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季雲青抱着胳膊,面無表情地跟在周銘身後走着。

他終于理解了林萌萌說的,這人嘴挑又龜毛是什麽意思。

小區外面就是商圈,一堆兒各式各樣的飯店,閉着眼睛選都不會錯,如果不想在屋裏吃,還可以做走兩步去美食街吃地攤,也別有風味。

可周銘認真而冷酷地全部否決了。

“這家粵菜怎麽樣,看起來生意不錯啊。”

“不行,這家店只有周末是那個厲害師傅下廚,工作日口味一般,湯不夠靓。”

“要不要吃湘菜?我之前在網上刷到過這家......”

“都是水軍刷出來的虛假網紅店,那煙筍沒成年呢就出來打工,材料不成。”

“......就在小攤吃個烤冷面怎麽樣?夜宵就得這樣才......”

“那家烤冷面的醬料都是網上十塊錢包郵買來的,一點味都沒有。”

季雲青忍無可忍:“要麽就去咱上次吃的那家雲南菜吧?除了酒不成,你不是說菜還可以?”

周銘淡淡地撇了他一眼:“那只比火鍋強一點罷了,矮子裏拔将軍。”

“你吃什麽長大的?”季雲青放棄抵抗,“還能比我高,天理何在。”

周銘沒回頭,路燈照得他駝色的牛角扣大衣仿若稀釋的蜂蜜水,讓他整個人看起來都柔和得不行:“所以我自己做飯啊,馬上就到了,別急。”

從公園外側繞了一個大圈,順着人行道往前拐了兩個彎,終于到了一條載滿梧桐樹的小道,這裏一看就是老街區,左鄰右舍都知根知底,喊好幾嗓子才能把小孩從鄰居家叫出來,栓繩的大黃狗在樹下打盹,幾個小姑娘在跳皮筋,端着粗瓷杯的老爺爺聲若洪鐘地吵吵着對方賴棋,一張斑駁的象棋棋盤彰顯着泛黃的年代感。

“這裏一直說着要拆遷,但到底沒動工。”周銘放慢了腳步,沖着前面一家連招牌都沒有的小門面颔首,“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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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雲青撇他一眼:“萬一我不愛吃呢?”

周銘回頭笑道:“那我就再請你去吃那家雲南菜。”

這家店鋪就兩個門面的大小,門口用紅漆豎着寫了“老楊面館”四個大字,每個字都圓滾滾的,和走出來潑茶的老板一模一樣。

面館老板老楊今年四十有餘,圓眼睛圓下巴圓身子,長了張極為和氣的臉,一開口卻滿是芬芳。

“喲!這不是小兔崽子周銘嗎?還活着吶!”

周銘帶着季雲青已經進了店內,裏面雖然老舊但很幹淨,擺着七八張桌子,幾個年輕人正在那吃面,一個綁着高馬尾的姑娘氣勢洶洶地回了句:“爸,怎麽說話呢?”

“我帶朋友過來吃夜宵,”周銘毫不在意地笑笑,跟季雲青撿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了,“好久不見啊楊慧。”

楊慧身上系着個藍色圍裙,擦完桌子後就走過來柳眉一豎:“你也知道好久不見啊,我還以為你人間蒸發了呢!”

老楊湊過來:“就是!”

“陽春面怎麽樣,”周銘做了個投降的動作,給季雲青指牆上貼着的菜單,“你要不要喝點什麽?”

“你定吧,”季雲青從不挑嘴,“我沒在這吃過,不知道哪種好吃。”

周銘會意,沖楊慧笑道:“老規矩,兩碗陽春面,一份熏魚......再來一碗糖芋苗吧。”

季雲青哭笑不得:“那麽多飯店被你吐槽了個遍,然後來吃湯面啊。”

他并不是對家常飯菜有意見,向來很能湊合,只是剛剛被周銘吊足了胃口,以為要帶自己來什麽深藏不露的百年老店,結果看起來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小飯店。

“這家店我吃快二十年了,”周銘把外衣脫下,在一旁椅背上挂好,“從初中就常來這裏吃飯,那時候老楊還以為我是為了追他閨女,攆着我打了一條街。”

楊慧在旁邊聞言噗嗤一笑:“活該,你那時候跟不會說話似的,天天來,咱倆又是同學,我爸跟你搭話你都不理,可不怪他多想嗎?”

說完後,她就把冒着熱氣的大麥茶放在季雲青面前,爽朗地笑道:“我還是第一次見周銘帶新朋友來呢,嘗嘗。”

跑了這麽一大圈,季雲青是有點渴了,就微笑地點頭答謝了,他眉眼漂亮,擡眼看人的時候目光簡直像彎潋滟的春水,硬是給楊慧都看的有點臉紅。

于是,她當機立斷地按住自己的心跳,努力讓聲音溫柔點:“帥哥能留個聯系方式嗎?”

周銘愣了下,第一反應是我去楊慧你也有為美色折腰的這天。

“好啊。”季雲青平靜地拿出自己的手機,仿佛這個場面對他來說已經習以為常。

楊慧眨眨眼:“帥哥有女朋友嗎?”

“呃,這倒是沒有,”季雲青眼睛閃着狡黠的光,“因為我是彎的。”

楊慧石化了十秒鐘,直到老楊在後廚叫她,才逐漸反應過來似的一拍大腿,叫了一聲好。

“好耶!我得不到的話別的女人也得不到啊!”

季雲青:“......”

周銘扶額,看着楊慧哼着小曲離開的背影,努力給自己老同學找補:“她這人大大咧咧,別在意。”

“沒事,”季雲青抿了口茶,“她也是怕我尴尬才開玩笑,很溫柔的人呢。”

說話間,飯菜都已經擺上了桌,楊慧歡快地招呼了一下,就轉身繼續忙了。

筷子已經被周銘提前燙好了,潔白的細面甫一入口,季雲青頓時明白了為什麽他會帶自己來這裏。

好舒服啊。

就像是最普通平凡的一天,媽媽從竈臺邊給自己嘴裏塞的一口熱乎,鹹淡溫度都正好,淺醬油色的清湯并不寡淡,少許豬油添了那麽丁點的回甘,逗引着舌尖,一枚黃澄澄的煎蛋被湯汁浸潤了,咬下去整個人都暖呼呼的,仿佛下一秒就騎着自行車穿梭在這條滿是梧桐樹的小街,伴着叮當作響的車鈴聲往家趕。

“大晚上吃點這對腸胃負擔小,”周銘把那碟熏魚送了送,“來嘗嘗這個。”

焦糖色的熏魚肉質緊實,表皮酥脆內裏柔軟,帶着點甜口,仔細品來還有點蔥油香味,季雲青怔了會嘆道:“真不錯,我以為是蘇州風味的,卻很有自家特色。”

“人家的秘方,概不外傳。”周銘笑道,“不過我總有一天得學會。”

老楊掀開後廚的門簾,探出張圓臉:“這是我閨女的嫁妝,你少惦記!”

吃完了飯,那碗糖芋苗也端上來了,季雲青捂着肚子:“我已經吃飽了......”

“給你點的,”周銘往前推了推,“感覺你挺愛吃甜的,當飯後甜品。”

季雲青遲疑地嘗了下,就驚訝地擡起臉:“哇,這個不算太甜哎,好吃!”

對于很多中國人來說,對一道甜品的最高稱贊大概就是,可以,不算甜。

老楊家的糖芋苗裏紅糖不多,滿滿的全是紅豆和藕粉的香,看着季雲青吃了小半碗,周銘沒忍住提醒:“怎麽樣,別撐得不舒服。”

“晚了,”季雲青嘆了口氣,“我得溜溜食。”

“走吧,”周銘站起來,穿上大衣,“公園裏走走,回去的時候說不定就來電了。”

和楊家父女再見後,兩人沿着街道慢慢往回走,季雲青晚上向來吃的不多,這會兒還真感覺有點不太好消化,但并不後悔多吃了那半碗糖芋苗。

街道上的行人少了,風把兩人的頭發吹得有點亂,一個賣氣球的老爺爺騎着三輪車,經過周銘身邊時停了下來。

“小夥子,買個氣球吧?”老爺爺一臉慈祥的皺紋,“我收工回家啦,五塊錢一個!”

季雲青在人行道內側,聞言看向那一大把形色各異的氣球,五彩斑斓地在空中擠着。

周銘看了他一眼:“你要哪個?”

“呃,”季雲青遲疑了下,終究沒敵得過內心的渴望,“我自己付錢,要那個綠色的小恐龍。”

說完他就拿出手機:“您的二維碼呢?我來掃一下。”

老爺爺撅着嘴:“我不會這個!”

“我來吧,”周銘笑着掏出錢包,從裏面拿出紙幣遞過去,“正好我有零錢。”

“這個好看!”老爺爺把那條線扯出來,小心地遞給他後就潇灑地一擰車把離開,擠擠攘攘的氣球跟在後面,被風帶得高高飛起。

已經十點多鐘,風吹微涼,季雲青接過氣球,熟稔地往自己手腕上一繞,用牙齒打了個結,就繼續把雙手插兜裏,擡頭看着周銘:“謝謝......你随身還帶着現金啊。”

“嗯,”周銘毫不在意地點頭,“不然總覺得有點沒安全感。”

“容易沒安全感啊,所以被鬼故事吓到了嗎?”季雲青輕笑,“再次向你道歉。”

風把恐龍氣球吹得更高,周銘看着對方舒朗的眉眼,突然沒來由地問了一句:“感覺你和外表很不一樣,膽子很大。”

“當然,”季雲青坦然道,“都是從小打架練出來的。”

周銘有些驚訝地看了眼對方單薄的身體,脫口而出:“是有人欺負你嗎?”

“小時候總有些刺頭嘛,”季雲青扯了扯氣球的線,眼睛盯着夜空中的小恐龍看,“那個時候就不能慫,一次給對方打怕就好了。”

季雲青沒說出口的是,他自小就長得漂亮招眼,遭到的事情是要比別人多點的。

小學時就遇到過性騷擾的怪大叔,他那時候還不懂,回家當做笑話講給媽媽聽,結果向來溫柔的媽媽一臉陰沉地提着菜刀出門,到了晚上才回來,鄭重其事地告訴他,小背心和內褲蓋着的地方不能給別人看。

他天真地看着媽媽說沒呀,我沒有讓叔叔看呢,是叔叔讓我看他的。

媽媽沒過多解釋,眼裏的神情卻黯淡了幾分。

從前父母接送自己放學,季雲青總會叽叽喳喳地講學校的所見所聞,後來兩人離婚,爸爸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們,母親一病不起,只有司機會沉默地在門外等着自己。

季雲青就是這樣,慢慢學會如何一個人面對周圍的惡意,他冷漠而倨傲,對自己的性向毫不掩飾,腰背挺拔地走過長長的林蔭小道,腳踩在幹枯的梧桐葉上,把那些叽叽喳喳的議論聲抛在腦後。

“他長得比女孩還好看呢,啧啧。”

“是嗎?我覺得好娘炮哎,還跳那種軟綿綿的舞,不喜歡。”

“聽說他爸爸不要他們了,跟着單親媽媽長大的男生就是容易娘們兮兮的。”

哪怕他能瞬間放倒對自己不懷好意的男生,骨骼初成的胳膊上有了漂亮的肌肉,季雲青還是會因為這張臉被人譏笑說娘。

無所謂,他淡漠地想,娘又不是不好的意思。

娘是天底下最溫柔的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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