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綿羊

趙鳴琴給父親趙閣老寫過信後,心情沮喪,不願在死氣沉沉的魏王府與魏王妃虛與委蛇,便帶了德貴上街散心。

西南這一片市井格外繁華,果子行、絲行、米市應有盡有,銀錢交易,絡繹不絕,人間煙火氣分外濃厚。只是似她這般年紀的姑娘,街上行走的卻并不多。

德貴殷勤介紹道:“臨稽是皇都,也是天下聞名的瓷都,城內熙熙攘攘常有洋人往來,好不興盛。只是此處靠近江南,江南女子以內斂保守為德,尤其是大戶人家的姑娘,輕易不會抛頭露面。即便上街也會遮面紗,青呢小轎擡着。”

趙鳴琴不屑,“皇城沒用的規矩真多,不如家鄉江陵好。我雖是大家小姐,但偏不喜坐轎,偏偏不戴面紗。”

德貴附和着笑幾聲,見趙鳴琴繡鞋上沾有一小塊泥巴污跡,俯身小心翼翼擦幹淨。趙鳴琴面色如恒,對他這般體貼照顧,只當尋常。

主仆二人又閑逛半晌,不愧是水鄉,城中處處皆是水,能撐船的水徑倒比陸地還多些。越往前走越是繁華,一彎流水,兩岸金釘朱戶,行人穿着豪奢。

趙鳴琴望見不遠處紅樓畫閣,花光滿路,心生向往之情,正要一探究竟,德貴卻攔住她道:“小姐,不能再往前了,前面就是百花洲了。”

百花洲,便是本地最大的秦樓楚館。形形色色,男歡女愛,自是人間風花雪月。趙鳴琴略略尴尬,哦了聲,便即回轉。

新雨過後,湖面放眼皆碧,輕煙籠湖,舟似蟻聚蕩漾在山青水綠中。

趙鳴琴買了枚菱角邊走邊吃,菱肉清脆甜美,鮮味俨然溢出唇腔。她興致不錯,欲渡船游玩,便招呼泊岸的一艘,“船家,到對岸去多少錢?”

她的聲音傳過去,船身晃了晃,過片刻主人才彎腰從篷中走出,道:“見諒,是私船,不渡人。”

趙鳴琴好生失望,四處的漁船都卑賤兮兮的,唯有這一艘造型古樸,雕镂精美,看上去像件風雅的好物,配得上她千金小姐的身份。

德貴剛要帶趙鳴琴另覓其他,卻見她面容怔怔,忽然流露歡喜之色……原來船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她前日在街上遇見的公子。

沈舟頤亦怔了一怔,“原來是趙家姑娘。”

趙鳴琴實沒想到自己念念不忘的公子,竟這般輕而易舉地遇上。

她花容俏笑:“公子還記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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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未曾問名已是畢生大憾,趙鳴琴不願錯過這次相遇的機會,眼神示意德貴,叫他替自己邀沈舟頤一敘。

德貴立即道:“還未酬謝公子上回搭救的恩德,今日既逢緣,小姐做東請您到春芳齋吃個便飯如何?也好聊盡三杯水酒之誼。”

沈舟頤微有為難,他船上還有成批的茶葉和藥材,過了午牌便要交易,若和趙鳴琴往酒樓去,只怕會耽擱,便道,“俗人俗務纏身,暫時走不脫。若小姐不嫌,便請上船來喝壺熱茶吧,我順便渡二位到對岸去。”

趙鳴琴哪管在什麽地方,只要能與他多接觸就是好的。當下芳心竊喜,佯作內斂模樣上了船。

篷船四面透風,擺設雅潔,沈舟頤斟上一盞香茗,香味清幽,提神醒腦。見旁邊的德貴還畢恭畢敬站着,便道:“這位郎君也一同坐下來罷。”

德貴驚恐,他只是表姑娘的仆役,如何敢和主人共席。然沈舟頤待人和善全無架子,于這等俗世禮節毫不在意,德貴卻之不恭,推辭幾下也半推半就地坐了。

船緩緩排開蓮蓬,四面俱是佳景。趙鳴琴邊啜飲着茶,邊偷窺沈舟頤,他漆黑的長發用一枚木簪松松挽發,舉止文雅,頗有古時魏晉名士之風流。趙鳴琴剛被晉惕羞辱一場,此時看沈舟頤,只覺得處處都好,處處都可人。

剛巧她要和晉惕退婚,便萌生幾分以沈舟頤為婿之念。

趙鳴琴計劃着詢問沈舟頤的名諱,後者正遞一盞熱茶給德貴,道:“說來慚愧,我那日初見二位時,還以為二位是兄妹。”

趙鳴琴臉色略略發黑。

德貴局促不安,忙解釋道:“公子可莫要這般誤會,小人卑賤之軀,小姐的一介走仆罷了。”

沈舟頤稱歉,是他走眼了。此時船身微微搖晃,趙鳴琴光顧着看沈舟頤,沒留神竟潑茶在身下跪坐的竹席上。她愧道:“對不住。”

沈舟頤道了句沒事,俯身幫她收拾。趙鳴琴也跟着胡亂擦拭,兩人的手指隔着層半濕不濕的衣料不經意相觸。沈舟頤幽深的眸掀起來瞥她一眼,趙鳴琴頓時渾身麻木,心髒咚咚直跳,腦海大片空白……迷迷糊糊中他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脂粉味飄入鼻腔,卻像是其他女人的。

莫不成他已娶妻?

德貴抽出巾帕給趙鳴琴,沈舟頤借此移開了身子。趙鳴琴致歉連連,凝神瞥見沈舟頤腰間的花穗香囊,似出自女子之手,更加印證心間猜想。

她伸出手指,“這……?”

沈舟頤托起腰間之物,解釋道:“這個嗎,是昨日舍妹送的。區區鄙陋之物,叫趙姑娘見笑了。”

趙鳴琴輕嘆口氣,還好是妹妹。

不知不覺船行至對岸,趙鳴琴無心觀景,一顆芳心皆系于沈舟頤身上。

趙鳴琴叫德貴先上岸候着,自己卻遲遲不下船。她衣袖還是濕的,借着岸邊垂柳花影的遮擋,若有若無又蹭了下沈詞安的手背。兩人心照不宣,德貴既然不在,也不必那麽矜持。她道:“你不告訴我你的名字,下次我還能再遇見你嗎?”

沈舟頤似憐似厭,疏離中夾雜一絲缱绻。他白淨若明透的指節輕輕搭上趙鳴琴的下颌,誘惑着,将她秀色的臉頰擡起來,眸底有東西晦暗不清。趙鳴琴随之震顫,周圍濃郁的花香直透鼻窦,熏得人昏昏欲醉。他在她耳邊氣息傾灑,“我家世不好,你不會再想見到我的。”

趙鳴琴全身骨節紛紛如融化。

這時德貴在不遠處招呼,沈舟頤便送趙鳴琴下去,好言好語辭別,才縱舟而去。趙鳴琴回味着他方才暧然不清的話,喜愁交加,呆立良久,渾然似泥塑木雕。

……

賀府,賀老太君把戋戋叫過來商量對策。

晉惕那日的行為實在令人後怕,若戋戋真被晉惕強行擄去,被占清白,那她豈不就成為無名無分的外室,有何臉面做人?

賀老太君道:“不妨和魏王府明言,他魏王府若想要你做兒媳,幹脆趕緊下聘禮、立婚書,似這般不清不楚下去,最後吃苦的只有咱們賀家。”

戋戋依偎在老太君懷裏嗯了聲,她其實也甚猶豫,相戀了這麽久,若說她對晉惕無情是假的,可若就此嫁入王府,又顧慮重重。

老太君道:“瞧他那日的模樣,也是真心在意你,想來不會善罷甘休的。他真娶你為正妻的話,你就嫁,咱們全家都盼你嫁得好。至于其他不必擔心,天塌下來都有祖母和你舟頤哥哥呢。”

戋戋黯淡道,“舟頤哥哥能替我擋晉惕一次,卻不能次次都替我擋。”

賀老太君繼續自己的話茬兒,“做妻可以,做妾卻不行,你須得叫晉惕知曉。我賀家的女兒還沒有給人做小婆的,便是天子的貴妃也不行。”

戋戋心想晉惕倒也不是故意吊着自己,或許他實在有困難,他那個王妃的媽,着實不是省油的燈。聘禮多少、婆母刁難,都不是她最着急的事,她真正想弄清楚的,晉惕究竟是不是那個讓她陷入無盡噩夢的黑影。

近來夢中那人越發清楚了,他有時候會輕輕剝掉她的衣衫,兩相擁抱中,她可以朦胧地看見那人肩上有一塊胎記,指甲蓋大小,緋紅的顏色,如流動跳舞的火焰,形狀恰似佛經中描述的紅蓮業火。夢中那人的體溫那樣熾熱,熾熱得幾乎要把她融化掉。

若是可以剝開晉惕的衣衫,看看他到底有沒有胎記,一切就真相大白了……可這不能做到,她是未嫁女,怎能行如此荒唐之事。

計較着心事,戋戋回到敞廳,見賀若雪和若雨兩姊妹正在喂魚。賀敏也在,他近來書讀得不錯,春闱有希望考中舉人。兄妹幾個俱在,卻在說着沈舟頤的壞話。

賀敏向來輕蔑商人,鄙視沈舟頤這等沒半點功名的白丁。近來因合院之事,賀老太君和賀二爺又都對沈舟頤甚為推崇,賀敏便更加不爽。

論理他才是賀家這一代的男丁,将來賀家合該他來掌權。沒事合并什麽院子,這下好了,叫沈舟頤平白無故搶走了當家的位置。

戋戋聽幾耳朵,曉得賀敏只愛逞口舌之快罷了,紙上談兵,其實并無什麽真實本領。賀敏想娶名門千金,還不是得靠她這妹妹先嫁去魏王府來換。只是她對沈舟頤也是半利用半防備,懶得因他而得罪自家姐妹,便佯作沒聽見徑自去了。

回去拆開晉惕給她的薛濤箋,細細閱讀,耽擱了整整一下午。晉惕字裏行間無不流露着挽留與愛慕之情,纏綿悱恻,直透紙背。

戋戋合閉信封,閉目良久,心下好生難以委決。她對晉惕其實還有愛念,欲跟晉惕把話說清楚,可因着上次的教訓,她再也不敢私下單獨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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