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勾引
姜宛卿帶了兩名內侍, 皆是在小廚房挑水送米做粗活的,膀大圓腰,一前一後就把暈過去的風昭然擡了起來。
直接把皇帝罰跪的人帶走, 姜宛卿沒那麽大膽子,但把“熬不住處罰暈死過去”的太子擡回東宮救治,便沒什麽人會阻攔。
畢竟太子真死了, 慶王是額手稱慶, 底下肯定有一大圈人要等着陪葬。
勤政殿在興慶門外,過了興慶門便是內宮。
就在興慶門邊,姜宛卿看見了一個在後宮極難得露面的人——越婕妤。
不同于上一次的衣飾素簡,此時的越婕妤按品大妝, 穿了朝服,看樣子已經是再也坐不住, 顧不得往日深居簡出的形象,正要去找人求情。
兩邊走得都挺急,兩下裏險些撞在一處。
“婕妤娘娘。”
姜宛卿忙剎住腳。
兩名內侍也跟着停下來垂首行禮。
越婕妤一眼便望見了被內侍擡在手裏的、失去意識的風昭然,整個人像是被定在原地,臉色煞白, 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殿下被陛下罰跪, 支撐不住所以暈了過去, 妾身這就帶殿下回東宮請太醫醫治。”
姜宛卿忍不住再加了一句, “娘娘放心, 應無大礙。”
越婕妤回了點神,這才認出一身內侍衣袍的是姜宛卿,她一把抓住姜宛卿的手, 眼角含淚:“孩子, 辛苦你了。”
此地人來人往, 姜宛卿不便多言,只點了點頭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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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回頭便見越婕妤一直站在原地,滿臉心焦,兩眼怔怔,臉上帶着淚痕。
這樣的神情姜宛卿很熟悉。
五六歲那年的落水之後,她回來便高燒了一場,但周小婉要服侍姜述,姜述不想被過了病氣,不讓周小婉過來,只讓仆婦們照料。
姜宛卿燒得昏昏沉沉,半夜只覺得有手覆在自己的額頭,好軟,好涼,好舒服。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就看見周小婉無聲地望着她,不止流淚,不出一聲。
那個時候她不知道周小婉是偷偷過來的,纏着要娘陪。
周小婉輕輕拍着她,哄她入睡,輕輕唱着童謠,聲音有點沙啞。
第二天她的燒便退了,但一直記得周小婉半夜時的懷抱和歌聲,以及睜開眼來看到周小婉臉上的含淚的神情。
時隔這麽久,她竟然在越婕妤臉上看到了同樣的神情。
也許天下的母親皆是一樣的吧。
姜宛卿想了想,回身徑直走向越婕妤,低聲道:“東宮南門在四更時分會留一炷香/功夫。”
她只說了這麽一句,回頭便要走,越婕妤一把抓住她的衣袖,飛快道:“小心太醫。”
回到東宮後,太醫來替風昭然診脈,眉頭緊皺:“殿下這是外感風寒,內致郁結,氣血虧虛,這……殿下到底是經受了什麽?”
“就是累的吧,”姜宛卿一臉憂心地嘆氣,“殿下就是人老實,什麽事都做了,什麽話都咽在肚子裏不肯說,唉,為着朝政,殿下已經好些天沒睡過囫囵覺了,今天又被罰跪了一天,滴米未盡,真的……可憐……”
說着低頭拿絹子拭眼角。
太醫安慰一番,說風昭然勝在年輕,總能熬過來雲雲,開了藥方之後便退下來。
姜宛卿命人關上門,這才卸下一臉的愁容。
她沒有想到連太醫都靠不住。
難怪風昭然要服藥假裝虛弱脈相,以騙過太醫,以及太醫身後一雙雙眼睛。
風昭然睡着的樣子安靜極了,長長的睫毛合着,在眼下投出濃密的陰影。
姜宛卿上一世很喜歡看風昭然睡着的樣子。
睡着的風昭然目光沒那麽淩厲,眼神沒那麽迫人,清醒着的風昭然也是靜的,但那種靜是沉靜,仿佛永遠在審視着人。
但睡着的風昭然靜得好像一只斂起羽翼的鳥,一朵收起花瓣的花,看上去寧靜又脆弱,美好得仿佛不應存在于這個世間,輕輕一碰就會消失。
但現在的姜宛卿只想把他往裏推一些,好給自己騰出點位置。
風昭然的眉眼微微動了一動。
他做夢了。
夢見一直有人在他耳邊哭泣,哭聲壓得低低的,細細的,聽上去很像奶貓兒在喵喵叫。
他心裏知道是她。
他被父皇罰跪,膝蓋在冰冷方磚上跪了一整天,強撐着回到東宮便摔在了地上。
心裏是很清醒的,只是眼皮像是有千斤重,無法睜開。
要醒來。
再不醒來,她的眼睛只怕會腫成桃子。
他這樣想着,就感覺到身子微微晃動。
是她抱着他嗎?
這樣想着的時候,風昭然睜開了眼睛,就見姜宛卿一點一點把他往床裏推,然後自己在外側睡下。
她還另帶了一床被子,懷裏抱着她那只套着小豬棉套的湯婆子。
“殿下醒了?”姜宛卿打了個哈欠,“能不能再往裏面去一點兒?外面太窄了不好睡。”
風昭然:“……”
“對了,太醫熬的藥已經好了,殿下要喝嗎?”
她問得語氣十分随意。
“拿過來。”
姜宛卿便将溫着的藥取來。
風昭然嘆了口氣:“扶孤起身。”
姜宛卿擱下藥,去扶他。
他身上還是燙得很,隔着衣料都覺得溫度驚人,整個人好像沒有一絲力氣,一團綿軟。
姜宛卿把藥送到他的面前。
他仔細聞了聞,似是确定了裏面的藥材,這才喝了。
“有勞。”他低聲道,“還有,多謝。”
“……”姜宛卿,“殿下不怪妾身對殿下動手?”
“救人之前先保護自己,太子妃是個聰明人。”
跟他夢裏的那個小傻瓜不一樣。
或許是因為高燒,姜宛卿覺得他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含糊,比平時軟一些,沒那麽生冷了。
“但五妹妹下手挺狠,看來想揍孤很久了。”
姜宛卿:“……那倒是沒有。”
風昭然合上眼睛:“說謊。”
他喝了藥,有點昏昏欲睡。
姜宛卿也鑽進被子裏,緊緊貼着湯婆子取暖。
睡夢中,她發現了一個比湯婆子更暖和的東西,又暖又大,還軟和,不由自主便蹭了過去。
風昭然即使是病中,睡眠也淺得很,被蹭到的第一時間便睜開了眼睛。
一只腳丫子從姜宛卿的被子伸了過來,蹭上了他的小腿。
若換成是旁人,早被他一腳踹開。
但不知為何,他沒有動,而且還閉上了眼睛。
那只小腳滑溜溜的,在他小腿上踩了踩。
裏衣的褲角被卷了上來,肌膚之間毫無阻隔,他清晰地感覺到她的腳尖先是在踩了踩,然後便像是發現什麽寶藏似的,直往小腿下面鑽,緊接着第二只腳也過來了。
兩只腳緊緊地貼着他。
風昭然:“……”
印象中的姜家五妹妹,被他瞧上一眼都會害羞低頭,沒想到這般大膽。
但再一想,她不僅大膽,而且心細,不然今天也想不出這法子把他帶回東宮。
那兩只小腳就像是取暖的貓兒似的,盡可能地多地貼在他的腿上。
風昭然感到周身微微發燙。
他的身體已經很燙了,但在發熱的燙之餘,一種新的灼熱緩緩升起,像是有一股岩漿在身體裏緩緩流動。
所經之處,躁熱難當。
姜宛卿低低哼唧了一聲,整個人拱啊拱,蹭了蹭,鑽進了風昭然的被窩。
風昭然上一回就領教到了她狂放的睡姿,但她這麽一頭鑽過來,他整個人還是僵住了。
不能再讓她靠近,再靠就要蹭上他的肩上的傷口。
但她的臉近在咫尺,吐氣如蘭,腳尖涼涼的,手上涼涼的,整個人在此時的他看來涼涼軟軟,就像一塊剛剛冰鎮過的桂花糕。
風昭然發現自己在慢慢湊近她。
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只想多挨着她一些,更多一些。
姜宛卿顯然也是這樣想的,腦袋終于蹭上了風昭然的肩,在被子外頭凍得冰涼的鼻尖貼上了風昭然的脖頸。
“嗯……”
姜宛卿舒服得直哼哼。
風昭然發現自己錯了。
她身上的涼意根本降不了他的溫,她貼得越近,他便越熱。
熱得連幻覺都出現了,傷口明明被她壓着,他卻不覺得疼,只覺得麻,麻麻癢癢。
更要命的是姜宛卿的呼吸正對着他的脖頸,每一下呼吸都像是一片羽毛輕輕拂過他的喉結。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不知道這到底是劫難還是恩賞。
如果這是勾引,姜家五妹妹當真是真人不露相。
所的感官都在她的呼吸觸及處放大,她卻遲遲沒有接下來的動作。
風昭然微微低下頭,她的眼睛合得安安穩穩,呼吸十分勻長,看上去睡得仿佛很香甜。
裝得這麽好?
太近了,她整個人都散發着一縷說不出來甜香。
因為皇帝和慶王的荒淫,風昭然對于漁色之事甚為鄙視,覺得人若是連自己的情/欲都無法控制,那同野獸有什麽分別?
可這一刻風昭然動搖了。
原來美色如此惑人,引人神魂颠倒,難以自制。
不過他又何必自制?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低下頭去。
“娘娘,”林嬷嬷在外頭輕輕叩了叩門,壓低嗓門道,“婕妤娘娘來了。”
風昭然頓住。
姜宛卿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就見風昭然的唇近得幾乎要貼上她。
“啊啊啊!”
姜宛卿一腳把他踹開,就在床上跳了起來,“你要幹什麽?!!”
“……”風昭然捂着肚子,倒吸一口冷氣,“……孤還沒問你要幹什麽。”
姜宛卿定睛一瞧,自己竟然是從他的被子裏跳起來的。
“我我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可能就是把你當湯婆子了……”
畢竟他現在又熱又燙,比湯婆子還好使。
“孤是問你,越婕妤為何會來?!”
姜宛卿忙将在興慶門遇見越婕妤的事情說了,然後道:“殿下放心,旁人四更天出現或許惹人起疑,婕妤娘娘卻不會。”
四更天是皇宮人最少的時候,熬再晚的人都已經睡了,侍候早朝的人還沒有起,除了禦膳房,整座皇宮沒有一處亮燈的地方。
越婕妤平日裏就是在這個時間出沒,阖宮喂養那些無主的貓。
巡邏的羽林衛都熟悉了越婕妤在這個時間活動,哪天看不到越婕妤提着一盞燈籠喂貓,羽林衛反而會覺得奇怪。
但風昭然眸子裏的冷意并未有絲毫改變:“讓她走,不能讓她靠近東宮一步。”
“妾身的人會守在門口——”
“讓她走。”風昭然打斷她的話,眉目森冷,“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孤不能拿她冒這個險。”
姜宛卿恍惚了一下。
他越是想保護一個人,便越是會将那個人推得更遠嗎?
前世她送水時他讓她走開,會不會也是這個原因?
這念頭只轉了一下,便被姜宛卿拍了出去——想什麽呢?後來他登了基,成為九五之尊,他還不是把她推得遠遠的?
“殿下請見一見婕妤娘娘吧。如果不是妾身把殿下帶回來,婕妤娘娘恐怕已經求到禦前了。”
越婕妤年歲已長,又不像崔貴妃那般駐顏有術,她沒有家世沒有美色沒有手段,能拿去求皇帝的,唯一有一條命。
她是準備豁出性命去救她的孩子。
那次早朝是風昭然最後一次參政,上一世裏,風昭然回到東宮之後便稱病,直到因私鹽一案被貶出京,一走就是三年。
沒有人知道越婕妤的三年時間是怎麽度過的。
姜宛卿原本以為他不會醒這麽快,婕妤來看一眼便能離開,此時知道他未必會聽,聲音有點低沉,“妾身知道殿下心中只有宏圖大業,但婕妤娘娘只有殿下。讓她看一下,她便可以安心地等待。”
風昭然覺得自己一定是因為病了的緣故,意志竟格外薄弱。
若是換成從前,他絕不允許出一絲纰漏。危險再低,也會被他掐滅在開始之前。
他知道母妃會難過,他又何嘗不是?
但“難過”同其它情緒一樣,全都是多餘的東西,于他要做的事情全無助益,只會帶來麻煩。
但這一次,他的發燙的血還未冷,腦子還微微有些暈蕩。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那便快些。”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2-06-19 23:57:28~2022-06-20 23:59:1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我去學習了、jinji 20瓶;鄭慈慈 5瓶;花澄月兔 4瓶;應笑我 2瓶;素素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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