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綿羊

他這話如晴天霹靂,劈得賀家人耳蝸嗡嗡直響。本以為沈舟頤對戋戋一往情深,不料完全想岔了,時過境遷,人家現在早已有未婚妻。

想來也是,沈舟頤今年已二十有三,哪個公子哥兒到了這年紀身邊還沒個女子侍奉的,就連一向潔身自好的邱濟楚也都定了婚。沈舟頤常年奔波在外,手頭又富裕,養個外室消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戋戋很快緩過神來,又給沈舟頤斟了一杯,“我也只把舟頤哥哥當哥哥。”

吳暖笙撇撇嘴甚為尴尬。老太君的臉色恰如屋外陰沉的天空,濃得快要滴出水來。話談到這份上,也不用再想着什麽并園不并園的事了,只勸沈舟頤道,“今日的菜好,多用些,多用些。”

餘下再無話。

這場宴吃得分外膈應,因為沈舟頤,晉惕已經誤會一次了,戋戋不想再多生枝節,因而臨走前也沒來相送沈舟頤。邱濟楚惦記着自己的婚事,倒是和賀若雪依依惜別。

若是顧及臉面,賀家本不該再和沈舟頤提并園之事。然賀大爺死後賀家确實失了頂梁柱,家底虛得不行,若再無銀錢入庫怕是就要鬻屋賣地了。

賀二爺送沈舟頤出去時把并園之意明白說了,本以為會得到沈舟頤的回絕,沒想到沈舟頤道,“原來老太君是這番意思,倒是侄兒領悟遲鈍了。”那樣子仿佛完全不知道。

賀二爺見他方才在席間談吐清透,哪像被蒙在鼓裏。此時有求于他,也不好直接點破,便問沈舟頤是否願意并園。

沈舟頤不置可否,推诿說此事還要詢問沈家長輩的意思。沈家能當家做主的長輩差不多都死絕了,這話自也是句虛言。

沈舟頤離去後,賀二爺心緒難平。也就是賀家一時有難周轉不過來,才如此低聲下氣地懇求沈家。待将來戋戋嫁到魏王府去,飛黃騰達,整個賀家都跟着扶搖直上,焉會把這一介小小商戶放在眼中。

吳二夫人因為說錯話被賀老太君罰站規矩,不站足三個時辰不允用膳。老太君乃合家之主,吳暖笙雖為一房主母,卻也無人敢為她求情。

連賀二爺也責怪她:“你真是糊塗,戋戋的婚事豈是你能做主的?就不該叫你上飯桌。”

吳暖笙噙着淚,辯駁道,“戋戋是我的女兒,她的婚事我如何不能做主?我知道,為着賀家的榮華富貴,你們寧願把她送進王府做妾。”

賀二爺惱她胡言,氣得拂袖而去。

戋戋躲在抄手廊的朱漆柱後,等天色完全昏黑,才敢和竹嬷嬷一起偷偷給吳二夫人送飯。竹嬷嬷用酒水把賀老太君盯梢兒的侍女引開,戋戋趁機上前,将米飯和菜肴給吳暖笙,“快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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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暖笙愣片刻,受寵若驚,“你給我送飯?”

戋戋乜着眼睛,“以後別再亂說話了。”

吳暖笙又委屈起來,“你是第一天認識我麽?我就是這個性子,想到就說了,又不是存心的。”

戋戋道,“存心還是無心,你自己的處境自己清楚,小心些沒錯處。”

“什麽處境,不就是沒給他老賀家生出個兒子麽?那老虔婆總是吹噓服侍老太爺一次就有了身孕,也不想想,她自己的兒子是什麽貨色。當年我那第一胎若沒滑,定然是個兒子的……”

戋戋不欲聽她啰裏啰嗦地抱怨,催促趕緊用膳,一會兒叫老太君的侍女看見就糟了。

吳暖笙道,“總算你還有點良心,知道我還餓着。不過戋戋,為娘在飯桌上說那一番話也是為你好,沈舟頤是個安分人,會對你好。若嫁給晉惕,你以後會過得很慘的。”

戋戋道,“為何?”

“憑咱家門第,萬萬高攀不上魏王府。晉惕現在和你好,不過圖你一時的容色。而且你真以為老太君撮合你和晉惕,是為了你的姻緣考量麽?錯了。”

“大房屋裏的敏哥兒,是咱家唯一的男丁。老太君現在雖也疼你,論地位卻萬萬比不上延續香火的敏哥兒。把你嫁去魏王府,是提前為敏哥兒鋪路。有晉惕當賀家女婿,将來敏哥兒還不是想娶哪個千金娶哪個?”

戋戋緘默,吳暖笙此言她之前也想過,當時覺得利用歸利用,晉惕也确實是良婿。她在賀家吃穿了十幾年,若自己的婚事真能為家中哥哥鋪路,也沒什麽不好。不過近來她為噩夢所纏,想嫁晉惕的心思也淡了。

吳暖笙不無遺憾,“沈舟頤就不一樣,他沒那麽高不可攀。若之前他求親時你嫁給他,夫妻倆定能舉案齊眉。現在倒好,他已有相好的在外面,什麽都晚矣……”

戋戋有自己的打算,雖不聽吳暖笙的話,卻也不和她多争辯。半晌竹嬷嬷過來,低聲道,“老太君的侍女快吃完酒了,該走了。”

戋戋點頭,告訴吳暖笙她會在老太君面前求情,收走碗筷,和竹嬷嬷隐沒在暮色中。

連日來的雨水乍停,暮色蒼茫,一彎鐮刀新月挂于漆空之上,雲霧陣陣。地面四處鳴蟬,清風徐徐花影遍地,夜色不勝靜谧。

沈舟頤用罷賀家的酒席後,和邱公子一道乘馬車歸去。若是回沈家老宅,拐出賀宅門就是,不必乘什麽馬車。如此奔波,定然又要往五裏巷去了。

雖如此猜着,邱濟楚還是多問沈舟頤一句。後者雙目阖閉,長而微卷的睫毛翕動着,低低嗯聲,顯然醉意有些上頭。

臨分別前,邱濟楚忍不住問:“你如今心中,到底還有戋戋妹妹沒有?你養個外室在五裏巷,是真的喜歡,還是只為了氣賀家人?”

沈舟頤道,“這從何說起。”

“聽聞那只是一個風塵女子,和戋戋沒法比,有什麽值得你喜歡的?”

沈舟頤停頓片刻,說:“也沒什麽,瞧着好看,便養了。”

邱濟楚皺眉,“我還道你對賀戋戋忠貞不渝,非她不可。”

沈舟頤一笑了之。他掀袍下得馬車去,撂給邱濟楚句話,“明日仍在百花洲會面,揚州的那批藥材還有些細節要跟你說。”

邱濟楚應下,打道回府。

繁星在天,長風振樹,別院中栽種的海棠花含苞欲放,蕊瓣散發幽香。沈舟頤踱步進去,被清淨的花香一熏,酒意略略蘇醒些。素衣佳人正伫立在海棠花樹下,柔柔道,“爺來了?”

沈舟頤也沒進屋,就在海棠樹旁的石凳坐下。良辰美景,夜景正佳,月姬過來為他按太陽穴,“爺今日又飲酒了,該少喝些。”

月色溶溶下,一枚海棠瓣靜谧無聲地落在月姬微垂的眼皮上。沈舟頤伸手幫她拂去,指尖滑出一道迤逦而狹長的曲線。二人的氣息交織,月姬看得心動,舌頭抿了抿,手指不受控制,似乎也想摸摸他的眉眼。

沈舟頤說,“這幾日諸事纏身,騰不出工夫來看你。”

月姬呼吸緊促幾分,“不妨,爺只要還記得月姬,我就心滿意足了。”牽起他垂于腰間的玉帶,乖順地伏在他的膝頭,“爺既買下我,我就生生世世都是爺的人。”

沈舟頤平靜無瀾,沒接這話。他薄唇微啓,在她耳邊輕輕道,“你為什麽覺得生生世世都是我的人,我又不曾給你什麽名分。若在百花洲,應該有不少恩客疼你吧?”

月姬含羞側過頭去,眼波如水,聲細如蚊,“爺難道不信我嗎,爺是我第一個男人,以前沒有……沒有男人碰過我的身的。”

沈舟頤流露幾縷玩味,擡起她白嫩的下巴道,“我亦不曾碰過你的身啊。聽聞你持身清白,用錐子紮傷過好幾位客人。我若碰你,是不是也得挨幾個血窟窿?”

月姬怔怔,失聲道,“爺和他們不一樣的。”

“為何呢?”

“這個世界上,我知道……只有爺對我是真心的。”

月姬依戀着身邊的男人,忽而摸到他佩的蓮花玉佩,做工精致,觸手生涼。撫摸着玉石,宛如在撫摸男子的臉頰。沈舟頤睥睨着她,捏住她不住顫抖的細白指尖。

“我今夜留下,你肯麽?”

他心平氣和地問她,語聲低啞,又像在誘惑她。

月姬霎時失語,心跳蹦到極點。她紅唇張合,頭暈腦脹之下方要吐出“好”字,卻聽沈舟頤道,“說笑的。”

他掏出銀票給她。從那厚度來看,着實是不小的一筆。

“上次的錢用光的話,接着用這些。”

月姬捏着厚厚的銀票不勝失望,沈舟頤每次過來都只為了給她送銀票。他花大價錢把她從百花洲贖回來,卻從不在她這兒過夜,好生令人難以索解。

“爺……”

沈舟頤拍拍她發怔的臉蛋,未有絲毫留戀,起身便要離去。

月姬臉色忽而緋紅,忽而雪白,有些難堪,追上前兩步叫住他。

“爺留下吧,我願意。”

沈舟頤停住腳步,海棠花香忽濃忽淡,涼涼夜風之中,只聽他身側玉帶細微脆響之聲,和他的一句“早些睡”。

方才的缱绻恍若沒發生過一般,只餘空寂。

月姬伫立在原地,隔良久才緩過神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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