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綿羊

待賀老太君和吳暖笙等人聞聲趕來時,晉惕早已走遠。賀老太君乍然見自己孫女被欺負成這般模樣,憐惜得心肝都顫,連聲怒罵冤孽。吳暖笙神色輕蔑,仿佛在說早知晉惕不是什麽好東西了,你們偏不聽。

家醜不可外揚,當下賀老太君命人關閉賀府大小門,遣清霜扶戋戋回房梳洗休息,再做計較。其實人人心知肚明,并計較不了什麽。魏王府盛寵正濃,在臨稽幾乎是只手遮天的地步。賀家一介布衣,如何能與官鬥,受了欺負也得暗吞啞巴虧。

戋戋郁郁無歡,回過頭去,欲言又止地望向沈舟頤,流露複雜的情愫,半是在感激半是在擔憂。

沈舟頤理解她的意思,長睫微遮,遣退清霜道,“我扶她回去吧。”

伸手攙戋戋,緩步往戋戋所住的桃夭苑。戋戋深垂螓首,一路無話。過了甚久甚久,才喃喃道謝,“方才多虧舟頤哥哥。”

沈舟頤嗯了聲,心中不知思索何事。雖說是扶,他手卻始終虛擱在戋戋肌膚上,他的身體亦與她相隔幾十寸的距離,規規矩矩,似有意避免與她接觸。戋戋既沒主動向他解釋晉惕,沈舟頤便也沒問。

戋戋自忖定是沈舟頤看見她與晉惕糾纏不休,覺得她水性楊花操守混亂,這才與她劃清界限。

往桃夭院的小徑無人,水畔石旁,玲珑透風。路過幾間花廳,木色已舊。時有幾只蛱蝶翩翩而過,形體輕盈,安谧無聲。兩人雖然并肩而行,內心卻猶如隔着天塹,男有婚約女待嫁,身份實在尴尬,誰也沒有太多的話要對彼此說。

許久,沈舟頤才中規中矩勸她一句,“那是個權勢遮天之人,性子又偏執,将來沒準會因為你做出些害人害己的事。”

戋戋自然知曉他話中所指,嗫嚅道,“祖母也不大願意把我嫁給他,已經在尋找別的親事了。”

沈舟頤道,“老太君考慮得是。”

方才戋戋劃破了手腕,此時兀自滲血。入得桃夭苑,沈舟頤便拿來藥酒和繃帶,一應下人都被他摒走,他親自給她的皓腕包紮。細膩的指觸隔着兩層薄透的紗布反複摩挲,他的體溫透到她手腕上一些,她的脈搏也傳到他掌心上一些。

沈舟頤身上獨有的清香,雪白衣袖,雲似地舒緩。明明整日與銅錢銀票打交道,那沖夷的氣息卻似暮色裏柔和的皎月。以前他向她求親時不過十幾歲的年紀,五官尚未長開,如今卻俊秀得般般入畫,出落成大公子的模樣。

他對旁的女子是否親密不得而知,但他對她的這般動作并不逾矩,只是淺嘗辄止的兄妹之誼。

戋戋想起他養在五裏巷的佳人,忽生好奇,不知能叫他青睐的美人是怎生模樣。他們夫妻日後在一塊,閨房畫眉之樂,共剪西窗燭,又是怎生地恩愛。

細忖來難免令人憂郁,若晉惕不是夢中那黑影,夫妻恩愛本也該屬于她的。只可惜,只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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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念稍動便問:“舟頤哥哥将來會不會送我出嫁?”

沈舟頤瞧她一眼,輕輕撚着她皓腕懸挂的明珠。他沒再像之前當着賀若雨時那樣說客套話,而是問:“妹妹想得如此長遠麽?”

戋戋落寞道,“這個家中,唯有舟頤哥哥靠得住。我一介女子,将來若出嫁免不得像今日這般被夫家欺負,只盼哥哥.日後娶了嫂嫂後,還能記得戋戋。”

這話有些矯情和讨好,但她必須要說。明面上賀家人人疼她,實則賀老太君重男輕女,賀二爺寵妾滅妻,她夾在其中身不由己之處良多。

沈舟頤出身低微固然不能托付終生,但他卻可以當她良好的後盾。她跟他要厚嫁妝也好,求他庇護也罷,不過都在為她将來嫁高門打算。她深知未來丈夫或許不能依仗,哥哥和血親卻能。若娘家有這麽一位靠得住又有財的親哥哥,在婆家做起事來也不用束手束腳。

沈舟頤聞聽她此言,“戋戋真如此擔心的話,不嫁人就好了。”

戋戋道,“舟頤哥哥願與心愛的嫂嫂締結鴛盟,戋戋又怎能在賀家當一輩子老姑娘?你還沒答我方才的問題。”

沈舟頤在她手腕上系了個精巧的蝴蝶結,寵溺揉揉她腦袋。兩人從前本來要談婚論嫁的,陰差陽錯之下才誤失姻緣。此時獨處,疏離中帶着暧.昧,暧.昧中又隔着疏離。

他溫聲,“我既答應給你嫁妝,焉有不送你出嫁之理?且莫要胡思亂想了。”

戋戋取得他的保證,心下稍稍寧定。以沈舟頤的慷慨和財力,将來必會護着她順着她,給她個十裏紅妝也說不定,保她風光此生。即便夢中那人真是晉惕,晉惕真要将她囚困,他也會把她救出來。

包好傷,兩人同坐到躺榻上。戋戋從香枕下掏出一嵌花穗的香囊,送給沈舟頤,說是今日相救的謝禮。

“我怎能收戋戋妹妹的東西?”

戋戋道:“左右不是什麽值錢的,我繡了許多個,舟頤哥哥就拿着吧,若不喜歡随意打賞人也好。”

沈舟頤會心笑,誠然對她說,“我很喜歡。”

戋戋被晉惕折騰一場,神思倦怠。沈舟頤今日無事,便拿着團扇給她搖風,許久等她完全入睡才離去。

月上中天,烏鴉鳴叫。

魏王府,晉惕顏色沉暗地回來時,表姑娘趙鳴琴正伴着魏王妃賞一盆含苞待放的白昙。

聞晉惕歸來,魏王妃冷聲道:“客人在這兒,還不過來問候?”

晉惕緩步走近。

趙鳴琴擡頭見自己的未婚夫生得如此豐神俊朗,傲然有神,芳心不禁暗暗震顫。他對自己的種種無禮之處,一時也能原諒。

然晉惕目不斜視,對如花似玉的表姑娘瞥也不瞥半眼,跪下只給魏王妃見個禮。

魏王妃引薦道,“這位是趙閣老家的千金鳴琴,小時候你們常在一塊蕩秋千,還記不記得?”

趙鳴琴知晉惕地位高,是父親精細為自己選的夫郎,婀婀娜娜道:“鳴琴見過世子。”

晉惕興致不高,只淡淡應聲。那姹紫嫣紅的女子既非戋戋,是美是醜,便和他無半分幹系。

魏王妃喚晉惕的小字,“子楚,帶鳴琴往清涼臺去轉轉,那邊地勢高月色正好,能眺見整個臨稽城的夜景呢。”

趙鳴琴羞澀地等晉惕邀請,不想晉惕拒道,“兒子今日還有朝廷上的要務得處理,難以奉陪。”

轉身而去,半點不拖泥帶水。

趙鳴琴愣在當場。

魏王妃怒氣火熾,欲喝住晉惕當場發作,又怕趙鳴琴瞧笑話,便虛聲解釋道:“他今晚确實有事,不若老身親自帶姑娘觀景?”

魏王妃本不是這等低聲下氣之人,手段雷厲風行,府上曾有好幾個試圖勾引晉惕的丫鬟都被她杖斃了。此時溫言相呵,不過是怕趙閣老知道晉惕與一小門小戶的三流女子糾纏不清,退掉與晉家這門婚事。

趙鳴琴不明不白撞個釘子,甚是委屈,月色再好也無心賞了。她初來臨稽時蒙兩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公子襄助,本以為臨稽處處都是和善的好人,沒想到未婚夫會給她如此大的氣受。

她假意對魏王妃說困乏,便離得前廳。出門見羅呈正和自己的小厮德貴在一樹影後,德貴表情憤怒,似在據理力争。

羅呈懶洋洋道,“我家世子就是這個性子,心裏裝了一個人,就裝不下第二個。”

德貴愠然道:“我們小姐是世子的正頭未婚妻,世子怎能如此欺辱她,心裏裝別的女子?”

羅呈道:“凡是講求先來後到,賀家姑娘先和世子相遇,世子就喜歡上了。賀小姐将來必定是世子的人,你家小姐若氣不過,趁早趕緊退婚……”

趙鳴琴聽半晌,後面是什麽沒有再聽。她紅唇緊咬,捏着骨節,獨自立于蕭瑟的夜風之中,好生氣苦。

原來那晉惕早有相好的才對自己如斯冷淡,自己不遠千裏從江陵來到臨稽,就是被人嫌棄得退婚的麽?

她心緒激蕩之下,就欲轉回前廳就此退婚。轉念一想卻又不妥,這樁婚事本是父母之命,即便要退婚也得是父親提出來,焉能有女兒家自己過問婚事的?

思來想去,還是應修書一封給趙閣老,叫父親為自己主持公道。

趙鳴琴腳踏枯葉發出微微聲響,那邊談話的德貴立馬知覺,三步并做兩步地奔過來。羅呈見她偷聽,輕蔑嗤笑,也不道歉。

德貴道:“小姐,他魏王府欺人太甚,這等污濁之語,您可千萬別往心裏去。”

德貴自幼伴在趙鳴琴身邊,把趙鳴琴看得猶如自己的天神一般,敬慕不已。趙鳴琴叫他跪下舔自己的鞋,他也是舔的。

趙鳴琴雖失望,卻沒想象中那般失魂落魄。既魏王府不仁,那就休要怪她不義了。她得在臨稽好生吃吃玩玩,不枉來這一遭。

再者,她也不必在晉惕一棵樹上吊死,若是在臨稽覓得什麽其他權貴家的潇灑公子哥,她順便換門親事也不是不行。譬如那日在街上遇見的青衣公子就甚好,只憾不知他是哪門高第。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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