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林霧秋好像知道我和宋禹川之間發生了什麽,因為他早上沒有來叫我起床吃藥。

家裏的氣氛忽然變得很奇怪,三個人彼此心照不宣,只字不提。還好林霧秋白天有課,宋禹川也要去公司,不需要一直待在一個屋檐下,等他們離開,我開始着手準備昨晚忽然冒出的想法。

我給自己在國外的朋友打電話,拜托他們幫忙打包我所有實物作品寄回來,不管是泥塑、陶瓷還是其他亂七八糟的裝置。然後我聯系時教授,問他在國內有沒有美術館租借,時教授問我做什麽,我講了自己的打算,他想了想,說A大附近有一個。

“租金就不用了,你想用多久都可以。”時教授說。

我開玩笑問:“你對我這麽好……家裏那兩位不會找我麻煩吧?”

時教授無奈笑笑:“那天不好意思,南嶼他平時不這樣。”

我也笑着說:“我懂。”——畢竟我自己回去也被占有欲失控的林霧秋教訓了。

之後半個月,我每天早出晚歸泡在美術館,帶着工人布置場館、做新的展臺,還好這間美術館是我想要的樣子,寬敞明亮,大面的玻璃和白牆,省去了刷牆的麻煩。搞完硬裝,我又背着宋禹川和林霧秋偷偷聯系一些藝術組織發布線上預告,借了時教授名氣的光,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

忙碌的同時,冬天來了。

東西運到那一天,城市下了第一場雪。

一早起來玻璃上結着一層薄薄的霜,推開窗戶看出去,冷空氣卷着粗鹽般的雪花撲面而來,讓人一秒從溫暖的被窩到達凜冽的冬日。

拿起手機,屏幕上有一條來自林霧秋的消息:“下雪了,晚上回家吃火鍋。”

我回了句“好”,起床穿好衣服出發去機場。

不整理不知道,這些年我竟然做了這麽多東西,整整十個密封的大木頭箱子,被我的中東富二代同學用家裏的私人飛機送來。

看着搬運工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搬上卡車,想到再過不久它們都将變成碎片,我心裏浮上一層淡淡的悵然,有一種即将要和過去某一段時光道別的錯覺。

回到美術館,工人們離開之後,一千多平米的空曠展廳只剩我一個人,還有身旁的十個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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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做最後的布置工作,戴上手套和頭巾,換上工裝褲,把自己的作品一件一件從箱子裏拿出來,搬到它們各自的位置。

然後毀壞。

陶瓷和玻璃被我摔成碎片,畫布被我撕開,金屬和木頭被我用斧子鑿斷,所有一切都變成不可挽回的廢品,連同整個美術館都仿若廢墟。

現在我在世界上僅存的完整的作品,都在宋禹川手上。

我用一下午時間将我創造出的一切親手毀滅,每一聲叮叮當當或嘩啦啦的聲響,都如同一只無形的手從我身體裏抽走一部分血肉,我變得越來越輕,輕得像是四年前從宋家離開的那一天。

那天我留給宋禹川一個背影,現在我回來,依然茕茕孑立。

完成這一切後,我坐在反光的大理石地面上,擡手摸到自己一臉淚水。

我以為我會痛快,或是輕松,或是根本無所謂,但我竟然在流淚。

我控制不住淚水湧出,明明不覺得難過和可惜,更稱不上痛苦,眼淚卻像盛夏的暴雨,洶湧地漫濕我的臉頰和前襟。

如果不是林霧秋打電話給我,我想我會一直流着淚坐到自己枯竭。

“喂?”我接起電話,恍然發現整座美術館已經被夜幕籠罩。

不知道林霧秋是怎麽從一個字音聽出我的情緒,猶豫了一下,問:“你怎麽了?聽起來不太好。”

“我……”我揉揉鼻子,盡可能輕松地說,“我有點鼻塞,沒關系。”

“要我去接你嗎?”林霧秋問。

“不用了,我叫了車,馬上到。”

電話那邊想了想,說:“好。那讓司機路上小心。”

我乖乖答應:“嗯。”

今天下雪,天黑得格外早。回去路上,我坐在出租車裏努力平複自己的情緒,但因為哭了太久,到家時眼睛和鼻子還是紅的。

這段時間忙着布展,我一直住在自己家,只有上周末過來吃了一頓飯,宋禹川板着臉問我在忙什麽,我回答說賺錢養家,一句話堵得他啞口無言。

今天他也很早回來,我進門時正在餐廳幫忙端菜。沸騰的火鍋熱氣缭繞,宋禹川襯衫挽到小臂,從林霧秋手裏接過一籃蔬菜,看見我回來,目光一頓,問:“你哭了?”

我沒想到他這麽直白,不自在地回答:“沒有。”

林霧秋也從廚房出來,摘下圍裙随手搭在椅子上,走過來問:“怎麽了?眼睛紅紅的。”

我被兩個人盯着,有種無處遁形的感覺,只好破罐破摔地回答:“我不想說。”

宋禹川正要說什麽,林霧秋先他開口,安慰地笑了笑:“那先不說,洗手吃飯吧。”

我依然沒有從白天的情緒裏走出來,上次出現這樣的情況,還是我為了完成某件作品把自己關在家裏一整天,看了300封不同的遺書,之後整整一周沒有和任何人交流。

我坐在餐桌前,心不在焉,宋禹川叫我也沒有聽見。直到他叫第二遍,我才回過神來:“啊,怎麽了?”

“你不舒服嗎?”宋禹川皺着眉頭問,“是不是又生病了?”

我不自覺擡手摸摸自己的鼻尖,“沒有。”

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我說:“對了,有件事想告訴你們。”

林霧秋也擡眼看過來,和宋禹川異口同聲:“什麽事?”

“我辦了一個展,這周末,想邀請你們去看。”我說,“這段時間就是在忙這個……”

“好啊,周末我沒有課。”林霧秋轉頭看向宋禹川,“你呢?”

宋禹川想了想,說:“我也不忙。”

我從他的語氣裏聽出一絲心虛,由此推斷他可能在撒謊。

“什麽展?”他又問。

“以前做的東西,什麽都有。”我含糊不清地回答,想了想又補充:“不賣。”

林霧秋沒忍住笑了:“你還真是了解他。”

宋禹川丢了面子,冷哼一聲,嘴硬說:“我又不是什麽都買。”

我牽起嘴角幹笑:“你最好是。”

窗外雪下得大了,暖黃色的庭燈映照下,羽毛般的雪花紛紛揚揚,襯得屋子裏的溫馨和熱鬧愈發不真實。

雖然只有三個人,但林霧秋準備了很多不同種類的食材,滿滿當當堆了一桌子。火鍋這種食物和別的不一樣,只有家人或密友才會圍着同一只鍋吃東西,回國這麽久,這是我們第一次一起吃火鍋。

林霧秋在餐桌上總是偏心我,燙好的毛肚先給我,最後一顆蝦滑也給我,甚至宋禹川下進去的肥牛也撈給我。忍過幾次後,宋禹川來了脾氣:“他的碗都要溢出來了。”

我埋頭啃鴨掌沒注意,一擡眼才發現自己面前的碗裏堆滿了食物。

我轉頭看向宋禹川,不确定他是怕我吃不完還是不想林霧秋給我夾菜,茫然地問:“你要嗎,分你一點。”

記憶裏宋禹川不是很喜歡吃火鍋,又或許是宋家人矯情,不喜歡這種亂糟糟的吃飯方式,總之我在宋家好幾年,一次火鍋都沒有吃過。

我觀察着宋禹川的表情,從自己碗裏挑了兩片肥牛和兩顆蝦滑,夾到他碗裏,問:“還要別的麽?”

宋禹川看起來終于舒坦了一點,說:“夠了。”

這頓飯吃了很久,我的情緒也漸漸被蒸騰的熱氣帶走,到最後吃得肚子滾圓,靠在椅子上懶洋洋地揉自己的胃。

我想,如果當時有人拉我出去吃火鍋,我也不至于把自己關在小房間那麽久,被300封遺書困住走不出來。我的記性不算好,但時至今日,那些遺書的很多內容我都還記得。

不經意間擡眼,窗外雪停了。

“雪停了。”我無意識地喃喃。

林霧秋随我看出去,說:“終于有一年,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和你在一起。”

我回過神來,疑惑地望向他。

他卻沒有繼續解釋,只對我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然後注意到我摸肚子的手,目光中浮現一抹複雜,說:“翎翎,你這樣……”

“怎麽了?”我不解。

“像有了一樣。”

林霧秋起身走到我面前,半蹲下來,手心覆蓋着我的手背,緩緩揉了揉,問:“是誰的,是我的嗎?”

他目光專注,語氣認真,一點也不像開玩笑,而像是新婚的丈夫詢問自己的妻子,我不可避免順着他的話想下去,好像除了他的,也沒有別的可能……

呸呸。

我把林霧秋的手拿開,說:“我沒有,你別胡說。”

林霧秋撲哧一聲笑了:“再努努力,會有的。”

我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他取笑我,一時氣惱,站起來說:“我不生,要生你生。”

“好啊,”林霧秋跟着我站起來,“你要幾個都可以。”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沒有接他的話,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

林霧秋笑意更深,捏捏我的鼻梁,問:“開心點了嗎?”

原來他看得出來我一直不開心。

我垂下眼簾,悶悶地回答:“嗯。”

“開心就好。”林霧秋看着我的眼睛,認真地說,“沒有什麽比你開心更重要。”

“學長……”我主動抱住他的腰,臉靠在他肩上,“我好累,你陪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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