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綿羊

戋戋倏然驚醒。

匆匆披件衣衫往前廳去,見一中年漢子被捆翻在地上,端端就是晉惕的随身侍衛羅呈。楊鋼拿刀橫在他脖頸間,賀老太君、賀二爺、吳暖笙諸人都在。

邱濟楚厲聲問道:“是不是你家主子派你來偷竊的?說。”

羅呈硬着面孔。

邱濟楚冷笑道:“那晉惕也算是個有身份的人物,不料竟如此龌龊,眼熱雙蟬璧,強買不成,就做出如此下流的穿窬勾當來!”

羅呈聽他辱及主上,“住口,都是我一人的主意,你們要殺要剮悉聽尊便,與我家世子無關。”

邱濟楚道:“我們如何敢動你這賊子,你雖是條狗卻有主子護着,殺了你晉惕還不得找我們的麻煩?我明日就去街頭巷尾好好幫你家主子傳揚傳揚名聲,逢人便誇誇世子爺是如何縱人偷盜別家的玉石的。”

羅呈暴怒,楊鋼差點按不住他。

賀老太君看不下去了,哀然道:“這是造了什麽孽?”

戋戋亦怔怔。

原來羅呈見晉惕買不到雙蟬璧,對處處礙眼的沈舟頤恨之入骨,竟自作主張半夜前來沈家,欲用兩枚贗品玉換走真品。

羅呈原來就是江湖草莽之人,德行差,只欲取得玉璧即可,也不計較這樣做會有什麽後果。剛巧沈舟頤與邱濟楚請的護衛楊鋼守夜,撞見此景,一番打鬥後将羅呈拿下。

但見羅呈替換的贗品與真品一般無二,不是行家很難分辨真僞。

戋戋本已說服沈舟頤,就等明日交易。乍聞此噩耗,恨得痛心疾首。羅呈不曉得名聲的可貴,她作為皇都腳下土生土長的人,卻曉得一個人純白無瑕的名聲遠比性命更重要,尤其是對晉惕這種有爵位的貴族而言。

邱濟楚說到做到,若他真去大肆宣揚晉惕縱人偷盜,一傳十十傳百,即便假的也會變成真的。這個羅呈也真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魯莽妄為壞了整局棋。

賀老太君和沈舟頤低聲商量道:“賢侄,雖他夤夜行盜,但也不能真把他扭送官府。魏王府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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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舟頤道:“侄兒曉得。左右玉璧無損,就此放了他罷。”

邱濟楚立即反對:“沈兄怎能如何軟弱?這麽輕輕易易地放人,還嫌魏王府欺負咱們欺負得少嗎?”

沈舟頤斟酌着說:“臨稽百姓都知道晉惕偷盜,他聲名狼藉,就已經是最大的懲罰了。”

老太君聞此正要阻攔,戋戋卻先上前一步勸道:“兩位哥哥切不能如此。”

邱濟楚知戋戋又要向着晉惕說話,哼了一聲不屑地別過頭去。

沈舟頤歉然說:“對不住,連戋戋妹妹也吵醒了。”

戋戋來到沈舟頤面前,“舟頤哥哥千萬不要損害魏世子的名聲,我相信世子是不會指使手下偷盜的。若平白誣賴好人,毀人名聲,又和那些偷盜的賊子何異呢?”

沈舟頤啞然失笑,“戋戋妹妹別急,只是一說罷了,沒打算真這麽做。”

賀二爺也附和道:“正是,魏世子是什麽人,敢在背後嚼他的舌根是自讨苦吃。我看左右玉璧也沒事,不如大事化了小事化無算了。”

其實賀家雖與沈家合并,內心卻并未把沈舟頤當做真正的親人。如今戋戋馬上就要高嫁去魏王府了,老太君等人潛意識裏已把魏王府當做親家,因而不向着沈舟頤反倒向着晉惕。

邱濟楚難以咽下這口氣,堅決反對。但他自己的那只蟬璧已失,現在這雙畢竟是沈舟頤之物,孰是孰非,也只有聽他決斷。

全屋子的目光都集中在沈舟頤身上,他忖度半晌,沒有更改方才對老太君說的話。

戋戋長長舒口氣。

他幽幽補充道:“不過有件事,得請戋戋妹妹答應。”

戋戋警然,恐他翻悔做出些對晉惕不利之事。晉惕肩頭既無紅蓮斑,那就是她日後要嫁的夫君。若依邱濟楚之言肆意損害晉惕的名聲,那不就是毀她自己的名聲嗎?邱濟楚和沈舟頤有幾條命,敢诋毀魏王世子。

然沈舟頤的要求卻只是:“還請戋戋妹妹約得魏世子出來,畢竟雙蟬璧的事是樁大買賣,須得當面交涉清楚。”

戋戋答應:“這是自然。”

低頭瞥了眼羅呈,難堪,“即便單單為着今晚的事,也得叫他當面和你道歉。”

沈舟頤阖眸婉拒,道歉卻不必了。他和晉惕不說是仇雠也差不多,這次交易過後多半是老死不相往來的,虛與委蛇的那一套能省則省。

吳暖笙未能領會三個男女之間的隐晦關系,跟着瞎摻和道:“如此最好,化幹戈為玉帛。”

賀老太君提點道:“要會魏世子的話,千萬注重禮數,不能魯莽。今晚的事只是一場誤會,否則日後兩家如何結親。”

邱濟楚心中暗罵什麽狗屁誤會,賀家除去他的未婚妻若雪外,一家子都是趨炎附勢的小人。想前兩個月賀家辦喪事入不敷出時,賀家人是如何低聲下氣地懇求沈舟頤合并兩家院子的?現在沈舟頤替他們把債還清了,他們便過河拆橋了。

賀家人滿眼都是魏王府的高枝,也虧得沈舟頤沒娶得賀戋戋去,否則焉知被這個女人害成什麽樣。

羅呈被縛在地上,嘴角微揚,仿佛嘲笑賀家全是軟.蛋慫包,即便抓住他也不能怎麽樣。邱濟楚氣得命楊鋼将他押走,暫時關入柴房。

彼時東方泛起魚肚白,沉沉的夜色褪去。與羅呈之事無幹的衆人各自回房休息,沈舟頤和邱濟楚卻還得留下來收拾殘局。

羅呈帶來的那兩只贗品蟬璧還躺在桌上,沈舟頤靜靜端詳片刻,将它們收入袖中。戋戋心亂如麻,睡意全無,也沒回房去。待賀老太君等人都走後,沈舟頤問她:“若此事必定犧牲一人,妹妹會犧牲誰?”

戋戋疑色,不知他打着什麽心思。

“舟頤哥哥為何這麽說?”

“只是好奇罷了。”

戋戋嗫嚅,拿捏着口風緩緩道:“這玉留在舟頤哥哥手中,不過是個價值連城的死物,晉惕卻實打實地需要它們。”

“晉惕需要?”

沈舟頤審視着她,“晉惕如斯富有,為何一定要此物?”

戋戋洇紅的唇角緊繃,躲避他的凝視,不想回答他。晨曦前的黑暗,暗得人心頭發悶,無形的對峙彌漫在互稱兄妹的二人之間。她的樣子在外人看來有些高傲,好像她和晉惕之間的事外人不配知道。

沈舟頤面容暗下來,沉沉道,“既然不肯真誠,那麽妹妹的請求,為兄也不必凜遵了。”

他從她肩頭擦過時,袖中的玉石發出很刺耳的一聲響,當,猶如碎裂。雖然戋戋知道那只是羅呈帶來的那雙贗品發出來的聲音,還是免不得心驚肉跳。

她忽改變主意,轉身攔住他,音色嘶啞不堪,“我,是我!我和晉惕需要。”

沈舟頤身形微微一滞,“怎麽說。”

戋戋垂着眼皮,猶豫片刻,“那個……我和他就要定親了,他得需要雙蟬璧獻給魏王妃當壽禮,哄得王妃的歡心去,才能娶我。”

沈舟頤聽罷良久未語。戋戋站得雙腳都僵了,他才喜怒不明地嘆一句,“為了你,他還真用心良苦。”

“所以他是值得托付的人。”

戋戋緩緩擡起頭來,明亮的眸子仰望向沈舟頤,“舟頤哥哥不也盼我嫁得好麽?”

沈舟頤沒接她話茬兒。

是,又仿佛從始至終根本不是。

他觀賞着她,伸手撫摸她清秀的鬓角,進而去撫摸她下颌的輪廓,含着暗示性的力道。戋戋不自覺後退一步,他便逼近一步,眸色糅了些隐晦的顏色,男人對女人那種。

戋戋渾身寒栗,躲開。

這已經是近來第二次他這般對她了。

她疏離地提醒道:“舟頤哥哥答應把玉讓給晉惕的,不要反悔。”

沈舟頤的手空落落地懸在半空中。從他僵化的動作中,可以窺見他的不怿,他并不想聽見這個名字。可過了一會兒,他還是依照她的意思,妥協道:“好。”

一個好字,加倍漫長低啞。

戋戋躲躲閃閃,不敢擡眸看他,什麽觸目驚心的悲劇正隐藏在平靜之後。她覺得舟頤哥哥變了,不似從前如小綿羊般好拿捏了……恍若她身處在一座孤島上,四周洶湧的海水正在吞沒這座孤嶼。

這種感覺很熟悉,什麽時候困擾過她。

她苦思冥想,終于憶起。

是在那個噩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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