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綿羊

念及此節,心頭忽然豁然開朗。

“我不會娶趙鳴琴的,我不日就要與她退親。”

晉惕劍眉微微蹙起,口氣透着涼薄,“她和你沒法比,你不要亂吃飛醋。”

戋戋擔憂的症結并不是趙鳴琴,聞言并無太多喜色。晉惕随意哄她兩下後,唇瓣靠近,就要吻一吻她。戋戋倔強着不給他親到,左右扭動。

晉惕神色嚴峻,微現愠怒,掐住她的細腰,“你躲什麽?”

兩人體力相差懸殊,她的反抗實如蚍蜉撼樹。那股為人桎梏的軟弱無力感重新湧上,緊要關頭,戋戋衣袖中藏着的東西倏然刺向晉惕,卻不是對準他的要害,而是他的肩頭。

她下手狠,“嗤”,布料撕裂。

俄頃的工夫,她集中十萬分的注意力,明明白白地盯見晉惕肩胛骨上并沒有夢中所見的那個緋紅似火、惡魔詛咒般的紅蓮胎記。

晉惕吃痛捂住肩頭,稍稍後退半步,難以置信地望向她。

“戋戋。你為了不從我……竟要殺我麽?”

他痛心疾首,聲調也跟着嘶啞,含着悲哀。

手中利器轟然落在地上,戋戋僵然站在原地。

難以描述她此刻的心情,如釋重負,慶幸,辛酸,想哭?就像一道霹靂忽然劈開她的內心,光明洩進來,将黑暗撕碎。

晉惕肩頭沒有胎記,他不是夢中那人,他不是。天知道胎記之事沉沉壓在她心頭,困囿了她多久。

晉惕雙手垂着,失魂落魄。

冷風吹過,兩人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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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戋戋深吸一口氣,聲音輕細若蚊。

“除非你現在就到我家提親,八擡大轎娶我進門,否則休想欺辱我半分。”

她在說方才晉惕欲吻她那件事。

但細聽來,又另有弦外之音。

晉惕沒有胎記,她有點小輕松和小竊喜,卻執拗着不肯和晉惕明說。

她吐口讓他提親。從今以後,她終于可以放下顧慮和他在一起了。

晉惕嘶啞對她解釋道:“我如何不想娶你,可我家那情形你是知道的。違背母親的心意強行娶你進門,只怕給你招來苦楚。待我先和趙鳴琴退婚,再慢慢說服母親。”

戋戋道:“我可不會等太久。”

晉惕愣了愣,敏覺地察覺到她語氣的變化,方才還态度疏冷,現在就變了。

他還道她知自己不和趙鳴琴成婚,所以歡喜,便重新又攬住她的肩頭,放柔語氣說:“好,不碰就不碰。不過,若是沈舟頤再敢接近你,我同樣也不會容情的。”

晉惕揮手叫羅呈過來,命後者速回府上拿件外袍給他,他堂堂世子這般袒露肌膚可不成體統。

戋戋的剪刀則被他沒收了,“這東西太危險,以後不準你帶在身上。”

此時聽聞遠處煙花爆響,天尚未黑。兩人心頭的症結各自得到了解除,冰釋前嫌,煙花雖不美,心境卻是美的。

晉惕望向她櫻桃般的紅唇心癢難搔,卻終因她剛才用剪刀刺他的事,不敢再行強迫。他伏在她耳邊說着情話:“戋戋,你一定不能嫁給別人,老天爺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

晉惕性格孤傲如鷹,何曾是個會說情話的人。戋戋軟軟道:“我也沒想嫁給別人。”

晉惕故作沒聽見:“你說什麽?”

戋戋側過頭去,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

晉惕胸口一熱,真想立時把她撲倒在地,往死裏搓弄。

“你不叫我親你,你能不能主動親親我?”

晉惕蓄意用手臂囚困住她,叫她無法閃身逃跑。若她不賣他點好處,實難以消解他這些日來的相思之苦。

“……你可知道?那日.你站在沈舟頤身後,手指牽着他的衣袖,我恨得只願自己從未活在這世上,眼睛都要冒出血來。戋戋,我容不下你身邊有任何男人,容不下。”

戋戋稍事冷卻,對晉惕的态度已重回理智。晉惕肩頭既無胎記,那她也就不用顧慮那麽多了。她深垂螓首,白玉般的柔荑撫摸他的臉頰,微微轉了個身從他懷中拉開距離,踮起腳尖,在他臉頰側蜻蜓點水地一吻,旋即移開。

她說:“還是那句話,喜歡我就來賀家提親,我等着。”

蓮步快速移動,一溜煙地奔上十八橋,和丫鬟清霜跑走了。

晉惕癡癡怔怔地摸着她吻過的臉頰,無痕無跡,卻又濃墨重彩。

他愛戋戋,戋戋也愛他,這便足夠。有了兩心相悅,日後無論遇上多大的艱難險阻,無論是趙鳴琴、魏王妃,還是誰,他都有信心克服。

晉惕凝立少頃,喜動顏色,拔足追戋戋而去。

……

晉惕和戋戋把誤會說開後,又變成最親密的一對愛侶。他們雖門庭不匹,樣貌卻般配得緊,男的高挺潇灑,女的麗色秀美,端是天作之合。走到哪裏,都引來不少注視的目光。

前些日冷戰,兩人久久不曾相見,如今都欲傾吐相思之苦。接連三日,戋戋早晨都來爛柯溪邊的大槐樹下與晉惕相會,日到黃昏才回歸。

賀老太君和賀二爺等人得知戋戋與世子重歸于好,都格外高興。唯有吳暖笙不太看好這門親事,不時說些抱怨之語潑冷水。

戋戋是典型的江南小家碧玉,自幼被家人嬌生慣養出來,甜美秀淨,聰慧可愛。她以前最擅長畫桃花妝,喜愛在眉心點一枚粉紅的桃瓣來裝點妝容。近來因賀家大爺新喪,妝容才不似之前那般明豔。然在晉惕面前,她卻什麽都不用顧忌,把自己最靓麗的一面都展現出來。

晉惕常常以指肚撫摸她眉心,以及其上那朵胭脂畫的桃瓣。她這樣的妝容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私下裏想若她是什麽妖精變的,定然是一只桃花妖。桃花妝雖大衆,卻只有她畫才好看,她畫才能畫出別樣的風華來。

戋戋有一只翠沉沉的碧玉笛子,是及笄那年老太君送她的生辰禮。她不愛跳舞搔首弄姿,卻常常吹笛子給晉惕聽。笛聲如珠玉跳躍,從她緋紅的朱唇下湧出,恰似長風振林、深閨私語,含情脈脈,說不出的婉轉動人。

晉惕問她:“這笛子有名字嗎?”

戋戋搖頭,“不如你給它取個名字。”

她笑時唇線兩側的酒窩一旋一旋的,當真若盛滿了醴酒,

晉惕掐着她的臉蛋,“不如就叫‘酒窩’笛,笛如其主,和你十分匹配。”

“難聽。”

戋戋白眼,不甚喜歡這般通俗的名字。她反手握住晉惕的手,眷戀依偎在他懷中,思量半晌,盈盈講:“不如就叫‘惕戋笛’,是咱們倆。”

晉惕素來冷硬的五官現出幾分柔情,“好,就叫惕戋笛。玉笛不碎,咱們的情分也不變。”

兩人含情對視,之前的誤會與隔閡似從未有過一般。至于夾在其中的沈舟頤究竟被發配到了哪裏,近況如何,還能不能回來,卻沒人在意了。

戋戋雖之前也心疼過沈舟頤,但對他,終究還是利用更多,沈舟頤在她心中的分量究竟沒法和晉惕相比。兼最近發現晉惕肩頭并無紅蓮胎記,她對晉惕便更愛不釋手些。嫁給晉惕,則權勢、富貴、有情郎一舉三得了。沈舟頤為她受的那些苦,只似白挨了。

這兩人的頻繁相見引起了魏王妃的強烈不滿,晉惕并非自由身,魏王早已為他和趙閣老的嫡女趙鳴琴定親。江陵與臨稽遠隔千裏之遙,趙鳴琴此來就是和晉惕完婚的。

如今晉惕被其他妖精勾引,竟要和趙鳴琴退婚,魏王夫婦如何容他。

“賀若冰只能做個貴妾,這是為娘最大的底線。”

魏王妃警告晉惕道,“……且得是你娶了表姑娘,表姑娘誕下嫡長子後,你才能将她收房。賀家是什麽夾縫裏的小門小戶,做貴妾都擡舉她了。”

晉惕齒冷,他如何能容忍自己心之所愛做妾,又如何能容忍和一個陌生女子同床共枕?他知戋戋出身雖低,心氣卻高。讓她承受做妾的恥辱,比殺掉她更甚。

母子倆話不投機,魏王妃愠怒之下,命晉惕閉門思過,不準他再随意出門與賀家那小狐貍精相見。

晉惕加封世子多年,也頗上過兩次沙場,早已不是魏王妃膝下的軟弱兒子,俨然與魏王妃分庭抗禮。只是礙于孝道,他不得不暫時裝作閉門思過的樣子,與戋戋短暫分別。

他書信中将這般情由與戋戋說了,戋戋表示能理解他的苦處。

戋戋給晉惕出主意,叫他硬的不行來軟的,先一步步讨得魏王妃的歡心,再将自己介紹給魏王妃。老人都容易心軟,魏王妃喜歡什麽,投其所好就是了。

她素來聰慧,彎彎繞的腸子多,晉惕從善入流。

琢磨着,七月中旬是魏王妃的五十大壽,晉惕作為魏王妃長子,欲尋找蠻夷之地柔羌所特産的一種蟬蟲形狀玉石,也就是近來臨稽貴族所争相收藏的“蟬璧”,獻與魏王妃。魏王妃沉迷玉道,又好與其他貴婦攀比,定然慈心大悅。

待到壽誕阖家喜慶之日,晉惕尋個合适的機會舉薦戋戋,戋戋再說幾句孝順話給魏王妃聽。此法雖拙,卻是兩人眼下唯一的出路。

不過蟬璧作為臨稽一種新興的玉石,大有講究,撇開玉石本身的質地不談,上品必是天然形成蟬形的、且從苦寒的柔羌之地挖掘出來的。其沁色愈淺愈佳,乳白色最妙,貴婦佩戴之時最能體現蟬的高潔與清雅。晉惕既打算送魏王妃做賀禮,那麽講求雙對,避諱落單,如此成色質地的蟬璧須得尋一雙來。

這可談何容易。

晉惕派出去的手下尋遍了臨稽,贗品形形色.色,沒收到一塊真正的上品。只因柔羌不歸本朝統轄,終年嚴寒,其土人又野蠻兇殘,倒賣蟬璧雖屬暴利行當,卻極少有玉石商人肯冒着性命之尤往那處走。

戋戋見晉惕犯愁,自己也跟着犯愁。晉惕手眼通天,尚且購不得蟬璧,自己深居閨中又有何妙法。惟願事有轉機,發生奇跡,否則不得不另尋他法來說服魏王妃了。

清霜道:“小姐何不問問沈公子?”

她滿心滿眼都是晉惕和自己的婚事,倒忘記表兄沈舟頤此次被流放就是往柔羌去。

經清霜這麽一提醒,她頓時靈光閃現,沈舟頤似乎确實頗懂玉道。念及此處,戋戋坐卧不安,急不可耐,只恨沒給沈舟頤插上一雙翅膀,快快歸來。

沈舟頤和邱濟楚兩人頗有本事,若他們真在柔羌誤打誤撞得到了蟬璧呢?沈舟頤曾答應送給她一筆價值連城的嫁妝,若她使使心機,再撒兩下嬌,或者吹捧她未來嫂子兩句,讓他把蟬形璧讓給自己和晉惕呢?

沈舟頤性格淡薄,随遇而安,應也不至不答應。再者說,即便他不答應,只要他手上有真東西,憑晉惕的手段也能搶過來。

戋戋好生焦盼,從未有這般盼望見到沈舟頤的容顏過。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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