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對月

流珠點了點頭，擦去眼角的淚水。是啊，已經沒事了。

“傷口要盡快處理。”西岚看了一眼流珠仍舊血流不止的手臂，語氣似乎帶着點關懷，“否則會發炎的。”

“啊……嗯。”流珠愣了一下，沒想到西岚會這般關心自己。又或許不是關心，只是尋常客套的囑咐吧。這麽一想，心裏竟有點說不出的失落，便微微垂下眼去。

“沒找到你朋友嗎？”西岚看流珠一臉落寞的模樣，這樣問道。

“我不知道他去哪了，”流珠搖了搖頭，擡眼看了看已經完全黑掉的天色，“現在這麽晚，想找到也不容易了。”

西岚沒有多言，淡淡的月光落在海水上，透過層層疊疊的波濤，斑駁而零星着。不知何處飄來的海藻遮蓋下來，這片海域更是灰暗不已，流珠甚至都看不清西岚的臉龐。只是黑暗之中，有一雙淡藍色的眸子閃爍。

“你是修者吧？”西岚不知怎麽的，想到了這個問題。

流珠微微一愣，随即答道“嗯，我來自天界，對于尋常人而言，大概就是所謂的修仙界吧。”

“天界……”西岚兀自念叨着，語氣是說不出的滄桑和感傷，短短兩個字，就仿佛包含了一整個心酸的故事，讓人為之心下一動。

“天界怎麽了麽？”流珠疑惑的看着西岚，天界與東海自古少有往來，身為鲛人，為何會對天界有這般複雜的感情？

“沒怎麽，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西岚搖了搖頭，似乎再不願提起，“天界很美吧，你怎麽會到東海來？”

流珠抿了抿嘴唇，半晌沒有說話。是啊，天界很美，花草樹木、鳥獸蟲魚，甚至連一片杏花樹的落葉都是美的。而且，還有師尊，還有蓬萊仙閣，那種美，天地之間再沒有什麽地方可以比拟……

只是，自己被逐到東海了。

西岚似乎看出了流珠眼中的傷感，那種落魄的眼神，很難在這種年齡的女孩子眼中看到。幾乎是下意識的，西岚朝着流珠靠近了一步。

“願意去個地方嗎？”西岚這樣說着，語氣是從未有過的輕柔。

流珠點了點頭，便感覺自己手被西岚拉起。一瞬間的觸感，說不清是溫暖還是冰涼。西岚的手是冰冷的，就像漫漫海水；但又是溫暖的，無助與恐懼之中，只有它能給予自己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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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清冷，灑落了一地的白霜。

兩人浮出海面，正是夜裏最黑暗的時候，夜空中一輪圓月羞澀的躲到烏雲後面。海水平靜的好似睡着了一般，任憑月光将自己染成缟素的色彩。

攀上岸邊一座礁石山峰，迎面而來的海風吹亂了流珠的發絮。

似乎有些寒冷，夜晚的東海，在流珠的眼前呈現出另一種獨屬于它的美。沒有什麽驚心動魄，沒有什麽悲怆感人。有的只是一望無際，只是漫漫波濤，只是月光之下，看不到頭的一片銀白，和天際連成一片。

不受控制的，心情就像這海面、這海風，朝着無限遠的地方延伸過去。時光，記憶，好像全都飛逝而過，所謂傷痛、所謂逆境，在這廣袤無垠面前好像都不再算什麽。我于天地，仿佛只是一片鴻毛，憑風而起，随風而落。

“東海……”流珠這樣念叨着，望着海面兀自出神。

“對，東海。”西岚開口，好聽的聲音被海風撕裂的有些沙啞，仿佛透過一萬年的時光留存，才傳入聽者的耳中，“我的東海。”

我的，東海。

四個字，道出了多少情感，多少辛酸苦辣。

“能說說天界嗎？”但是，西岚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引向了流珠的故鄉。

“天界啊……”流珠的嘴角微微勾起，只要提到那裏，她的心情就會不自覺的愉悅起來。好像羁鳥戀林的情感，那種心安和平靜，任何別的東西都無法替代，“那裏很美，很神奇。”

“我師尊是個特別厲害的人，雖然他不怎麽會講話，對人也冷冷淡淡的。”流珠開口說着，月光仿佛給了她吐露心聲的力量。在這皎潔之中，一切秘密都好像無法隐藏，只有吐露才能最好的表白，“但他心腸很好，很關心我……”

“他會許多法術，只要一根手指頭就能讓天地都倒轉過來，”流珠露出向往的眼神，澹雲容的臉龐再次浮現在她的腦海中，陽光下，絕美的側顏被鍍上一層輝煌，美得驚心動魄，“他也教了我好多，說這樣可以防身，就不會被壞人欺負了。”

“他的手特別溫暖，午後如果有陽光，他就會在午後教我練劍。”流珠笑着，語氣輕柔而溫暖，“他會抓着我的手，一點點指導，我有任何地方做得不對，他都會不厭其煩的指出來……”

“啊，還有棵杏花樹呢！”流珠忽然想起了什麽，眼眸中笑意更濃，“它是師傅從巫山撿回來的，就種在了仙閣後面。它多愁善感，一難過就會落一地的葉子，每次都要我去清掃。”

“我呀，就經常哼着小曲兒，拖着掃帚不緊不慢的掃着。陽光很好啊，打在身上暖暖的，有時候師尊還會在一旁的石頭上坐着，就這樣一言不發的看着我。時間過得好快，經常晃眼就是幾個時辰了……”

說道這裏，流珠緩緩閉上了眼睛，嘴角的微笑也漸漸收斂起來。

是啊，好快。

一瞬間，回憶的快樂全都轉換為現實的悲傷。睜開眼，記憶中的明媚陽光全部破滅，取而代之的是東海如墨的黑夜，還有呼嘯着的蕭索寒風。

時間就這樣過去，仿佛昨日還在師尊腳下撒嬌嬉戲，今日便已到了東海。舉目蒼茫，了無人煙。

從悲傷中緩過神來，流珠才想起身邊還有西岚的存在。有些疑惑的偏轉頭去，發現西岚竟望着天際久久出神。

“喂，西岚？”流珠伸出手，在他的眼前晃悠了兩下。

“啊……”西岚方才如夢初醒，有些迷茫的眼神落回到流珠身上。那一瞬間迷離的誘惑，簡直讓人無從抗拒，那一雙淡藍色的眼眸，仿佛世界上最完美的藍水晶，盈盈的閃爍着光芒，“抱歉，我走神了。”

“沒關系。”流珠搖了搖頭，沒聽到也好吧，否則一定會被取笑的。

“你知道，這座礁石山的名字嗎？”西岚忽然換了個話題，微微低頭，看着腳下層層疊疊的礁石。月光把它們也染成銀白，一點點零星的白光，輝煌而樸素着。

“不知道。”流珠搖了搖頭。

“它叫，‘念心崖’。”西岚緩緩說道，聲音飄渺而虛幻，仿佛來自很遙遠的地方，又仿佛隔着許多年的時空，“傳說，只要站在這裏，就能回想起很多往事。”

“确實呢，”流珠點點頭，想起了自己剛剛的感受，“這礁石山确實有特殊的功效。”

或許是情感所趨，在這樣一個視野空曠的山崖之上，面朝大海。頭頂是皎潔的明月，耳畔是虎嘯的海風。這般情景，自是容易回憶過去的吧。

“想，聽我一曲嗎？”西岚忽然提出了這樣的建議。

流珠吃了一驚，沒想到西岚還會彈琴。低頭看了看他的手指，果真是修長白皙到恍若天成。這般手指，竟然長在了一個男子身上，當真是叫人嫉妒。

“嗯。”有美男彈琴，這般享受怎麽可能拒絕。流珠趕忙點頭，并且殷勤的召喚出了自己身體裏的流光幻。

看着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斷琴，西岚的眸光似乎有些顫動。

落座在一旁的礁石之上，手腕微轉，那流光幻仿佛受到了力量的牽引，竟然自動飄到了西岚的手中。手指盈盈一握，輕輕搭在那殘舊斷卻的琴弦之上，一瞬間，仿佛是天地間最神奇的法術，有銀白色的亮光閃爍，那琴弦，竟然自動接到了一起！

就像吸收了來自月光的魔力，一排整齊的銀白色琴弦，在斷琴之間凝成。明明沒有實質，卻仿佛就是存在。

随着西岚指尖的輕觸，那琴弦微微顫動，發出如同天籁的美妙音樂。那般遙遠，那般滄桑，像這東海，像這天地。随着樂聲的越來越快、節奏的越來越緊，好像奔騰而來的江水，穿越了千年時空而來，洶湧翻滾，勢不可擋。

光陰、歲月，亘古，未來。各式各樣的情景在這樂聲下交融，和着海浪，琴聲仿佛能傳出好遠好遠，哪怕在天際的最邊界，也能聽到來自靈魂深處的，琴弦的共鳴。

有淚水，順着西岚的臉龐滑下。

自古，就有鲛人對月流珠。

流珠仿佛看得呆住了，西岚的淚水，在月色下真的凝成了一顆顆珍珠。晶瑩剔透的，順着他完美而白皙的臉龐滾落。但那一瞬間，沒有人起的了貪念。所有的感覺，都只有凄怆和悲涼，那種美，那種滄桑，不容亵渎。

她不知道這琴聲表達了什麽，只覺得內心莫名的抽痛。她也不知道西岚為何落淚，但似乎能将這悲傷感同身受。

一曲琴止，一切聲音仿佛在一瞬間被掐斷了喉嚨。海水吞沒了所有的回聲，這天地之間，忽然如同死寂了一般，再沒有一絲聲響。

一瞬間的呆愣，然後是海浪輕撲到沙灘上的聲音。

西岚收回了手指，那流光幻上的銀白色琴弦，也如同失去了支撐的力量，在閃爍幾下之後，化作了虛無的流光，消失在了虛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