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再說一遍
到了深更半夜, 姜宛卿才有機會溜進風昭然的房間。
“當真受傷了?”姜宛卿問。
眼下修堤已到緊要關頭,楊遵義挑這個時候下手,一是慶王催促不能容風昭然當真将水治成, 二是楊遵義自己私心作怪,想奪這治水之功。
風昭然現在跑回來養傷,楊遵義便有借口過去主持大局, 将功勞全攬在自己身上。
“有未未在, 想傷孤沒那麽容易。”風昭然道,“楊遵義要想功勞,孤若是不給他,他只怕還會出手段, 雖傷不到孤,卻有可能拖慢修堤進程。眼下河床水枯, 正是修堤的最好時機,絕不能耽誤。”
姜宛卿松了一口氣,忽然想起點什麽,“你再說一遍,你沒有受傷。”
風昭然不解何意。
“你說就是了。”姜宛卿道, “我想聽。”
風昭然的心一下子就柔軟下來, 軟到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程度。
“孤沒有受傷, 你不用擔心。”
他的聲音很低, 語速慢, 神情裏滿是溫柔。
冬夜的月光穿過穿棱透進來,映出姜宛卿的明亮的眸子,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沒有在他臉上看出一絲凝滞或者勉強。
是實話。
姜宛卿的一顆心才真正落地, 也是在此刻才發現自己竟然如此關心他的傷勢。
既然無事, 姜宛卿便打算離開,只是還未動,風昭然便張開雙臂,抱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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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卿,孤回來,還有一個原因。”
風昭然的聲音響在她的耳畔,“孤想你了,想回來陪你過年。”
他的懷抱很溫暖,讓姜宛卿想起了去年這個時候,他們在荒園裏的時光。
不知道為什麽,她的眼眶微微有點發酸,好像身體有了意志,代替她覺得委屈。
我也有點想你……
她聽到自己心裏竟然冒出了這樣一句,生生吓得緊緊閉上嘴。
“我該走了。”姜宛卿生硬地開口,“芙渠不比慕兒,我走開太久她只怕會覺得奇怪。”
風昭然知道她說得有道理,但手就是不想聽這道理,不願放開。
臉甚至還往姜宛猶豫的頸窩裏埋了埋,聲音也因此有點含糊,“卿卿,難道你就不想孤?”
姜宛卿拒絕回答這個問題,風昭然的鼻息溫熱,就拂在她的臉頰旁,那點熱意仿佛瘟疫似地傳染給了她,她感覺半邊身子都在發燙,只有聲音強自冷靜:“殿下,再不回去,芙渠一旦疑心,蔣氏那邊便很難瞞得過了。”
風昭然終于無聲地嘆了口氣,放開手。
這聲嘆息裏有不盡的綿綿之意,像一只手直接伸進姜宛卿的胸膛,在心髒最深的地方拔了拔。
那裏應有琴弦,為此發出悠長回響。
“殿下,你說你喜歡我,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風昭然不料她有此一問,忽地有了一種極為奇怪的情緒,前所未有,像是有點尴尬,又比尴尬多一絲甜意。
風昭然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人生頭一回的羞澀,低咳了一聲:“很早了。”
“很早有多早?”
“……”
風昭然一時答不上來。
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在漫長的時光裏一直注視着她,看着她從一個小女孩長成豆蔻年華,從少女長成現在的模樣……就好像獨自守着一朵花從花苞到全然綻放,他無法回答自己是從哪一刻喜歡上這朵花的。
是含苞的時候,是剛剛打開的時候,還是完全綻放的時候?
姜宛卿問:“去年中秋前有嗎?”
這點風昭然很肯定:“自然。”
姜宛卿在肚子裏哼了一聲,把心裏面那只胡亂拔弄的手打了出去——明明都喜歡了還能天天給她看冷臉,你可真是行!
姜宛卿轉身就走,順手從窗下撈了一只貓,萬一給人看見,找貓就是她深夜不睡的借口。
風昭然才聊着便不見了下文,正要說話,一見她手裏的貓,即刻喚住她:“等一等。”
姜宛卿腳步不停:“等不住。”
“你換一只貓。”
姜宛卿:“……”
兩只貓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今日是見到風昭然歸來,十分給面子,齊齊出現在這裏侍寝,雙雙卧在窗下,姜宛卿是随手一撈的,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撈中的是小橘。
風昭然撈起小貍,塞進姜宛卿懷裏,然後把小橘換了回來。
小橘雖然和小貍同樣在太守府裏神出鬼沒,但它整天吃吃睡睡,通體油光水滑,俨然已經是一坨大橘,在風昭然懷裏沉得很。
風昭然一臉嫌棄:“這麽胖。”
“胖才好,好暖床。”姜宛卿眼看着風昭然的臉色難看起來,心裏頭不由便歡暢起來,跟着輕笑了一下,“殿下,你不在的時候,我天天抱着小橘睡的,現在你回來了,便讓給你吧。”
她當然知道風昭然不喜歡聽什麽,說這話完全是給風昭然添堵的。
說完便輕輕巧巧地推開房門,走了。
但是她臨去的那個笑容太過清甜,風昭然一個人對着房門站了好一會兒,才慢回過味來。
他危險地低下頭,看着小橘:“暖床?”
她回到自己房中,發現芙渠還是睡着的,連姿勢都沒有變過一下,仍舊弓着身子,像貓兒一般縮在床角。
姜宛卿放下貓,小貍自動在腳踏上找了個舒服的睡姿。
姜宛卿一時沒有上床。
床上的芙渠沒有動,但渾身僵硬,眼睫微微顫抖。
“好了,別裝了。”姜宛卿道,“本宮知道你沒睡,快起來倒水,本宮找貓找得冷死了。”
芙渠頓了一下,立即起身,給姜宛卿倒了杯熱水。
但是姜宛卿剛拿起杯子,芙渠忽然就跪在她的面前。
姜宛卿一愣:“做什麽?”
“娘娘,無論你做什麽,芙渠都不會告訴任何人。”
芙渠的聲音微微顫抖,兩只心攥得緊緊的,仿佛下定了極大的決心,豁出了一般,“跟在娘娘身邊的日子,是芙渠過過的最好的日子。娘娘,芙渠絕對不會出賣娘娘!”
芙渠膽子小,話不多,但心思極細,姜宛卿知道很難瞞過她,但沒想到這麽難,風昭然回來的第一晚就被她看穿了。
“……”姜宛卿,“本宮做得明顯嗎?”
“自從入夜起,您就一直望殿下的屋子方向瞧,書看了三回都沒有翻頁,暖手的時候袖籠都忘了摘下來,還有,那日聽說殿下出事,您一下就把核桃絞碎了……”
芙渠低低道,“芙渠雖笨,但也看得出來,娘娘的脾氣跟外頭看起來根本不是一回事,待殿下也和外頭看起來的不一樣……”
姜宛卿有點頭疼:“你哪裏笨了,看你這腦子靈光得很。”
芙渠的眼睛裏閃動着希翼的光:“那,娘娘可願意相信芙渠?就像相信沈家姐姐那樣?”
姜宛卿搖了搖頭。
芙渠眼中的光一下子黯淡了下去,整個人都瑟縮了一下。
姜宛卿知道今夜這些話已經芙渠鼓起了極大的勇氣,她想了想,把芙渠扶起來:“我确實有事瞞着你,不是不肯信你,而是不想把你牽扯進來。你什麽都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就在我屋裏當一個尋常丫環,可比摻和進我的事裏要穩當得多……”
姜宛卿說到這裏猛地頓住了。
芙渠好像說了些什麽,但姜宛卿沒有聽清,她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風昭然當初就是這樣想的嗎?
不是不喜歡她,不是不信她,只是不願讓她受到傷害,所以不想将她牽扯進險境之中。
她忽然想到了她重生之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對宋晉夫冷語相向,逼走了專為救她而來的宋晉夫。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原來人們身處險境,所做的都一樣,都是将心中挂念的人推開。
“娘娘,若是芙渠能得用,娘娘可以帶芙渠走嗎?不管再危險都可以,我不要什麽穩當……”
芙渠的聲音響在姜宛卿的耳邊,,但聽上去好像隔着很遠,“芙渠只求能一直跟着娘娘身邊……”
姜宛卿猛地站了起來。
“若你當真願意,這便為我做一件事。”
芙渠大喜:“娘娘請說!”
風昭然傷是假的,但休養是真的。
連月修堤,殚精竭慮,着實勞累。
現在回到太守府,把大橘貓扔在床尾暖腳,心中微微晃過一個念頭,你這貓,暖過她的床,又給孤暖床,勉強算起來,孤與她算同床了。
這樣念頭拖人入夢,風昭然很快睡着了。
但他常年養成的習慣,除去荒園那段時光,無論再怎麽疲累,睡下之後都不會全然放松,一點響動便會驚醒。
他在睡夢中聽到了開門的輕響,一下子便睜開了眼睛。
周身未動,靜候那道人影走近。
隔着帳幔,夜色中,身影很像姜宛卿。
但他們的每一次碰面都是冒險,無論是姜宛卿還是他,要說什麽一次便會說完,從來沒有去而複返過。
下一瞬,帳幔被掀開,霧氣一般迷蒙清冷的月光下,照出姜宛卿的臉。
她在床畔坐下,俯視着他。
不知是跑過來的還是怎樣,呼吸微微有點急促,目光緊緊地盯着他,胸膛有着明顯的起伏。
她的眸子過于瑩亮,裏面像是有什麽東西要傾洩出來。
風昭然難得地生出幾分恍惚,分不清是幻是真,是夢是醒。
“卿卿?”
風昭然伸出手,撫上她的面頰,他的聲音裏有一絲初醒的低啞,“你這可是跑進孤的夢裏來了?”
“我來找你有事。”
姜宛卿開口,風昭然才清醒了一些,聲音依舊綿軟低沉:“何事?”
“我……之前有句話沒說。”
“什麽話?”
“殿下問我想不想殿下,我……”姜宛卿深吸了一口氣,“……我想的。”
風昭然的手僵了一僵,然後連聲音都緊繃了起來,低低的,帶着一絲壓抑,仿佛克制着什麽,哄騙一般地,輕聲道:“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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