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豺狼

戋戋神色酸楚, 顏色沉暗,滔天的恨意糅在目光中。她就是顆頑強的小石頭,沈舟頤越是逼迫, 她的外殼越硬……她想破口大罵他不是東西, 可有什麽用, 就算她罵他千句萬句,秘密洩露了就是洩露了,他怎麽說就會怎麽做,對待她不會有絲毫的手軟。

月姬竟還和賀家有血緣關系。

沈舟頤最後問道:“好吧戋戋, 你是好好跟我回去,還是咱們撕破臉?你選擇哪一種,我都陪你玩到底。”

戋戋咬牙:“能不能離宮不是我能決定的!得看陛下和晉惕……”

“你去求太後。”

“太後娘娘若不管呢?”

“那就去找晉惕啊, 跟他說清楚, 你不愛他, 你恨他。”

“晉惕也不會善罷甘休的。”

“你應該還有辦法吧, ”沈舟頤起身撣撣衣袍,來到她身側, 溫柔而無奈,“想想以前你是怎麽對付我的。一哭二鬧三上吊,你到太後和陛下面前去控告晉惕強搶有婚之婦,跳湖, 撞牆, 辦法可太多了……而且你只是逢場作戲, 讓那些人知道你僅對你夫郎忠誠, 寧死也絕不改嫁他人, 并不會對你造成實質性的傷害。”

“我相信以妹妹的聰明才智, 如果真想離宮, 定然做得到。”

戋戋徹底語塞。她有種繳械投降的無力感,掙紮不動,“沈舟頤,你別逼我,逼急了我還能跟你魚死網破。”

“我不逼你。”他道,“但是姚阿甜我要提醒你,我花錢娶老婆不是讓她三天兩頭住在外面與姘.頭私會的。你若不想要沈夫人的位置,趁早別鸠占鵲巢,我娶誰不是娶。”

扶月姬為正,也不是不能。

賢德,溫婉,侍奉他,還孝順公婆。

至于戋戋……沈舟頤施施然刮了下她柔膩的下巴,“畢竟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是吧。”

從前看在她是賀家嫡女、沈氏正妻的份上,他做什麽都要顧忌她的三分薄面。但若她賴以仰仗的賀家沒了呢,正妻身份也沒了呢,當然他照樣會愛憐她,但怎麽愛憐全憑他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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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時候月姬住的那處別院給你住怎麽樣?再尋師傅裝上一層鐵栅欄,你就好好在裏面頤養天年罷。咱們前世的仇到了該了結的時候,也可以了結。”

戋戋語氣大變,難以置信:“你瘋了?你混蛋。沈舟頤,貶妻為妾,你還真做得出來……”

沈舟頤絕然打斷:“我再重複一遍,知道這次不是你的過錯,晉惕擄你入宮的,所以我不怪你給你機會。不拘用什麽手段,你自己去和太後或陛下說要走,若他們不答應,你就死給他們看。陛下素來有仁德的威名,太後娘娘亦年高德劭,是不會過分為難你一個柔弱小姑娘的。”

“明日黃昏之前。”

今日血色殘陽灑在身上,還有整整一天的時間。

戋戋僵然伫立在原地,雙腳如踩在棉花堆裏,身處厝火積薪之境。

她忽然微笑了下,慘淡的微笑。

“你既然如此胸有成竹,何不自己去和陛下說。你終究是個廢物,只會逼一個女人。”

沈舟頤不怒反淡淡笑,“是啊我本領不足,所以才求戋戋你啊。你會幫我的,對吧?”

戋戋阖上雙眼,墜入深淵。

沈舟頤吻去她的淚珠,茜紅的夕陽下成雙的濃黑背影,被拉得老長。

他甚至念了句詩“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為什麽呀,為什麽她不主動回來?他其實是含着一點期待,等了她兩天,看她實在沒有歸家的意思才追到宮裏來的。

他以為她多少有點點的愛意,會惦記他。錯了,錯了。她就是那惰性的羔羊,非得靠人拿鞭子在後面抽。

沈舟頤從仁康宮出來只是短暫的歇息,之後還要繼續為太後醫治。

四書五經他涉及不深,研讀過的醫書卻汗牛充棟。他書房中密密麻麻擺放的都是古醫灸典籍,每本勾勾畫畫圈點标記,極盡認真,外人看着跟天書似的。加之他有治療北域奇毒雪葬花的秘法,只囿于太年輕,若年歲再大些,入宮當太醫完全有資格。世上庸醫多良醫少,撇開沈舟頤的人品不論,他在術業上的造詣實非同樣行醫的賀二爺、邱濟楚等人可堪比拟。

陛下固然是乾坤在握的一國之主,晉惕固然是唯我獨尊的世子爺,最讓戋戋難于應付的還是沈舟頤。

戋戋癡癡怔怔回到自己僻靜的小宮殿去。

蹉跎了一下午,離晉惕來接她的時辰已不遠。

她和衣躺在小榻上,蓋好厚厚的被子,渾渾噩噩,睡也睡不着,醒也醒不來,片刻就發起低燒。睡夢中晉惕來接她,關切半跪在她床榻邊,撲面而來風塵仆仆的寒氣。

“戋戋!”

“戋戋!”

戋戋聽見他在急切喚她,一聲又一聲。

宮女道:“世子別推小姐,小姐這是燒熱了。”

“好端端的怎麽會燒熱?下午我與她在花園分別時她還好好的!”

“花園?您怎麽可以帶小姐去仁康宮後的那塊地?陛下的一位貴人失足跌進過那裏的井,至今陰魂不散,平素冷冷清清的,小姐此番定然被吓着了!”

“啊?竟有此等事。”

晉惕與宮女的對話不斷傳入戋戋耳蝸中,男人捶足頓胸自責,後悔不該帶她去那小花園,本覺得那裏僻靜安寧的!戋戋迷迷糊糊地想,吓着?自己确實吓着了,卻不是被冤魂吓的,而是被那聖人般的面孔,魔鬼般心腸的人吓着的……

“我本來打算今日帶她回王府。”

“賀小姐額頭滾燙,世子爺還是莫讓她奔波了,一會兒請位太醫來瞧瞧。”

晉惕大為遺恨,兩只粗糙的手不甘心托着戋戋,不斷呼喚她試圖把她喚醒,可一切都是徒勞。

晉惕擔憂戋戋,竟想留在宮中陪伴她,但他一個未淨身的外男,又怎能容許。

“世子爺放心,奴婢是陛下專門派來照看賀小姐的,定然不敢懈怠。”

晉惕心搖神馳,窒悶難當,怎麽他一要接戋戋走,她就有病了呢?

他把瘦弱的戋戋緊緊摟在懷中,像堵密不透風的牆,寬厚魁梧的胸膛悶得戋戋險些喘不過來氣。

戋戋微微掀開眼皮,孱弱:“世子爺。”

晉惕怃然有感,吻向她蒼白的唇。

戋戋顫然。

腦海中有一個聲音說:跟晉惕走吧,他為人雖有些倨傲跋扈,但對你是真心的。另一個聲音說:想死麽?不想死的話,就別跟晉惕走。

戋戋最終還是掙紮着避開了晉惕的索吻,捂着胸口咳嗽好幾聲。

晉惕愧然,撫摸她的頭發,“戋戋,對不住,剛才又沒控制住自己……你好好休息,我,我明日再來看你。”

天擦黑,禁宮要落鎖,晉惕身為外男不能再在宮裏逗留,他必須要走。

晉惕依依不舍地勾住戋戋的小拇指,走得極緩極緩。明明他們前幾日也是這樣白日相會、日落分離的,不知為何今日尤其感傷。晉惕又叮囑戋戋的随侍宮女好幾句,才載嘆載愁離開。

戋戋淚眼凝噎地望着他偉岸的背影,忽然被一股不知名的情緒籠罩。

別走。

她無聲吶喊。

如果可以出聲,她此刻的聲音一定振聾發聩。

她以前确實讨厭死晉惕了,甚至就在今晨他親她時,她還嫌棄地擦皮膚。可此刻……任何恐懼都比不上獨處深宮更可怕,任何恐懼都超不過“沈舟頤”三個字。

好像就在懸崖,她和晉惕一前一後地趕着路,她無聲摔倒在懸崖邊緣,被從深淵裏伸出的觸手纏住雙足,不斷往深淵滑落,伸手求晉惕回頭救救她……可走在前面的晉惕還茫然不知,一味催促她趕快:戋戋,忍忍,再忍忍咱們就可以永遠安全了。

随侍宮女按照晉惕所吩咐的,為戋戋請太醫。

太後鳳體有恙,宮裏有資歷的太醫大多在侍奉太後,戋戋人微言輕,手上又沒金銀,即便燒熱燒死也請不到什麽太醫。唯一願意來看她的,就是太後娘娘那位新寵、大皇子舉薦入宮的那位年輕民間醫者。

沈舟頤雖然也是外男,但他乃太醫,要侍奉太後,自然天黑也可以留在皇宮。太後患的是疑難雜症,太後滿頭大逆不道的針都是他紮的。他醫道本領過人,滿院太醫的性命還都要依仗他。

難得,如此炙手可熱,他還願意來看看蝼蟻般的賀家小姐。

掩上門。

他道:“動作挺快。是裝的,還是真的燒熱了?”

戋戋嘶啞道:“偷偷用涼水澆了頭,燒熱,但沒裝得那樣厲害。”

沈舟頤低低嗯。

“不用我給你瞧吧?”

戋戋病恹恹靠在床頭一言不發,沈舟頤還是走過去,搭住她手腕探了探脈搏。

“還真是有點燒熱。”

他沉吟半晌,“給太後用的那些藥太猛你用不得,還是回到永仁堂,我再單獨給你調養。”

戋戋頭暈腦脹,還不忘諷刺他道:“你別是想下毒.藥,直接治死我吧?”

“要想治死你,還用等到現在嗎?”沈舟頤細細嗔怪着,側身陪她坐,将她秀雅柔弱的身軀圈住,順手拿起瓷杯給她喂了幾口涼水。他有意戲弄她,不痛痛快快把杯中水全給她喝,而是用指腹一點點喂在她幹澀的唇瓣上。

這種欲擒故縱的伎倆委實逼得人太難受,戋戋閉上嘴巴,索性賭氣不喝。

沈舟頤道:“你要選這條路的話,明早可能有些疼。不過你放心,都是做給他們看的假象,騙人的伎倆而已,你身體不會有任何損害,我行醫的我知道。”

戋戋無精打采:“你打算怎麽做。”

他道:“脫掉衣裳。”

戋戋扶着燙熱的腦袋,跌跌撞撞坐起身來,褪掉外層褙子。

沈舟頤卻不滿足,連她的亵衣都一并要褪掉。少女的蝴蝶骨開開合合,腰間有兩枚細細的小渦。如此美肌的展示下,沈舟頤竟坐懷不亂,指縫間祭出一根銀色的、鋒芒微微發藍的針,精準刺入她賽雪的肌膚中。

戋戋哆哆嗦嗦抱緊雙臂,長發悉數被沈舟頤推到胸前,金屬的冰冷感令她有被貫穿的惡寒。沈舟頤蹙眉道:“很疼嗎,我已經很輕了,躲什麽。”三四針下去,加重了力道。

毒素在肌肉間蔓延,戋戋能很明顯地感到後背漸漸僵硬、鑽疼,不知他究竟給她下了什麽毒。

完畢,沈舟頤幫她原封不動穿好衣衫,戋戋有氣無力地躺在他懷中,額角突突跳,仿佛剛經歷過一場生死大戰。

他親親她頭發,聲如輕紗:“我剛剛幫你拟了一些天花的症狀,明早就會發作起來。會稍微有些難受,難受就跟我說,我亦有幾個辦法幫你減緩疼痛。”

“我會被人當成瘟神趕出宮去的。”

“趕出宮也沒事呀,正合我意。”

頓一頓,他又玩笑着說:“若是這樣晉惕還執意要你當王妃,才真的喜歡你。不然,妹妹還是好好跟着哥哥罷。”

戋戋不勝惡寒,他把她弄成天花病人的模樣,不被拖出去燒死就不錯了,誰還敢要她?晉惕即便真心喜歡她,也不能放任惡疾四處蔓延啊。

“你別忘記應我的事。”

她摩擦着後槽牙,“我親生母親,你不能洩露給老太君他們知道。你亦……不能貶我為妾,須得讓我留在賀府,否則我死也不跟你。”

沈舟頤笑道:“當然。咱們做交換嘛。”

太後那邊還要沈舟頤去照看,他并不能在戋戋這裏停留太久。

随侍宮女生怕戋戋出什麽大事,忐忑不安在外等候。

其實宮女潛意識覺得,沈太醫與賀小姐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太好,賀小姐可是世子爺心間上的人。轉念又想醫者無性別之分,若賀小姐的燒熱明日還不退,世子爺才真要雷霆發怒……便沒阻止。

沈舟頤一出來,宮女急匆匆上前詢問。想這位新秀沈太醫連太後娘娘都治得好,戋戋這點小燒熱必然不在話下。

“勞煩太醫,賀家小姐情況如何?”

沒想到沈舟頤廢然道:“不好說。”

說着他去用艾葉與藿香混成的藥水泡手,賀小姐的病……竟有傳染性。

宮女如遭雷擊。

·

第二日一早,果然出事了。

臨時寄住在秋菊小院的賀家小姐賀若冰發了天花,晦氣不已,惹得整個皇宮都要灑艾葉水驅病。安樂公主後怕不已,幸而沒召賀若冰伴讀,否則得病的就是她了。

由于怕誤診,先後有幾位資歷深厚的太醫都為戋戋診過,确信是天花無疑。

以卑賤之軀傳染宮中尊貴之人如何容得,都不等聖上發話,皇後的一道旨意就将戋戋逐出皇宮,送到宮外疫莊集中診治。晉惕聽到這噩耗如中敗絮,苦苦哀求聖上網開一面卻慘遭拒絕。

“天花不是小病,死一個女子沒關系,若是染給臨稽的百姓,那可就是天大的罪過了!”

聖上愛民如子。

“凡是昨夜與賀家女接觸過的太醫、宮人,一律都要送到疫莊去!”

晉惕彷徨無計,疫莊那裏都是痨病鬼、麻風病,難道要活生生看戋戋病死不成?

魏王與魏王妃本就不願晉惕沉迷女色,乍聞賀家那賤丫頭居然害了天花,喜從天降,現在他們可以名正言順拒絕賀若冰入王府了。

戋戋被送往城外疫莊,馬車疾馳,一路無人,烏鴉蹲在張牙舞爪的黑色丫杈上哇哇亂叫,一派荒涼肅殺的景象。

戋戋想自己死在那裏可能也沒人知道。

直到沈舟頤用大皇子的诏令,半路截下那輛馬車。

負責運送戋戋的侍衛本就避之不及,沈舟頤一攔,争先恐後似地逃跑。馬車內的戋戋臉覆白紗,蜷縮在馬車角落,周身全是蒼術和艾葉的酸苦味。

沈舟頤掀開馬車垂幔,朝她伸出手。

戋戋漫不經心剜他:“沈太醫來此作甚,不怕染上惡疾?”

沈舟頤眉梢兒輕挑:“不怕。”

将她從馬車上打橫抱出來。

如今在宮外,他們再不用顧忌宮廷的那些規矩。戋戋患有惡疾人人喊打,即便半路失蹤也沒人追究。

沈舟頤将随身攜帶的兩層厚厚帷幔給她戴上,免得叫旁人瞥見她容貌,随即扶她上馬。兩人同乘一騎,沈舟頤雙腿夾了夾馬肚子:“先送你去別院。賀府實在太招眼,你患着病就從疫莊裏逃出來,為人發覺徒惹事端。”

戋戋頓時怒火竄上心頭,掙紮不從:“別院?沈舟頤,你說過讓我留在賀府,不貶我為妾的!”

他哄道:“未曾啊,只是暫時住在別院,你依舊是賀家大小姐、嫡妻大夫人。”

戋戋信他的鬼話:“我都入別院了,還算哪門子的正室?你放開我,我去疫莊死了算了!”

她雙臂扭動掙紮個不停,大喊大叫,差點引來不遠處疫莊守衛的主意。沈舟頤臉色亦板起來:“別胡鬧。”小拇指纏繞她的幾莖秀發,順便捂了她的嘴,白馬疾馳而去。

……

半個時辰後,晉惕十萬火急趕來。

他是求二皇子代為打探消息,才辛辛苦苦追到這兒,準備救戋戋的。

結果只發現一輛空蕩蕩的馬車,和一張粉嫩嫩的手帕。

晉惕悵然若失,緩緩将那只手帕從爛泥中撿起來,發現上面繡有桃花,再嗅嗅氣息,絕對就是戋戋的。

天吶。

他的戋戋,去哪了?

他現在無比後悔,後悔自己為什麽沒有早一點、再早一點接她回魏王府。

晉惕滿腹憋悶無處散發,怒錘地面,仰天長嘯,引得林中鳥雀撲棱翅膀四散奔逃。疫莊的守衛聞聲過來,遙遙見世子爺發瘋,面面相觑。

作者有話說:

标注: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出自《詩·鄭風》《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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