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籠鳥

時光荏苒轉眼來到五月末, 晉惕在母親魏王妃的安排下,與李太傅的嫡長女相親,雙方約定晚上在魏王府的風來水榭辦場小宴, 叫晉惕與李小姐先熟悉熟悉。

晉惕雖身份高貴, 畢竟二娶之身, 李太傅其實有點抵觸把自己寶貝嫡長女嫁與晉惕。這樁親能否促成,還得看小宴上晉惕的表現。

晉惕對相親之事持消極态度,他心裏一直呈着戋戋,如何能接受其他女人。之所以答應相親, 不過為了安撫母親魏王妃的心。

他暗暗派線人在九州四海廣撒網,尋戋戋下落,西至伊犁南至崖州, 北至柔羌、肅州, 西尋至海中諸島, 連傳說中的蓬萊秘境都涉足, 就是茫茫不見佳人蹤影。

戋戋啊,四個月了, 你到底在哪裏?

晉惕也曾到賀宅觀察過兩次,賀老太君新收個孫女,一家子其樂融融,渾然把戋戋抛之腦後。

沈舟頤有時伴在老太君身邊盡孝, 有時在永仁堂坐莊, 有時出入煙花柳巷玩樂, 平平常常, 日子漫若流水。

晉惕悵嘆, 這個世界上還惦記戋戋的, 終究唯他一人而已。

暮霭時分王府熱熱鬧鬧, 李太傅父女倆大駕光臨,魏王妃招呼客人在風來水榭落座。另請一些歌舞戲子鼓瑟吹笙,為小宴增添雅興。

晉惕于李小姐含情脈脈的目光熟視無睹,百無聊賴坐于席間,觀賞那些歌舞戲子尋歡作樂。

歌女面若桃瓣,額心點胭脂,竟頗具幾分當年戋戋的風華。晉惕的劍眉星目倏然一蹙,打斷歌舞,喚歌女過來。

歌女膽怯畏縮,自稱李青娘。

此青娘,正是在秦樓楚館中為戋戋送膳的青娘。

李青娘本姿色平平,微有些凸嘴,經戋戋巧手為她改造一番,俨然脫胎換骨,瓊姿花貌。

然此時晉惕喚她并非因為容貌,李青娘畫的是桃花妝……桃花妝,晉惕怎能淡忘!當年他和戋戋度過的最美好時光,纏吻戋戋甜甜的唇角時,她臉上永遠是這樣明豔燦爛的桃花妝,陽光下最絢麗的一抹春色。

憶及往事,晉惕心頭栗栗含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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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李青娘:“哪裏人?”

李青娘受寵若驚,規規矩矩報出自己的出身。

來府上唱戲的自然非是什麽貴女名媛,非獨花樓勾欄女,便是瘦馬賣唱姬。晉惕對李青娘的出身毫無意外,意外的是,為何戋戋的獨門妝容會出現在一個陌生歌女臉上?

戋戋的桃花妝喜在眉心點六瓣紅,四大二小,連手法都一模一樣,萬萬不能如此碰巧。

晉惕:“你這臉,怎麽回事?”

李青娘哪敢在大人物面前扯謊,實話實說。晉惕燃起好奇,頓時便想往勾欄去看看。

太傅見晉惕竟棄自己女兒不理,去調戲一個歌女,認定奇恥大辱,拍案欲去。

魏王妃斥道:“子楚,胡鬧!”将唱戲伶人統統驅逐出去。

晉惕無法,任心裏再火急火燎,也得先坐下陪完這場宴。

人雖在飯局上,心思早已飄忽天外。

他一會兒幻想那歌女目睹過賀家小姐的風采,所以東施效颦,偷學了戋戋的妝容;一會兒又幻想戋戋或許已經回到臨稽,開館授徒,所以歌女會畫六瓣桃花……無論怎麽樣,他必得往秦樓楚館走一趟,探明究竟才好。

李青娘這幫伶人被魏王妃趕出去,塞了很多銀錢打發。回到花樓後,姑娘們都知道青娘碰見了大主顧,叽叽喳喳聚在一團,滿滿羨慕嫉妒的目光。

李青娘心髒怦怦直跳,撫摸自己臉頰滾燙,心想此番能和世子爺說上話,都托桃花妝的福。

她芳心竊喜,顧不得卸妝梳洗就蹬蹬往後院木質小閣樓中奔去,一邊跑一邊喊:“姚小姐!姚小姐!你真神了。”

戋戋尚不明情狀。

晉惕啊,魏王的世子,英武豐神世子爺晉惕。李青娘怕戋戋不明白,連連炫耀三遍:世子爺居然和她說話了!

戋戋眼角堆笑,笑得十分勉強。

“嗯,恭喜。”

李青娘要和戋戋義結金蘭,以後日日都要戋戋為自己化妝。

此時小丫鬟氣喘籲籲跑來,說魏王世子竟親臨,指名道姓要見李青娘。

李青娘倒抽口冷氣,歡喜差點沒暈過去。

·

晉惕雙腿交疊,大咧咧等在花樓的大堂中。

他這種身份的人,名聲如陽春白雪,素常都是遠離秦樓楚館這種肮髒地方的。此番駕臨,鸨母亦格外震驚,點頭哈腰陪着笑臉。

李青娘嬌滴滴伴客,嗓音可比春水還軟。晉惕忽略嬌兒,只催促詢問桃花妝的根源,欲見見為李青娘化妝的那位姑娘。

鸨母和青娘都支支吾吾,鸨母谄笑道:“得罪世子爺,那位姑娘已自梳,終身不嫁的。”

晉惕語塞,吃個軟釘子。

既是自梳,強迫人家見面倒是失禮。

在場許多姑娘都心照不宣,那位姚小姐容顏養得好,被沈公子包在這裏,不用服侍其他男人,好生逼人豔羨,如今世子爺居然也親自來問她名諱了……她究竟是何方神聖?

人家是沈公子的新婦,鸨母沒權利為她和世子牽線搭橋,否則不單花樓的生意沒法做,兩虎相争一禍水,還要惹出大亂子。

“青娘也是聰明伶俐的!”

鸨母極力舉薦李青娘招待晉惕。

晉惕未達所願,似患離魂症,往花樓四處張望。

仿佛心靈感應,身處後院的戋戋亦感到痛苦。

晉惕就在此處,離她咫尺之距。

只要她有勇氣邁出去,哪怕有人攔她,她大聲呼救傳入晉惕耳中,晉惕一定救她出囹圄,一切就都結束了。

這是她離逃生最近的一次。

她難以抗拒這饞人的誘惑,繡鞋緩緩從門檻邁出,往燈火明光的前堂走去。

一個地府的游魂,重返人間……

閣樓傳來袅袅仙樂,李青娘在奏古琴。古琴聲聲入耳,戋戋恍恍惚惚,猶如踩在棉絮上。

剎時間她腦海閃過許多念頭,晉惕,自由,重新為人的尊嚴,沈舟頤,毒藥,晉惕能救她嗎?

任何顧慮都不及她強烈渴望逃離沈舟頤的念頭。

她要走,走,抓住所有機會,她不要像狗似的被鎖鏈拴在暗無天日的房間裏。她也是人吶,堂堂正正的人,她有權利生活在陽光下。

她費盡心機教會李青娘桃花妝,等的不就是這次機會麽?

晉惕所在的閣樓在二層,四面通風。戋戋從後院登臨,只需通過露天木臺階。

她鵝黃的身影拾階而上,透過窗牗望見藤椅上被衆女環繞的貴人正是晉惕。她眼角掠過一絲希望,柔潤的嗓音喊道:“救命……”

語聲未出,便化作嗚咽。

一只白皙颀長的手倏然從後面牢牢捂住她的嘴,将她拖離露臺。

閣樓內的晉惕聞聲,疑惑朝這邊望來,卻發現沒人。

戋戋?他方才仿佛感受到戋戋了。

鸨母笑道:“是野貓吧。世子爺,青姑娘這一曲還能叫您滿意嗎?”

戋戋的呼救淹沒在男子如玉的手掌中,正是沈舟頤。

他手上拎着個小包袱,風塵仆仆,看樣子剛從外面歸來,神色不能說不好,而是非常的不好。

沈舟頤将她壓在藤蔓滋生的牆角,瞳孔冷淡如淬了冰。一巴掌即将要落下來,戋戋下意識抱住腦袋,痛苦發抖……沈舟頤終究沒舍得打她,一巴掌狠狠落在自己面頰上。

他氣啊,快氣死了。若他再晚回來一刻,她就和晉惕勾搭上了。

他氣得連抽自己十個耳光。

明明昨日她還信誓旦旦保證她死心塌地,要與他日日共享畫眉之樂,白頭偕老,生生世世永為夫婦。

戋戋悸然看着沈舟頤都把自己臉打紅,蹲在牆角更加瑟瑟發抖。她做錯事被他抓個現形,連叫他一聲“哥哥”道歉的勇氣都沒有,怕極了他口中會無情吐出:敢背叛我,我要立即催動你身體的毒藥。

沈舟頤将她抓回閨房。

房門一閉,戋戋還得給他上藥。

空氣裏充斥着可怕的沉默,戋戋知道自己不用解釋,因為他已經親眼目睹她的背叛,她說再多的甜言蜜語也難以挽救。

微涼的藥膏敷在頰上,恍若調情,戋戋十根柔荑就是特殊制造的暧.昧。

沈舟頤阖上長眸,難以接觸的冷漠感:“一會兒自己拿去戴上。”

戋戋知道他指的是什麽,哭喪臉:“不要。”

她環抱他的腰,貼在他的白衫上哭,哭得支離破碎,聲聲乞求他莫要再鎖她。

沈舟頤啞聲道:“你對我總擺出一副受欺負的可憐樣,對晉惕就能開開心心,騙誰呢?剛才特別想跟晉惕走吧?”

戋戋搖頭,無辜搖頭。

“舟頤哥哥,你信我。”

她淚眼婆娑中透露的,非是不想和晉惕走,而是迫于他的淫.威而不敢走。

像利刺深深紮入沈舟頤脆弱的心底,一瞬間他也好絕望。兩輩子了,他究竟怎樣才能攫取她的心?

他是得到她的人卻得不到她的心,晉惕是得到她的心卻得不到她的人。

“罷了。”

沈舟頤疲于再和她計較,揉着咝咝啦啦疼痛的臉頰:“你盡管跑。”

能跑出去算我輸。

換位思考半天,或許于她來說,唯一能擺脫自己的辦法就是她親手把他殺掉,前世她也是這麽做的。

可他寧願死,對她的執念也無法消熄。

得不到心,得到人也是好的。

沈舟頤頂着兩邊紅腫的面頰靠在床頭,雙目無神,悵然若失,仿佛被幽囚多日的那個人是他一般,讓戋戋更慌。

她小聲朝丫鬟要了個熱雞蛋,待卸去藥膏後,幫他揉臉。沈舟頤一動未動,神色悲戚,乖巧讓她揉。

揉完臉,戋戋未敢有其他異動,依偎在他膝上。這樣的動作能安撫男人,讓男人覺得被重視,帶來安全感,戋戋知道,從前晉惕便是如此。

良久,沈舟頤沉沉嘆口濁氣,呼吸總算重新勻淨起來。他涼絲絲的指腹輕輕剮她白膩的臉頰,眸中傾瀉清澈柔和的光……氣總算消除大半。

然便在此時忽聞丫鬟敲門,铛铛铛,說世子爺一擲千金,定然要見為青娘化妝的人,哪怕隔屏風遠遠一面也可。

戋戋一激靈,緩緩回頭瞥向沈舟頤,他眸光閃爍,難辨喜怒。

戋戋感到危險,遂道:“不見。”

丫鬟還欲再勸戋戋,此乃鸨母的意思,晉惕給錢實在太多,鸨母招架不住。戋戋當着沈舟頤的面态度堅決,關門謝客。

沈舟頤呵呵。

裝模作樣。

打發走丫鬟後,戋戋撿起被沈舟頤盛怒下丢在地上的小包袱,竟是副嬰孩畫像的卷軸。

戋戋上前詢問,沈舟頤才漠然道:“濟楚和你長姊的孩子啊。”

今日他過來,其實想将邱濟楚和賀若雪喜得貴子之事告知她的。

戋戋訝然擡眸,若雪的孩兒都落地了?時光也誠如白駒過隙。

她又笑又悲,撫摸嬰孩的畫像:“若雪姊姊的孩子降生,我這個當姑母的什麽表示都沒有。”

沈舟頤淡淡譏道:“你已從賀家淨身出戶,還感懷些什麽。”

戋戋:“話雖如此,到底是我侄兒。”

沈舟頤:“他們以為你死了。”

戋戋佯作未聞,用嬰兒的小鞋蹭自己的臉。

沈舟頤愈感恨憾,為何呢?她對別人孩子一副百般愛憐的情狀,叫她自己生個他們的孩子,她就惡心得要命,天天逼他喝藥?

原來她非是厭惡孩子,厭惡他。

沈舟頤緊抿着唇,有種被冒犯到的不悅。

戋戋得寸進尺問:“能帶我見孩子一面麽?”

沈舟頤回拒:“不行。”

或許之前還有的商量,今日她居然想和晉惕跑,他除非是三歲癡兒才讓她再接觸外人。

戋戋美睫猶如兩把小刷子,落魄墜下:“好吧。”

她從櫃匣中翻找半天,折騰針線,似乎想給孩子繡雙虎頭鞋。那副認真納鞋底的樣子莫名消瘦,烏黑的長發鋪在背後,越發襯得她皮膚病态的白。

曾經作為賀家千金的她軟糯甜美,現在已很久很久沒見她發自肺腑笑過了。

沈舟頤一時思緒潮湧。

她是他最疼愛的妹妹啊,他曾經把她當成可望不可即的明珠,永遠只能瞻仰的女神。可現在他只會一次次分開她腿,前些天還把她強行拉入黑暗中……

沈舟頤驀然心軟,過去拍拍她肩膀。

“別繡了,太費眼。你老實些好麽,我們上街去買。”

戋戋泛起淺淺喜色:“當真麽?”

沈舟頤隐晦點點頭,拉她起來,幫她換身男子的衣袍。

沈舟頤忘記自己雙頰還紅腫着,因而這次戋戋佩面紗,他亦得戴個什麽東西遮醜。剛才一時沖動,差點把自己打破相。

“但外面眼線多,我們走水路。”

正乃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這處秦樓後面便潺潺流淌一條小河。沈舟頤有自己的船,劃船去的話兩岸商鋪衆多,既隐蔽又不耽購好物。

戋戋聽他要劃船去,喜色頓時褪去。尚記得他和她的第一次就是在船上,她至今對船有陰影,對黑洞洞的船篷尤其反感。

晉惕還在花樓大堂裏,琢磨着怎樣探知戋戋的下落,戋戋卻已被沈舟頤從後門帶上了船。

其時天色已晚,黑如漆,濃如墨,臨稽家家戶戶都亮起燈籠來,萬點金光粼粼灑在河水中,潋滟無方,充斥着人間煙火的味道。

沈舟頤在船頭蕩船,戋戋坐在船篷中,遙感清風拂面,脊背激靈靈發緊。那一夜,他也是在《赤壁賦》那等清風徐來、水落石出的佳景中第一次褪下她衣裙的。

近察臨稽夜景,紅欄三百九十橋,燈籠光、星光水光雜糅在一起,遠山傳來野寺的撞鐘聲,古城莊重而典雅。

“路過賀家的話,哥哥讓我遠遠望一眼罷。”

戋戋唏噓着,逃跑的心思熄了,眼下的幸福最重要,她能遠望賀家一眼都是幸福的。

記憶中在賀家的日子衣食無憂,有人庇護,未來充滿光明,總勾起人無限緬懷。

沈舟頤答應,繞水路帶她回賀家。宅邸灰牆白瓦,還是那熟悉的樣子,其實并沒什麽好看的,戋戋卻看得熱淚盈眶。

沈舟頤續續又跟她講了些最近賀家的瑣事,賀家沒了戋戋,好像也沒人想念。

戋戋有點羨慕若雪,嫁得一個好郎君,如今都生子。如果她也在正常的年齡正常婚配,恐怕也有孩兒了吧。

她坐在船篷中,雙手墊在膝蓋上,翛然四顧。無邊潋滟的月色,倒映在她漆黑的瞳仁中。

“以後不準再做桃花妝。”

沈舟靜靜道。

桃花妝,那是為勾引晉惕,為把她受困的消息傳遞出去的,沈舟頤看出來了。

戋戋悶聲答應。

奇貨坊到達,這裏是成衣店,也是首飾店、繡鞋店。

沈舟頤給她買了膠牙饧和醹醁沉香飲,讓她邊走邊吃。奇貨坊有琳琅滿目的虎頭鞋,沈舟頤幫她挑的她都說難看,最後她自己挑了雙流蘇掐金線的,叫掌櫃的包起來,足足值兩貫錢。

沈舟頤雖非大富大貴,于這等小節倒也慷慨。戋戋抱着小虎頭鞋傻笑,他亦滿足地撫撫鞋面。

什麽時候,她和他也能擁有自己的孩兒?想想,幸福死了。

幸福太美好太奢求,他都不敢多想。

掌櫃的見他們一男一女郎才女貌,自然認為他們給自己孩兒買鞋子的,少不得道出幾籮筐的吉祥話。沈舟頤聽着十分受用,戋戋卻覺得噪音太刺耳。

出去店鋪,沈舟頤主動牽住戋戋的手。五指相扣,暖融融的,仿佛把他們的心都和彼此連起來,月影下也呈現一高一矮并排行走的兩個人。

有戋戋伴在身邊的感覺真好,似乎顆會發亮的明珠,照亮他的孤獨與黑暗。

正因珍惜,才無比害怕會失去。

作者有話說:

标注: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出自唐代杜荀鶴的《送人游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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