49 珠算
◎她其實擁有很多的愛。◎
林羨清還低着眸子從車窗裏看他, 溫郁的手指搭在車窗旁邊,他說完後就錯開眼,視線平直地落在前方。
“送你回公司。”他說。
林羨清沒進他的車,靜靜站在車旁, 說:“我不回公司, 還有事要辦。”
車裏的人眼神暗了下, 有些躁地轉着腕上的表, “哦”了一聲後就發動了車。
這邊街上的人很少,人行道上只有零散幾個人牽着狗在散步, 秋天的葉殘落一地,像栖息着一森林的枯葉蝶。
林羨清轉身看見他的車慢吞吞駛離, 她往反方向走了幾分鐘, 卻發現旁邊有輛車追上來跟住她——溫郁把車開回來了。
她站住不動,路上的車也停下了, 溫郁的車窗半開着, 他煩躁地狠捏着腕骨處, 眼睫低下,兩人無聲對峙, 都不說話。
林羨清率先打破沉默,“你回來幹嘛?”
隔着排排在秋天萎蔫幹柴的枯枝敗葉,溫郁遠遠地睨向她, 眼神漆黑深沉, 像極夜的黑天。
“上車。”
“去哪兒都順路。”
林羨清默然幾秒, “沒必要, 我自己坐地鐵也不麻煩。”
在被接二連三拒絕以後, 溫郁也沒堅持, 窩在駕駛位看着林羨清走進了地鐵站才離開。
車裏的電臺聲音聒噪, 本來是怕她上車時無聊才打開的,既然林羨清不坐她的車,好像也就沒了這個必要,溫郁擡指關了電臺,動作間從兜裏掉出那袋過期的牛肉幹,他撿起來塞進了原來那個盒子裏。
上了地鐵以後林羨清才有空在工作群裏問:“溫總要跟項目?什麽時候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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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有好幾個人也迷惑地打了幾個問號出來,看上去好像也不知情。
直到王可心冒個頭出來回答:“大概一個小時以前吧,我也覺得很突然。”
沒多久以後王可心反應過來什麽,她問林羨清:“他秘書也是才告訴我的,我還沒來得及跟別人說呢,你怎麽這麽快就知道了?”
林羨清看着手機屏幕有點為難,她也不好直說剛剛的事,于是半真半假地回複:“剛剛碰到他秘書了。”
這事兒就被她糊弄過去了。
其實她跟溫郁說的那句“還有事要辦”也不是全然用來搪塞他的,林羨清接下來還要跑好幾個地方,主要是拉攏幾個珠算方面的老師,請他們去教育中心任教。
有一家珠算班開在一片瀕臨拆遷的老筒子樓裏,這家培訓班的名聲其實并不太大,但是是位資歷很老的老爺子開的,林羨清主要是想把這位老爺子挖過去。
珠算班的教室都很狹小,好在收的學生不太多,一個教室裏松松散散地坐了十來個學生。
林羨清從窄廊裏穿過去,在最頂樓的一個小房間裏看見了老爺子,他名字叫溫和,看上去也很溫和,确實是人如其名了。
見到溫和的時候,老爺子正縮在一張缺了角的木桌子後面,半晌後才很艱難地擠出來。
林羨清上來的時候掃了幾眼樓下的教室,裏面的桌子都是完好無缺的,好桌子都給去學生用了,他只落得個破破爛爛的缺角桌子,一邊的桌腿還墊了報紙以維持平衡。
因為辦公室的地方太小,溫和請林羨清到走廊上交談,老人留着很濃的胡子,已經發白了,但是他挺愛笑的,眼睛笑起來的時候彎成一條縫,總給林羨清一種熟悉的感覺。
很莫名的,林羨清對他很有好感,也許是因為林老爺的原因,她對這個世界上衆多的老人都懷有莫大的善意,于是跟老人交談的時候林羨清一直莞爾,語氣輕緩:“如果您同意加入我們的教育中心的話,可以搬去我們那邊的地方繼續開珠算班的,屋內設施也由我們那邊提供,第一年的租金可免,室內條件和人流量肯定會比這裏要好很多,孩子也能受到更好的珠算教育。”
溫和聽着點點頭,渾厚蒼老的聲音帶着笑意:“聽起來很好啊。”
林羨清也莞爾,剛以為這次能很順利地談下來的時候,又看見老人慢慢搖着頭,把合約給關上了。
溫和說:“但是我不能遷址。”
“為什麽?”
老爺子指了指樓下,聲音摻着嘆息:“你知道這裏的孩子都是什麽家庭條件嗎?住在這片老城區的,基本都是跟着爺爺奶奶過日子,我看見好多孩子,一年到頭換來換去都是那幾件衣服,也就我的珠算班每周都有免費公開課,他們才能來看看,能摸到算盤。”
從走廊的另一邊跑過來個小孩兒,他們停在溫和面前,摸着頭笑說:“爺爺,我的算盤的梁斷了,您能幫我修修嗎?”
小男孩這麽說着,從背後拿出一把小小的算盤,因為梁斷了而散了幾顆珠子出來。
他臉色有點窘迫,好像覺得這樣拜托人家是一件難堪的事。
溫和指了指自己的辦公室,笑說:“放在裏面的桌子上吧,明天記得來拿。”
小男孩點頭,飛奔去房間。
林羨清這才看見老爺子辦公室的桌子上擱了好幾把壞掉的算盤。
小孩兒走後,溫和看着林羨清,有點無奈地說:“所以要是我搬走了,誰來教他們呢?”
所以要是這個又偏又小的珠算班沒了,誰來告訴他們,生活在泥沼與深巷裏的孩子,也可以有理想和愛,而不是只能在生活的柴米油鹽裏打滾,撲得一身揮不掉的塵埃。
有時候人不是沒有理想,而是因為承擔不起追逐理想要交付的代價,那些勵志雞湯,所謂的“堅持到底就能找到理想的出路”,在這些人看來都只是紙上的墨字,因為他們能找到生活的出路就已經很困難了。
日頭漸斜,林羨清看見老人銀白的頭發與胡子逐漸變得金黃,她聽完後笑笑,朝他鞠了一躬。
“我明白了。”她說。
林羨清把頭伸出牆外,看見樓底下有幾個孩子圍成一團,臉紅脖子粗地争論誰算得快,然後被各家的爺爺奶奶給扯開,催着小孩回家吃飯。
這場景很熟悉,她小時候好像也是這麽牽着林老爺的手回家的,那時候小鎮的商業街和西郊的公園都沒建成,一老一小能繞着河堤走上好幾圈,林老爺會邊牽着她邊給她講那些老師不講的“林家秘笈”,說得玄乎極了,林羨清總是不信,林老爺會板着臉重複那句話:
“我們林家,祖上就是管賬的!”
于是林羨清在看見樓下那群小孩兒的時候突然覺得懷念,恍然間發現自己已經長得這麽大了。
溫和有點奇怪地問他:“按理說我這個珠算班并沒什麽名氣,也沒請過很厲害的老師,你們為什麽會找到我?”
“是我爺爺,他跟我推薦您的。”
“你爺爺是?”
林羨清笑笑,“他叫林子祥。”
這個名字脫口而出的瞬間,對面的老人突然爽朗地笑笑,“老會長啊,怪不得,我跟他當了半輩子的同窗。”
林羨清愣了,她吞吞吐吐地重複:“老……會長?”
“你不知道嗎?在冷思成之前,他是那個鎮的珠算會長,而且因為他那個人嚴肅又古板,整個小鎮的珠算班都怕他,不過聽說現在那邊的珠算班已經倒了不少,他恐怕要氣死。”溫和說着說着就笑了。
林老爺确實沒跟她說過自己以前當過協會會長,更有可能是在她去到林老爺身邊時,他已經退休了。
溫和又說林羨清小時候他還帶她出去玩兒過,但是林羨清已經想不起來了,即使有這層關系,溫和最後也還是沒松口,要堅守在這裏教他的學生。
林羨清非但不覺得可惜,甚至覺得這比她把人挖去教育中心要更有意義。
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已經是傍晚了,居民樓底下都是放學的孩子,林羨清走上樓才發現自己家門口堆了好多大大小小的包,包上貼着一張紙條,是她媽媽寫的:
『本來想親自來看看你,但是來了發現你不在家,工作很忙嗎?
這些都是過冬的衣服,你沒帶走,我怕你冷就給你捎過來了。生活有困難的話偷偷告訴我,我不會跟你爸說,媽媽這裏也有點小錢,還能幫幫你,你住的地方确實有點不安全,還是希望你早點回來,家裏人都很擔心。
我們清清明明就還是沒長大的姑娘,也沒人盼着你長大,希望你有時間能跟媽媽聊聊天,不然我們不知道你有沒有委屈,有沒有不快樂。』
看到紙條的這一秒,林羨清突然覺得自己很幼稚,根本不像自己說得什麽“因為長大了”,她因為原來被抛棄過的事總是埋怨家裏,讨厭林柏樹,讨厭林志斌,讨厭她媽媽,像個小孩子一樣賭氣不回家,只是為了證明“我不跟你們一起也可以過得很好”。
一直以來,有可能只是她單方面地覺得“他們都不愛我”,只是她單方面覺得自己沒得到父母的愛,并且暗暗把自己得到的部分跟林柏樹作比較。
但是其實她得到的并不少了,她擁有很多的愛。
林羨清忽然想到溫和說的——“誰來教他們理想和愛。”
原來在很早的時候,她就學會了,她比大多數孩子都幸福得多,因為有人一樣也沒得到過。
作者有話說:
溫郁:我一樣也沒得到過。
這章林老爺的內容可以對标第十二章溫郁說服莊羽的話,當時我沒解釋,現在揭露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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