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袁曲篇(二)

袁也睡了會兒,沒睡好,大概眯了十分鐘。

本來回來都是直奔酒店,從來不會回老房子住,但袁曲這老頭不幹好事,打了輛優步把人拖到老房子門口,說最近做飯收拾老房的大嬸病了,讓他看下房子,別成青少年犯罪窩點,自己轉頭又坐車走了。

袁也累得不行,犯困,不挑地。

但Joe在客廳辦聚會,又吵又鬧,還有幾個未成年的小鬼聞聲趕來,蹭免費的食物酒水。

井向澤站在擠滿了人的屋前,人都僵直了,同樣僵直的還有一起跟過來也被袁曲丢下的秦娜。

袁也頭好痛,錯開了幾個上來要和他貼面吻的酒鬼,把擰着眉直勾勾盯着別人看的井向澤拉過來。

伸手按了下他的腦袋,把人腦袋夾在胳膊裏穿過人群。

走了幾步後,才在人群中裏找到根本不在這住的Joe,正在跟別人大談社區治安和環境問題,袁也擡腳踹了下他的屁股。Joe回身,張開胳膊準備給他一個熱情擁抱,又被他胳膊下的井向澤盯得汗毛直立僵住的時候,袁也往後指了下:“安排一下,讓那個美女住樓上我們那間有衛生間的房,給她準備一些洗漱用品。”

說完錯開人群就夾着井向澤上樓了。

樓上有三間房,一間房是袁曲的,袁曲很少住,但常年上鎖,不讓別人進去。

袁也小時候懷疑過裏面有裝着巨額資金的保險櫃,費力撬開房門又翻箱倒櫃地找了很久,但裏面什麽都沒有,一個正常的房間,床頭櫃和抽屜都沒有——袁曲只是純粹不想讓Joe和袁也或者是一些髒兮兮的流浪兒童睡在他的床上。

還有一間房,是Joe和袁曲十幾歲的時候睡的,裏面兩張床,牆上貼滿了亂七八糟的海報——剛剛讓給秦娜睡了。

最後一間房是那些到處亂竄的流浪青少年房,裏面放了四五張床——誰知道床上會有些什麽東西。

袁也挑來揀去,最後帶着井向澤鑽進了雜物間,鋪了一張行軍床,拍拍自己的胸口說:“委屈一下,我睡醒了再換地方。”

然後睡醒了一會兒,調了會兒情,又轉頭眯起來。

眯了十分鐘,實在受不了了,他轉了個身又把井向澤壓到身下,自己趴到對方背上枕了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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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向澤沒什麽反應,趴在身上和趴在身下都靜悄悄的,像個人形抱枕。

袁也趴了會兒,雖然身體不想管,但理智告訴他,他一百五十磅壓在井向澤身上會把人壓得無法呼吸。

袁也好苦惱,他慢騰騰地睜開眼睛,正好對上了井向澤背上凸起來的肩胛骨。肩膀輕輕動了一下,肩胛骨就跟着起伏起來。

袁也湊過去用牙齒咬了一下凸出的肩胛骨,又親了一下,從井向澤身上翻了下來,穿上衣服,還是決定去樓下睡沙發。

井向澤趴在床上,轉過臉觀察了他一會兒,也跟着起身。

袁也阻止:“你在這兒睡,睡醒去樓下找我。”

井向澤的腦袋動了下——為什麽會覺得他一個人呆在這倉庫似的小房間能睡得着?

“你去哪兒?去做什麽?”他問。

袁也用薄被把他裹起來,按回床上:“你的手機呢?”

“沒帶。”話題為什麽會跳轉到手機?

袁也哦了一聲,把自己的手機找出來,再拿出耳機,低下頭,把井向澤的耳朵從頭發下放出來,把耳機塞進他耳朵裏。

“你在這兒睡,我在樓下和你保持通話,睡醒了我再上來接你下去。”袁也十分體貼地商量起來,“你看怎麽樣?”

井向澤抿了下唇,他對所有的電子設備都覺得陌生,他覺得不怎麽樣,他有些焦躁,眉頭皺起來,臉也沉下去。

他不想要一個人呆在一個奇怪的房間裏!這很難做到嗎?

他牙齒咬住舌尖,袁也伸手摸了下他的耳垂,又揉了下他的頭發,他一股在身體裏磅礴亂竄的氣勢,瞬間洩掉了。

他感覺胃痙攣、又有些牙疼。

并不是真的胃絞痛和牙在疼,好像是某種幻疼。

袁也打了個疲倦的哈欠,帶着點自言自語:“睡不着?給你弄點助眠藥?”

井向澤把半張臉都悶在枕頭上,他放緩自己的呼吸,沉默地在大腦中數數,舌尖掃過自己一排後槽牙,冷靜了一點:“不用了。”

袁也點頭,起身,百分百的體貼,哄小孩的語氣:“等我走出這扇門,我會給我的手機撥電話,聲音就會從你的耳機裏傳進來,我不會失蹤,有事叫我。”

井向澤嗯了一聲。

袁也走到門口,井向澤開始有些想吐惡心,身體被往下拽,要摔進一個滿是黑影的深坑裏,他咬住嘴唇,聲音嗡嗡:“老師。”

“嗯?”袁也回頭。

“我不想一個人呆在房間裏。”他說。

袁也頓了頓,慢騰騰地哦了一聲:“可是下面經常會有人來來去去,不會覺得很煩嗎?”

井向澤舔了舔牙齒,焦躁,胃痙攣、喉嚨疼,身上每一道長好的傷口都在泛着疼,忍不住散發出一些奇形怪狀的惡意:“你不知道我想跟你呆在一起嗎?”

袁也的人生中,情話和謊話張嘴就能來,十句承諾裏,有九句自己說出來後都記不太清。

反正好聽的話說出後,讓被聽見的人感覺到開心快樂,目的就到達了。

至于是真心還是假意,誰在乎啊?

不是要在一起度過一輩子吧?不是每分每秒都要跟另外一個人呼吸同一片空氣吧?

——哦,好可怕的人生。

袁也三十年人生,跟太多人說過想要跟你一直呆在一起了。

“想跟你就這樣擁抱到世界末日。”

“不管怎麽樣,你都是我這輩子最愛的那個人,我永遠都願意等你回來。”

想跟你一直在一起。

這句話從井向澤的嘴裏說出來,怎麽跟從他嘴裏說出來的感覺不太一樣?

不是同樣的字嗎?語氣有些許不同吧,但好像也差不多,自己說出來的語氣比井向澤這種語氣聽起來更動聽一些才對。

袁也反省了一下,是什麽才讓同樣的話說出來後産生這麽大的聽感差別?

不過井向澤這聽起來更像是“你不知道這件事我可能會殺人”的某種危險言論,好像也算不上多值得學習。

袁也莫名被逗笑,他比出一個OK的手勢:“OK,知道了。”

他舌頭在口腔裏咂出了一聲,勾下手:“那行吧,起來。”

井向澤拿下耳機,扯開被子,面無表情撿起地上的衣服穿。

他穿好衣服,走到袁也身邊,擡起眼盯着袁也看,眼神看起來恨之入骨又可憐兮兮。

真難以形容。

袁也說:“我去樓下睡沙發,你跟我一起?如果看到想揍的人的話,記得拖到後院去揍。”

井向澤依舊配合他的幽默:“好的。”

開門下樓的時候還很正常,袁也打哈欠抓頭發,轉頭告訴井向澤:“明天換酒店睡,就不會有陌生人在房間裏來來去去。”

卻有些詫異地看到井向澤在揉眼睛。他手指擦了下眼角,被發現了個正着後,皺着眉頭摩挲了下自己手指,應聲:“好。”隔了會兒又說,“随便。”睡哪兒都無所謂。

袁也湊過來,疑惑:“你哭了?”哭什麽?

井向澤又開始摳自己的手指甲,牙齒頂自己的舌釘,咔咔咔。

袁也靠在老舊的樓梯扶手上,往樓下看了一眼,看見Joe四仰八叉地睡在沙發上。

袁也伸手勾住井向澤的脖子,湊過來商量:“待會兒我下去把Joe從沙發上踢下去,我們倆睡沙發。”

井向澤深呼吸了一口,語氣恹恹的:“老師,你會不會丢掉我?”

袁也瞥了他一眼,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在真話和假話中搖擺猶豫了一秒:“你比較想要聽到什麽樣的答案?”

井向澤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他的大腦放進沸水裏煮,憤怒焦躁,很不安。

袁也在下一秒又用很甜蜜的嗓音說:“你怎麽會這麽想,我當然不會丢掉你。”

井向澤非常迅速地冷靜下來——好奇怪,立刻安心下來,心髒回到胸腔裏,滾燙的大腦也降下溫來。

——你想要聽到什麽樣的答案?

——好聽的答案。

這就夠了?

這就夠了。

井向澤用手心又搓了下自己的眼眶,想了下,決定:“老師的嘴巴,只用來說些假得要死的甜言蜜語就好了。”

“……”勾着井向澤脖子的袁也愣了一下,吃驚,“假嗎?”

他難以置信:“有那麽假嗎?”

井向澤從鼻腔裏哼出了兩聲氣聲,不知道在嘲笑還是喘不上氣。

“那聽着開心嗎?”

“你覺得呢?說開心不是賤死了。”

袁也感嘆:“那你有點兒難伺候,如果只有上床才會感覺到開心的話,我得按次數收費。”

井向澤沉默了一會兒,他擡起眼睛看袁也:“錢都給你了,金庫的鑰匙也不夠嗎?”

——倒也沒有那麽昂貴。袁也又噗嗤一樂,提到錢就開心的更加明顯起來。

井向澤抿了下唇,他嘴角微翹起來,抿出個笑容。

——好膚淺的快樂。

袁也挑眉:“那我再努力努力?寶貝,你是喜歡下不了床的那種快樂,還是比較舒緩緩慢的快樂?”

井向澤用掌心搓了下自己的臉頰,穩住自己漂浮起來的身體,和有些站不住的雙腳。

——處男,呵。

他替袁也先嘲諷起了自己。

下樓之後,袁也站在沙發旁分析怎麽把醉死過去的Joe從沙發上弄下去。

井向澤揣着手跟着在旁邊看了一會兒,随後他脫掉拖鞋,直接踩上沙發。

不小心——或者也沒有不小心,踩到了Joe的小腿。

Joe在睡夢中罵了幾聲。

井向澤踩進Joe和沙發的縫隙中,然後用腳把Joe從沙發上踢了下來,像踢一團卷起來的毛毯。

Joe痛呼了一聲,睜開茫然的眼睛往上看,袁也立刻湊過去摸摸他雜亂的腦袋:“沒事,睡吧,乖。”

醉酒迷糊的Joe嘟囔了兩聲,又在地毯上睡着了。

袁也回過頭,打了個響指,伸出拳頭準備跟井向澤擊個勝利的拳。

井向澤沒有理解,他擡手抱住袁也的拳頭:“我不該把他踢下去嗎?”

袁也把自己的手張開,愉快地跟井向澤擊了個掌,誇贊:“做得真棒。”

“我十三歲的時候跟他睡一間房,他一打呼我就像你剛剛那樣把他踹醒。”

井向澤哦了一聲,坐到沙發上,思考了一會兒:“他會恨我嗎?”他指的是打穿了對方胳膊這件事。

“會,他會趁你睡覺的時候偷光你的東西,跟你打架的時候壓着你朝你臉上吐唾沫。”

井向澤聞言眼神變了,他直勾勾地盯着睡着的Joe,像在盯着一具屍體。

袁也把井向澤摟過來,兩個人一起睡在柔軟的沙發上。

“他小時候會打你?”井向澤腮幫子緊起來,身上不知道哪兒又開始疼起來,恨意和惡意像見到被關在地下室的井遂一樣無限膨脹起來。

“嚴格來說是互相毆打。”

井向澤突然說:“老師,如果我坐牢了,你不用來看我。”

他會在監獄裏直接自殺。

袁也被他的話噎住,剛開始還不理解他在說些什麽,發現他渾身僵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Joe,有些後知後覺地明白——這個人可能覺得Joe過去欺負自己就跟大井過去欺負他一樣?

袁也有些苦惱。

又有些古怪——這輩子還沒感受過這種明目張膽又有些吓人的偏袒。

這算是偏袒嗎?

有個人對記憶中某個可能欺負過你的人産生了一種恨意。

恨意強烈到幾乎等平于毀了這個人人生的某個人或某件事。

袁也哎呀哎呀——好有趣。

但是:“不要殺人和傷人,我不想去監獄看望你,或者去給你收屍。”

他湊近井向澤,低聲說:“我現在是你的監護人,你犯事了我會有連帶責任。”

井向澤收回目光,埋下頭,嗓子很悶:“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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