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綿羊

邱濟楚忙命人将那些黃汁穢物擦幹淨,但此等丢人之事已然發生,再擦也無濟于事。沈舟頤從藥鋪回來剛好目睹這一幕,沉沉問:“怎麽回事?”

邱濟楚氣得想落淚,想起自己是鐵骨铮铮的男子漢,繃着臉生生把淚水憋回去。他魏王府還有沒有王法了,剛把賀二爺打殘,又用金汁這般上門羞辱,真把賀家當蝼蟻一樣拿捏了麽?

“他們欺人太甚!”

沈舟頤面色不怿,剛要說什麽,邱濟楚忙叮囑他:“罷,擦幹淨算了,千萬莫告訴伯父和老太君他們,都還病着……我怕他們受不了。”

沈舟頤啞然,“平日最愛意氣用事的是你,怎麽也如此忍辱負重了?”

邱濟楚咬牙不言,不忍辱負重還能怎樣,拿金汁潑回去嗎?

沈舟頤自有分寸。進得院子中,見戋戋披件長鬥篷木讷坐在長廊下,顏色寡淡,死水般望着鉛灰色的天空出神。聞他來了,她肩膀下意識顫顫,回避地垂下頭,半聲不吭。

沈舟頤來到她面前,關切地想摸摸她額頭還燙不燙,卻被她冷淡躲開了。

她目光隐忍地閃爍,微微懷着敵意,委屈又怨恨瞪着他。

沈舟頤自然知道她所為何事,頓了頓,不輕不重問道:“伯父好些了麽?”

戋戋眼底還噙有淚水,凝視眼前虛僞的人,卻沒法直接撕破臉皮。賀二爺到底還要靠他醫治,她們全家現在都得仰他的鼻息,她要忍,忍……可今早她醒來,脖子和耳後竟都是暗紫色的吻痕,細細密密,無聲控訴着他昨晚對她做過的事,她還如何忍?

她嗓子嘶啞得宛若失了聲,質問他:“你為什麽要那樣?”

沈舟頤波瀾不興,默冷地垂着眼皮。

“你該知道,我心中有你。”

戋戋厭憎道,“我只把你當哥哥。”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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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再說了。”

她唇線緊繃,扭過頭去,聲線寒得不帶半絲溫度,“你對我家有恩,昨日的事我就當沒發生過。若你執意如此,以後咱們連兄妹都做不成,請你好自為之。”

沈舟頤長長地嘆息。

“戋戋。你當真如此無情嗎?”

她憎惡地睥睨着他,一點挽留的餘地都不給。

兄妹之誼的培養需要小心翼翼許多年,撕碎卻在須臾間。

——你這樣令我惡心。

這是她真正想說的,但為着整個賀家,她終究忍耐沒說,神态已不言而喻。

她的每一根發絲都在抗拒他,都在無聲說:你不配,你不配和晉惕比。就算我嫁不得晉惕随便找個纨绔子弟嫁了,也決計不委身你這身無功名的白丁。若非昨日她被銀針紮中穴道動彈不得,他決計吻不到她。

她拂袖而去,沈舟頤淡淡望着她,有種漠然的平靜,良久良久都駐足未動。他溪水般的眼睛中不僅有愛慕,更有一種令人看不懂的恨,仿佛他和她隔着宿仇,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知道,當年他向她求親,賀老太君本來是答應了的,是她使了些小詭計,哄得賀老太君拒婚。

他亦知道,這麽多年來她聲聲甜美地叫他哥哥,都是在利用他。他不是她的哥哥,從來都不是,她對賀敏那沒什麽血緣關系的蠢貨兄長都比他好。

她喜歡的只有晉惕,晉惕也有絕對的手段将他碾死。她不曾給過他丁點真心和溫情。

但那又怎樣。

僅憑她三言兩語,他是不會放過她的。

兄妹做不成,便不做。

來到壽安堂,堂前正站着三五個灑掃的侍女小厮。患病之人不宜過多被打擾,沈舟頤便将他們都遣走了。

他現在是賀家的家主,說什麽都理所當然。

屋內,賀老太君正在賀二爺旁邊坐着。賀二爺眼皮下還有烏青,正喝着湯藥。見他前來,賀老太君叫人搬凳給他。

賀二爺咳嗽兩聲,氣若游絲,“多虧賢侄,不然我這條老命算是保不住了。”

沈舟頤道:“這件事不能這麽算了,侄兒已拟好狀紙,來日就告到臨稽府去,為伯父讨回公道。”

賀二爺無奈苦笑,又是老生常談的那句:“算了吧,咱們怎麽鬥得過魏王府。”

賀老太君也黯然,經此之事,戋戋嫁入魏王府的希望算是渺茫了。她原本還指望着戋戋能攀得高枝,為賀敏的婚事鋪路,現在都白費了。

但賀老太君還是發話:“如果可能,最好別和魏王府撕破臉。”

忍無可忍,也得繼續忍。

誰讓人家是高高在上的王府,賀家只是平民。若有那麽萬中之一的可能,戋戋還能當魏王妃呢?

沈舟頤輕淡若無嗤了聲。

老太君立時皺眉,被他這聲嗤惹得有些不滿。

沈舟頤吸了口氣,将賀家門口被潑屎尿的事說了。魏王府謾罵戋戋和賀家祖宗的那些話,他只原封不動地照說出來,冰冷而漠然,像在陳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賀家滿門良賤皆被辱及。”

賀二爺與老太君病的病殘的殘,蜷縮在內院中有邱濟楚為他們擋着,于外界之事并不知曉。

賀二爺登時如遭雷劈,噗嗤狂噴出數口鮮血來。

“他們……他們……”

一口氣沒喘上來,挺在床上奄奄翻着白眼。鮮血噴得賀老太君滿身都是,老太君大驚,尖叫一聲,也跟着暈厥過去。

沈舟頤睨着他們。

他潔淨的袍角亦染污血,起身上前,低頭看賀二爺,“伯父,您還好吧?”

賀二爺面若蠟色,堪堪止住血的傷口重新又崩裂開來。他喉嚨中發出很難聽的氣鳴聲,圓瞪着眼睛,急火攻心,眼看是不行了。

賀二爺劇烈地抽氣,斷斷續續,眼角淌出淚來,要交代遺言,“戋……戋,我要見……見她……”

屋裏屋外均靜谧,空氣沉寂得駭人。

沈舟頤單膝屈下,側耳在賀二爺身邊。

“伯父有什麽話給戋戋,說與我聽便可。”

賀二爺油盡燈枯,掙紮不得,終于還是撐不住去了。他本有遺言要交代,但在沈舟頤面前卻半字不肯吐露,想必是些沈舟頤的壞話。

沈舟頤悄然半晌,緩緩幫賀二爺阖上雙目。

賀二爺才堪堪四十歲,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殁了。若非晉惕的那些惡犬撕咬于他,使他周身發炎流膿,藥石罔極,又怎會傷病而逝。

沈舟頤推開門,秋風蕩過碧空一藍如洗。昔日精巧別致的賀家園林,在秋色的映襯下滿目荒冷。

他招來了賀家的主管。

事發突然,主管尚不明情狀,以為賀二爺有吩咐。卻聽沈舟頤低聲嘆道:“去挂面喪幡在府外吧。二爺去了。”

·

這年秋天,坐落于臨稽遠郊的賀家秋初先喪了大爺,秋末又喪了二爺,禍不單行,白事的恐懼像厚重的陰雲,抑郁地壓在府上每個人的心頭。

說來,賀家遭此慘禍,并非他們做了什麽十惡不赦之事,只因他家的女兒試圖攀高枝罷了。

賀二爺故去的消息傳到晉惕耳中時,晉惕正跪在祠堂,頑強地為自己不娶趙鳴琴的事和魏王妃等人對抗。

羅呈禀告晉惕說賀家高高挂起了喪幡,不是賀老太君就是賀二爺出事了。晉惕酸心,四肢麻痹涼透了。

多半是賀二爺死了……

沒想到人命如此脆弱,二十板子就叫賀二爺死了。

他憂心如搗,愧悔似千千萬萬道利針紮在身上,第一反應是問,“她呢?她怎樣了?”

是問戋戋。

羅呈不敢說。

賀戋戋能怎樣,一介閨中女,驀然死了父親。

“賀家搭建靈棚,賀小姐也在守靈。她換上了缟素,恐怕三年之內都和您難有姻緣。”

晉惕倏然離開跪墊,暗郁着臉,就要往賀府去。

羅呈連忙攔道:“世子!您不能去,趙閣老的眼線時時刻刻都盯着您呢。”

晉惕唰地抽出随身的長劍,愠怒道:“本世子倒要看看,誰敢攔這柄劍。”

他執拗得很,完全沒有上流人家那種圓滑世故,發起瘋來不管不顧。

“世子,您不能去。”

羅呈拼死阻攔,“就算不為您自己,也得為了賀小姐。您現在是她名義上的‘殺父仇人’,您雖沒殺賀爺,賀爺确是因您而死。您若想讓賀小姐好過一點,就別去找她。”

羅呈知道用趙閣老來壓晉惕一定壓不住,唯有搬出賀戋戋,才能喚回他家世子的理智。

趙閣老如今虎視眈眈,強勢逼婚。晉惕若真在趙閣老眼皮子底下找賀戋戋會怎樣?

賀戋戋性命不保倒是其次,一旦趙閣老在陛下.面前奏晉惕一本,晉惕的世子之位和錦繡前程就都毀了,名節也會沾上“好色無恥”的惡名。

賀二爺是在魏王府被打得半殘的,某種意義上,世子确實是賀戋戋的殺父仇人。那女子根本不是省油的燈,世子理虧着前去找她,她甫遭喪父之痛如何會給世子好臉色?

羅呈死都要攔着晉惕。

晉惕喃喃默念,“仇人,殺父仇人?”

哐當,他手中長劍掉在地上。

這可如何是好。

作者有話說:

(公衆號梅館小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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