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喜歡

姜宛卿吩咐林嬷嬷去帶越婕妤過來, 自己則趕緊披衣起床。

風昭然見她連披鬥篷都披上了,且還抱起了湯婆子,不由問:“你這是做什麽?”

“回偏殿。”姜宛卿道, “妾身起初睡這兒是因為殿下還昏迷着,妾身擔心殿下萬一有事,再者又與婕妤娘娘約好了, 所以在這兒等着。現在沒妾身什麽事了, 妾身先行告退。”

畢竟人家母子難得一見,她杵在這裏豈不礙事?

“留下。”風昭然聽着窗外呼呼的風聲,淡淡道,“去了偏殿, 上哪裏找孤這麽大這麽熱的燙婆子?”

姜宛卿:“……”

實在很難不臉熱。

她在燈下慢慢飛紅了臉頰,玉般的肌膚像是揉上了一層胭脂。

風昭然忽然輕笑了一下。

這笑聲很低, 笑容也一觸即收,姜宛卿還是在擡頭的時候捕捉到了他眼底殘存的一絲笑意。

随即他便垂下了眼睛,連那絲笑意都掩住了。

越婕妤提着燈籠,身披厚重的鬥篷,裹挾着外面的寒氣走進來。

在上一世回宮後的那些日子裏, 姜宛卿因病長夜難眠, 便會扶着結香, 在長長的甬道裏散步。

四更天的宮城安靜極了, 一聲貓叫, 一聲咳嗽都分外清晰。

她時常遇見越婕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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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那時已經是越太後了。

搬進慈安宮後,越婕妤依舊保持着舊日的習慣, 在夜色最安靜的時候出來喂貓。

所不同的只是多了一隊宮人遠遠地等着侍候。

“這麽久了, 我早已經習慣了, 這些貓兒也習慣了。瞧,都是些夜貓子,一到這時候就鬧騰得很。”

越婕妤愛憐地撫摸着一只貓,那貓拿自己的腦袋蹭她的手心。

“這麽多年,多虧了它們陪着我。”

姜宛卿靜靜地坐在旁邊的石階上,沒有說話。

她從前以為越婕妤在這個時候出來活動是為了避開人,此刻才明白并不全是。

這個時候的皇宮空空蕩蕩,無比安靜,沒有藏着刀的笑容,沒有含着劍的阿谀,世界還原成最初的模樣,寂靜,簡單,安全。

姜宛卿那時便猜想越婕妤在無數個漫漫長夜裏一定無比思念自己的孩子,所以此刻見到風昭然,母子之間定然有無數的話要說。

但母子倆此時的見面異常簡單,越婕妤一進來便迅速将風昭然上下掃了一遍,“可還好?太醫給的藥對症嗎?”

風昭然:“孤甚好,藥對症,已無礙。”

越婕妤松了一口氣,從懷裏掏出一包點心擱在桌上:“這是給你做的,你好久沒吃過了……”

說到這裏她微微哽咽,但立馬克制住了,“我不能多待,萬一被皇後的人看見……我這便走了。”

風昭然點頭。

越婕妤最後深深看了他一眼,像是要用這一眼把他刻進腦子裏,然後轉身離開。

“母妃。”風昭然喚住了她,“無論何時何地,沒有人傷得了兒子,母妃請放心。”

越婕妤沒有回頭,只在喉嚨裏低低“嗯”了一聲。

姜宛卿聽見這一聲裏有明顯的鼻音,看見她的雙肩在微微發抖。

但她一步也沒有停留,推開門走了。

來去匆匆,仿佛過來就是特地送點心的。

推門之前向姜宛卿點點頭:“好孩子,我把他托付給你了。”

姜宛卿心道:別,我不想折壽,受不起。

心裏還沒嘀咕完,擡頭就迎上了風昭然不動聲色的視線。

在人多的時候風昭然經常是這樣的神情,彬彬有禮,看似溫和,與世無争,其實那完全是審視的眼神。

“太子妃是怎麽知道孤與母妃的事情?”

越婕妤是宮中的禁忌,如果不是因為越先安在南疆有功,而風昭然又“忘記了小時候”的事,這個世上早就沒有越婕妤了。

姜宛卿生在姜家,更是無人提髒字一點。

上一世是直到三年後回宮,越婕妤成為越太後,這項禁忌才被打破,姜宛卿才第一次見到越婕妤。

“那日太後生辰,妾身無意間遇見了娘娘,但不知娘娘身份,後來打聽了一下才知道。”

“跟誰打聽的?”

“不知道,結香打聽的,反正宮裏嘴碎的人多得是,再給點好處,沒什麽問不出來的。”

姜宛卿語氣很是随意,但實際上心跳已經加快了。

她感覺自己可能犯了個錯誤。

“抹去越婕妤的存在”,這件事情單憑皇後一人是做不到的,這是姜家的手筆。

當姜家想抹去一個事實時,宮裏一定換了很多人。但凡知道詳情的要麽死了,要麽出宮了,剩下的宮人裏頭大約只知道越婕妤形同冷宮的廢妃。

哪怕她說回家問了戚氏才知道的,也比這個理由強。

好在風昭然只是默默注視她一陣,沒有再問下去,“不早了,睡吧。”

姜宛卿很慶幸他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不過正要上床的時候,忽然瞧見桌上那包點心。

油紙已經微微敞開,露出裏面柔軟的糕點,色澤淡黃,微帶一點透明,切作四方,細碎的桂花隐約可見,散發着香甜的氣息。

是桂花糕。

上一世,姜宛卿費盡心思,尋摸到了一位禦膳房的老宮人,塞了十兩重的金子,才問出風昭然小時候喜歡吃桂花糕。

她歡天喜地跟着做了,送到風昭然面前,結果風昭然說什麽?

不喜此物。

她當時十分懊惱,覺得都是自己打聽錯了消息,居然把他不喜歡的東西送到他面前。

現在瞧着這桂花糕,姜宛卿慢慢地問:“殿下喜歡吃桂花糕麽?”

風昭然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目光有些柔軟。

他下意識地想否認,但一想此間只有他們兩人,并沒有旁的耳目,而且……以他眼下的身體狀态實在禁不起再犯心絞痛了。

“嗯,喜歡。”

然後就見姜宛卿重新披上了鬥篷,抱起湯婆子。

“……”風昭然,“……你這是?”

“妾身告退。”姜宛卿硬梆梆地扔下一句,離開的時候把門摔得“砰”一聲響。

風昭然:“……”

姜宛卿回到偏殿,在床上躺了半天還是睡不着。

就非常後悔。

為什麽不假裝去扶他然後在他的傷口上掐一把再走呢?

為什麽不把他痛罵一頓再走呢?

或者幹脆趁他受傷無法還手把他痛揍一頓?

要不然……趁他病,要他命?

在床上對着幻想中的風昭然拳打腳踢一陣後,姜宛卿滿足地睡着了。

算算時日,離私鹽一案暴發之日時間所剩不多。

姜宛卿從重生之日便在做打算,而今一切已經安排得差不多,只等風昭然離京。

暴打風昭然什麽的當然只是在夢裏想想,接下來她只希望無事發生,風昭然在書房養他的傷,她在小廚房熬她的湯,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最好。

熬糊了幾十鍋之後,姜宛卿的紅豆湯終于像點樣子了。

兩位嬷嬷紛紛贊好吃,但姜宛卿總覺得少了點什麽。

這時小橙子過來,道:“娘娘,殿下有請。”

兩世裏風昭然好像沒有傳過她,姜宛卿有點意外,解下圍裙便去了書房。

屋子裏點着炭盆,融融如春,風昭然穿着家常衣裳,未束冠,坐在書案後的圈椅內。

他以往總是正襟危坐,衣完肅然,甚至一整天都不會換下朝服,讓人一見便覺得拒人于千裏之外,難以親近。

此時卻有難得閑适,仿佛一名閑居的書生。

地下跪着一名內侍,正瑟瑟發抖。

姜宛卿認得這內侍,是在小廚房裏打雜的。

“他這幾日時常在寝殿四處轉悠,形跡十分可疑,孤便将他傳來問話。”

風昭然道,“一問之下,原來是張嬷嬷讓他盯住那些人的行蹤,好向太子妃回禀。孤不知他是确受其命,還是想陷害太子妃,所以特地請太子妃過來一問。”

“有這麽回事。”姜宛卿有幾分哭笑不得,先讓小橙子把這人帶下去。

小橙子望向風昭然。

風昭然點頭了,小橙子才把人帶走,關上房門。

“妾身覺得東宮裏頭可能有別家的眼線,所以才讓人盯一盯。”姜宛卿道。

從行宮回來的路上,因為想着姜元齡知道東宮的一切,姜宛卿便吩咐張嬷嬷留意一下東宮諸人有什麽動靜。

但這眼線找不找得出來其實并不是太重要,畢竟她在東宮的日子已經眼見着一天少似一天了。

而且更沒想到張嬷嬷辦得如此認真,還專門安排了一個人盯梢。

風昭然淡淡道:“太子妃難道不知,東宮最不缺的就是眼線?”

從他喚她“太子妃”時,姜宛卿就覺得他好像有點怨氣,這句話裏怨氣更重了。

虧她上一世總覺得他孤高如月不染凡塵,其實這人最是小氣記恨,睚眦必報,她摔一下他的門,他這就記恨到現在。

她忽然很想知道,上一世她死之後,後世是怎麽記載這位皇帝的。

“是妾身多事了。”姜宛卿也淡淡道,“妾身知錯,以後再也不會了。”

說着便行了個禮,準備退下。

“慢着。”風昭然喚住她,“你想查誰家的眼線?”

姜宛卿:“姜家。”

風昭然凝望她半晌,道:“母後送來的珠兒,還有王淑妃送來的美人。”

姜宛卿愣住。

珠兒不是皇後的人,而是姜家的人?

皇後知不知道?

皇後把珠兒送到東宮,是想擺脫珠兒,還是歪打正着把眼線送出去了?

還有王淑妃不是崔貴妃一派的嗎?她身邊也有姜家的人?

姜宛卿上一世在後宮待的日子不長,又乖乖聽風昭然的交待足不出戶,對于後宮裏的水有多深一無所知。

“殿下……怎麽知道的?”姜宛卿忍不住問,“那除了蓉娘,崔貴妃還留有旁的眼線嗎?”

她的眼睛是明麗的杏眼,微微睜大便十分圓潤,倒顯出了幾分稚氣。

風昭然眼神在她臉上頓了一頓,忽然道:“五妹妹這是又去熬紅豆湯了?”

姜宛卿自覺身上沒帶出什麽破綻,離開小廚房前還整理了衣裳的。

“五妹妹別忘了,這裏是東宮,最大的眼線乃是孤的。”

姜宛卿:“……”

她真的忘了。

上一世風昭然在她心中又高貴又脆弱,像一朵被人拽入污泥裏的白蓮,她完全沒想到,他這朵白蓮原本就是從污泥裏生出來的。

她臉上的愕然太過明顯,風昭然忽然低了一下頭,低低咳嗽了一聲。

姜宛卿懷疑那聲咳嗽是掩飾,他可能是笑了,因為他的下颔線條明顯有斂開的跡象。

“……”他在嘲笑她。

“正是。”姜宛卿凜然道,“妾身知錯,妾身這就回去禁足。”

——反正也沒幾天好禁了。

她說着再次轉身,這次還是被喚住了。

“孤說了要禁足麽?”風昭然道,“既然熬了,就去盛一碗來。”

姜宛卿一時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

風昭然拿起了案上的書,看了一眼:“還不快去?”

姜宛卿有點恍惚地去了。

一面端紅豆湯,一面忍不住想,他的燒不是早就退了嗎?難道是連着燒了幾天,腦子真的燒壞了?

東宮不大,姜宛卿被叫進書房的時候,珠兒等人便聽到動靜了,此時大冷天的都在園子裏賞花。

瞧見姜宛卿送湯,珠兒笑道:“娘娘還送吶?就不怕被禁足?”

姜宛卿微笑:“是呀,妹妹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送?”

珠兒笑不出來了。

書房外那道線還在,她連過都過不去。

姜宛卿進了書房,把紅豆湯送到風昭然面前。

風昭然擱下手裏的書。

姜宛卿這才注意到風昭然看的竟然不是奏折或文書,而是一本山水游記。

這可真是破天荒,禦書房送來的奏折都已經堆成小山了,他竟然全都沒看。

紅豆已經熬至化境,酥爛濃稠,香氣撲鼻。

風昭然嘗了一口,“是不是少放了點什麽?”

姜宛卿一聽,上心了:“殿下覺得少放了什麽?”

“說不上來。”風昭然道,“但似乎只有香甜,少了些滋味。孤從前喝過一盞紅豆湯,香甜之中別有一絲微苦回甘,十分獨特,經歷難忘。”

姜宛卿的感覺和他的一模一樣,若非周小婉和他全無交集,姜宛卿簡直忍不住想問問他是不是喝過周小婉做的紅豆湯。

“殿下是在宮裏喝的嗎?禦膳房做的?”

“不是。宮外。”

“哪家鋪子?”

“有一年上祀節,偶然嘗到旁人帶來的。”風昭然看着她,“五妹妹問這個做什麽?”

“我總是做不好……”

姜宛卿有點苦惱,意識到自己竟然在風昭然面前流露出這種情緒後,她立即收斂起來,“妾身已經試了許多回了,還是做不出妾身小娘的滋味,只覺得差了些什麽,卻不知道差了什麽。”

風昭然道:“問問你小娘的舊仆、親友?”

周小婉的舊仆早譴散了,至于親友……姜宛卿離他們遠一些,就是對他們的保護。

“罷了,妾身慢慢試吧。”

說話間,風昭然已經将一碗紅豆湯喝完了。

“……”姜宛卿,“殿下,你說實話,你是不是很喜歡吃紅豆湯?”

“沒有。”風昭然道,“孤只是想看看五妹妹辛苦了這麽久,進步了多少。”

姜宛卿覺得這應該是假話,因為他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閑,時間會花在這種事情上頭?

但他的神情又太平靜太篤定,姜宛卿也不好太懷疑,只問:“殿下覺得進步了多少?”

“已經從刷鍋水到路邊攤了。”風昭然将空碗擱到她手上,“五妹妹再接再厲。”

姜宛卿:“……”

“還有一件事,”風昭然望着姜宛卿,認真地道,“要委屈五妹妹,先禁足兩日。”

姜宛卿:“什麽?!”

“孤曾經覺得五妹妹心性過于單純,不谙世事,所以有些話不能對五妹妹講明。”

風昭然深深看着姜宛卿的眼睛,“但自成親以來,孤發現五妹妹有膽識,有謀算,聰明豁達,是個可以托付的人。你要知道一件事,無論原因如何,這樁婚事孤看起來必須是不情不願,對你必須是冷淡疏遠,孤對你越親近,你在這東宮便越危險,你可明白?”

姜宛卿怔怔地看着他。

有時候越親近便越危險,所以不得不遠離才能保護對方,這點姜宛卿再明白不過。

可是,風昭然也是這樣的嗎?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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