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籠鳥
素來潔身自好的世子爺居然駕臨花樓, 且獨獨點了李青娘的名字,實令人瞠目結舌,天大的喜事, 花樓所有姑娘們都在議論李青娘。
李青娘能得世子另眼相看, 多半源于妝容的緣故。晉惕誇贊她五官的桃花妝格外賞心悅目, 誘惑青娘說:如果她能勸化妝之人跟他見一面,他便出錢為李青娘贖身。
贖身,天大的誘惑。
李青娘年輕沉不住氣,頭腦一熱欲把戋戋供出來。好在有鸨母在旁阻攔, 怒瞪李青娘,旋即随便拉出個姓陶的妝娘,堅稱桃花妝出自此女之手。
晉惕叫陶妝娘當場畫來給他瞧。
陶妝娘也是風月中人, 四十多歲半老徐娘, 經驗豐富, 六瓣桃花四大二小被她畫得有模有樣。
為了圓之前的謊, 陶妝娘還故意做出一副梳起不嫁的模樣。
晉惕氣沮。
難道他思慮過甚,此事當真與戋戋無關?情人眼裏出西施, 天下會桃花妝的豈獨戋戋一人。
鸨母殷勤解釋道:“這面妝叫‘春日紅花妝’,确由我們這位陶妝娘所首創,樓裏的客人和姑娘們都喜歡。能入世子爺的法眼,是她們的福氣。”
晉惕疑心未消, 曉得似這般魚龍混雜的秦樓楚館, 暗地裏都與各種勢力勾結, 有她們自己的一套行事準則和要袒護的客人。晉惕雖貴為世子, 奈何也只是個陌生人, 并探不進這圈子內部。
鸨母防着他呢, 他能感覺到。多半把他當成什麽微服私訪的大理寺卿爺, 怕他暗暗查訪她們。
晉惕煩躁,他沒那麽多花花腸子,他的目的簡簡單單,只是想要一個戋戋而已。
後面晉惕又來到這間花樓幾次,每每都叫李青娘伺候。魏王妃得知晉惕居然留戀煙花巷子,多次責罵晉惕,語重心長。晉惕心疼親娘,內心苦衷又無法對魏王妃明言。
托晉惕的福氣,李青娘俨然從花樓裏籍籍無名的小瘦馬,變作人人豔羨追捧的頭牌。
風言風語都傳世子爺是個長情之人,只因李青娘上妝後有幾分肖似賀家小姐,世子爺才格外青睐于李青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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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家小姐是何人?世子年少時第一個女人,藏在內心的白月光。後來因為某些意外兩人分離,世子爺對她念念不能去心。
有時候李青娘的古琴惹得晉惕感傷了,晉惕邊喝酒邊自言自語道:“她也時常畫桃花妝,和你眉間花钿無二無別。”
李青娘噤聲,豈敢多言。
世子爺是好男人,也專情。她多麽渴望告訴晉惕,其實自己這妝容并非出自陶妝娘之手,而是年輕貌美的姚姑娘。
雖然姚姑娘不可能是傳說中那位賀家小姐,但姚姑娘知道的底細一定比自己多,興許能幫助晉惕。
可惜媽媽近來律下十分嚴厲,姚姑娘有夫君沈公子陪伴,她已經和姚姑娘形同陌路了。
晉惕察覺李青娘欲言又止,诘問道:“有話就說,本世子在此,你還怕什麽?”
李青娘的賣身契還在鸨母手中,她終究顧忌鸨母的意思。
觀四下無人,支支吾吾透露道:“……世子爺,樓裏會畫桃花妝的不止陶妝娘一個,還有好多姑娘比她畫得好。”
李青娘只敢說到這。
能不能領會,就看晉惕自己了。
晉惕雖武将出身,遇見大事時,慧眼如炬。
李青娘想告訴他什麽。
隔日晉惕向花樓鸨母提出,以三百兩的價格為李青娘贖身,因看中她花容月貌,嬌莺初啭,欲擡回去做妾。
他唯有這般說,把自己描述得極盡好色,否則恐鸨母有所懷疑,不肯放人。既為做妾,便非是蓄意打探別的。
鸨母被瞞過去,鸨母每日都送姑娘出去伺候老爺,晉惕出的價算高的。
誰也沒料到李青娘走狗屎運,因為一面妝就攀附世子高門了?其他姑娘們嫉妒眼睛都要滴出血來。
晉惕沉雄潇灑,矯矯英雄姿,天下再沒地找好歸宿。
交付定錢後,李青娘歡天喜地“出閣”。
晉惕雇頂金絲軟轎來擡李青娘,另封兩擡紅箱子,裝滿金銀瓜果之物,作李青娘嫁妝。出閣之日,鞭炮噼裏啪啦,紅燦燦的炮仗皮炸得漫天飛。
青娘明白,自己借助戋戋的東風之力才遙登青雲,對戋戋心懷感激,欲在出閣之前再見戋戋最後一面,卻被鸨母婉拒。
“沈公子不希望任何人再接觸姚姑娘。”
“好媽媽,女兒只隔着門和姚姑娘說幾句話,片刻便歸。”
李青娘已穿戴桃紅喜服,将自己頭頂紅寶石簪子拔下一對塞到鸨母手中:“求媽媽通融則個。”
鸨母猶豫片刻,終究開恩。
李青娘熟門熟路奔到花樓後院,拾階上閣樓,砰砰砰敲門。
“姚姑娘,姚姑娘!”
隔半晌,內室才傳來虛弱的一句:“誰呀。”
“青娘,是我青娘。”
小木門被從裏面緩緩推開,戋戋鵝黃的裙擺,雙目下泛有黑眼圈,一副沉悶而無精打采的樣子。
李青娘這才發現,戋戋的門前不知何時被焊上數道鐵條,窗戶也是,她根本出不來。給自己開門,還是她細白的藕臂從鐵條縫隙探出來,借力推開的。
沒有反抗就沒有傷害,反抗得越厲害,與之相對的懲罰也越厲害。眼前一切,都為懲罰戋戋之前逃念的。
李青娘登時落淚。
“姚姑娘,你又被關起來啦?”
戋戋耷拉着眼皮,不願多談。
“有事嗎?”
她定定睛,見李青娘周身紅衣,發髻鑲紅花、紅墜。
“你出嫁啦?”
李青娘點頭,湊過去小聲道:“就是我跟你說過的世子爺,他是個好男子,要贖我出去做妾。”
戋戋唇色慘白。
李青娘憑直覺:“……你有什麽話需要我幫你帶麽?”
戋戋潸然擡眸,泛白的骨節攥在鐵條上。
李青娘也看出來,姚姑娘需要幫助,而且大大的需要幫助。
戋戋四下張望片刻,喚李青娘附耳過來。
·
李青娘風風光光被擡走。
她們這等風月歌女,“出嫁”能如此體面,算三輩子修來的福分。
人人都歡歡喜喜,唯有魏王妃知晉惕買了個勾欄女時,氣得差點嘔血。
黃昏時分,白晝的喜慶盡數褪去,花樓又恢複紙醉金迷的靡樂模樣。
閣樓,戋戋正坐在躺椅上打絡子。
蠟燭平靜燃燒。
沈舟頤悄無聲息踱進來,從背後圈住她的腰,膩膩吻她耳垂。戋戋本能顫了顫,随即微微一笑,坦然接受這愛撫。
“今天青娘出嫁了。”
她依偎在他胸膛上,“以後再也沒人陪我聊天了。”
“我以為戋戋是為晉惕另納她人而沮喪。”
沈舟頤低啧兩聲。
“你說,他為何棄你,而贖李青娘走呢。”
戋戋齒冷,他得便宜還賣乖,蓄意說這等話氣自己。
“因為哥哥不讓我出去。”
嘿嘿笑。
沈舟頤也跟她呵呵笑。
兩人明明在做最親密的動作,心卻遠隔十萬八千裏,爾虞我詐虛與委蛇。外人看來,實悲哀得要命。
她現在最怕的,便是沈舟頤把她從花樓裏轉移走,另找棟旁的別院叫她住進去,屆時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戋戋咬住沈舟頤的唇,太過強烈,把他唇角咬出血。
兩人滾着滾着,衣衫盡褪。
戋戋堅守最後的門戶,直到親眼目睹沈舟頤灌了藥後,才完全把自己交給他。
懷孕是她的底線,她不生子。
沈舟頤熱情似火,衣衫落下後,戋戋被他抱住,能撫摸到他肩頭緋紅的紅蓮印記,滾燙,灼人……
這頭,李青娘踏進晉惕別院。
晉惕急于詢問戋戋的事,李青娘拔下自己發髻根朱釵,交予晉惕。
“珠花中空,內有秘言。”
晉惕拆開珠花,裏面薄薄的紙,唯一小楷字:賀。
啊,賀。
晉惕捏碎紙條,幾欲仰天長嘯。
戋戋,果然是戋戋!
“姚姑娘言道,當初棄世子而去,本不欲連累世子,誰料弄巧成拙。此番望世子千萬莫要再插手此事,更切莫一時沖動,鬧到花樓中找她。”
“那個人的手段很隐蔽,絕對絕對不可以硬碰硬,蠻以武鬥,否則世子會害苦她的。”
“求世子将她忘記。今後覓得良婦,安穩此生,自然最好。”
晉惕怎能忘得掉,猩紅着眼睛追問:“她現下如何……日子很凄慘?”
李青娘對戋戋與晉惕間的恩怨情仇全無所知,只說姚姑娘一直被一個俊俏男人包着。晉惕更加确定戋戋憑空消失多日,落到沈舟頤手中。盛怒之下,他欲立即調兵,圍剿那花樓淫.窩!
李青娘驚慌攔道:“世子千萬熄此念!姚姑娘說她已經服食沈公子的毒.藥,一旦催動,命在頃刻。她苦苦求世子莫要再追查下去!她自己前世的恩仇,由她自己親手了斷。”
晉惕憐然道:“她一個弱女子,為那敗類所困,如何了斷?”
李青娘倒抽冷氣。
回憶當時姚姑娘隐忍而又堅決的神色,或許是同歸于盡。
晉惕的心稀裏嘩啦碎作一地。
·
盡管戋戋叫晉惕隐忍,依晉惕朝陽烈火的脾氣,萬萬不可能隐忍。
第二天,他就帶人砸上永安堂的門。
邱濟楚正在堂中邊哄孩子邊坐莊,孩子白嫩的小腳上是戋戋方送的虎頭鞋。
忽見晉惕兇神惡煞闖進來,二話不說就将他胳膊反擰,逼問道:“沈舟頤呢?”
邱濟楚懵懂,看清了晉惕猙獰的臉,也憤怒起來。
“呸。”
晉惕揮手,屬下掄起棒子就開砸,人仰馬翻,名貴的藥材灑個遍地。永仁堂他數月前剛砸過一次,這次還更猛烈些。牌面修繕好僅僅一月,就又被砸毀。
晉惕的皂靴碾在邱濟楚手指上,發狠道:“沈舟頤在哪兒,說!再嘴硬把你的雜種宰掉。”
邱濟楚襁褓中的兒子,此刻正被晉惕高高舉起,一旦撒手摔成個肉醬。
邱濟楚痛楚呻.吟了聲,“啊!”
若在平時,他定然寧死保守義兄的下落,但自己方出世的孩兒此刻正性命攸關。
邱濟楚手指快要被晉惕碾斷,咬緊牙關,準備舍生取義,忽聞沈舟頤清朗的聲音:“住手!”
沈舟頤掠過去,随手一針刺破晉惕的文武袖,深入晉惕肌膚。晉惕倏感手臂酸麻,手中嬰兒直直摔下去。
嬰兒哇哇大哭,沈舟頤跨前半步接住,攬嬰于懷,愠色道:“世子爺又來沒事找事麽?”
他平素疏離冷淡,光風霁月,此刻懷抱嬰兒,倒凸顯幾分前世慈祥佛子的風度來。簡簡單單一個摟抱的動作,做得跟普度衆生似的。
邱濟楚見兒子沒事,方松口氣,差點翻白眼。
晉惕揉揉手臂,力氣恢複過來:“便是找你的茬兒,如何?”
方才那針并非什麽毒素,只是為搶過嬰兒,使些微量的麻沸散,使晉惕瞬間脫力罷了。
晉惕揚起鐵拳,直直錘在沈舟頤俊臉上,後者踉踉跄跄,嘴角流出血。
“你個衣冠禽.獸,把戋戋弄到哪兒去了?”
沈舟頤穩住,擦了下鮮紅的血。
他聞此,仰起下颌來,漫不經心道:“你怎麽知道的呀。”
果真。晉惕愈怒,一拳含十足十力道再度飛過,卻被沈舟頤側身避開。
沈舟頤冷冷道:“世子爺。您瘋了麽。”
晉惕唰然拔劍,計劃今日先将沈舟頤剁了,然後再去花樓救戋戋。如此這般,戋戋再也不必畏頭畏尾害怕沈舟頤。
然而沈舟頤并不如邱濟楚那般好對付,晉惕這邊人數雖多,卻難以将他制住。
沈舟頤從袖中拿出一塊令牌,正乃大皇子信物。如今聖上未立儲君,大皇子極有可能被立為太子。見此令牌,如見大皇子。
兩方一時僵持難決。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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