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天色蒙蒙亮,尹夫人和衣坐着,神色焦慮不定。按着安排好的,早兩個時辰便該有人來回千福兒已安然離了涼州城,然而卻杳無音訊。她又不能驚動旁人,只能遣了心腹婢女悄悄兒前去打聽。

燃到盡頭的燭火閃了閃,有人在外頭輕輕喊着:“姨娘~”

尹夫人以為自己是累及聽錯了,然而下一刻,門便吱呀一聲開了,雖則圓滾身姿卻極其靈活的尹千福滑進來,一頭撲過來,喊道:“姨娘!”

尹夫人抱住他,仔細一看,果然是千福兒,只是不知因何,頭發也亂了,衣裳也換了,眼睛下一圈淡淡的青黑色,應是一夜未眠。

她不由又心疼又着急,忙道:“我的兒,叫你速速逃去,你竟如何折回來!”

尹千福道:“這裏頭的事情我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姨娘,要抓我的是一個王爺,若是我走了,他要拿你們出氣的!”

尹夫人大約曉得是惹了麻煩,卻不想是這般的大麻煩,王爺是什麽身份,尹家雖說錢財萬貫,只怕王爺一根手指就能捏碎。也怪不得老爺要把千福兒舍出去。

然而她只是一介婦人,大事是不曉得的,只看得到眼前,便哄他道:“不妨事的,只說你自己走了,王爺亦是講理的,怎怪到我們頭上?”

尹千福經了這一遭,不是三言兩語便能哄得住的,王爺要拿他煉丹,看不見人,哪裏不會遷怒?他平日裏連沒吃着心儀的點心都要遷怒廚房,何況是那高高在上的王爺。

然而這些吃來吃去的話卻也不能跟姨娘說,平白吓了她,況且這話說來也不能叫人信,他只道:“姨娘,雖則我不知道那娃娃是從哪裏來的,蓉夫人卻真是個妖怪,她給咱們家帶來了禍事,王爺也是它們惹來的,姨娘你信我。”

尹夫人哪裏還有心思想這些,埋怨道:“你自己要回來,這天也亮了,府裏下人漸漸都起來了,如今再逃,談何容易!今日若是無人來拿倒也罷了,若是來了人,可叫你如何逃出!”

尹千福道:“姨娘,家裏可有百年老參,年頭越老越好的,若有,便不怕了。”

尹夫人不曉得其中關聯,細細一想,道:“庫房裏收了一根,怕不止百年,是前年你爹花了重金從北方購來。我兒,你要它做什麽?”

尹千福喜不自勝,忙道:“那便好了!我回我的屋子裏去,姨娘,你且記得,你未曾放過我,若來了人,你只管讓他們去我那裏拿我。你也莫攔,莫叫人看出端倪。”

細細囑咐一番,又許諾了許多話,才叫尹夫人将信将疑,暫且從了。

到了傍晚時候,官府來人來拿尹千福,尹夫人傷心太過倒在床上,尹金銀一人迎了官兵,将他們帶至尹千福的住處。

為首大人見門上鐵索,窗上木板,将屋子弄得鐵桶一般,便道:“尹老爺果然明理,這般的妖孽逆子,必要看管好了,方才不出錯漏。”

尹金銀嘴裏發苦,連連點頭稱是,又叫人拿了鑰匙去開鐵鎖,門一開,為首大人便推開尹金銀,大步跨進去,片刻便将已打昏過去繩索綁好的尹千福帶出。

尹金銀也只好眼睜睜看着。

李不好容易才松口,尹千福連忙探出腦袋,外頭已經是華燈初上的時候,尹家難得沒點上滿院燈火,一片靜悄悄黑漆漆的。他放眼看去,見到尹金銀立在院子裏唉聲嘆氣,便小聲道:“我爹傷心了。”

李不一手摟着小胖子軟綿綿的腰,免得他一頭摔下去,淡淡應了句:“嗯。”

傷心又如何,到底還是親手送出去了。

尹千福卻搖頭晃腦好不神氣,“我爹可疼我了,可惜他什麽都不曉得,叫妖怪給騙了。我其實還怪他的,關了我好幾日,那幾天日子可難過了。不過看在他這般舍不得我的份上,我就少生幾天他的氣,不給他臉色看了。”

李不道:“你已經被抓走了。”

尹千福一時沒明白過來,還在傻笑:“是呀,你拿一根老參換了我,叫他們抓走了!”

“你本該,被抓走了。”

李不加重本該兩個字。

當着尹家睽睽衆目被抓走的尹少爺,又沒事人一般蹦出來,難道說是被放出來了?這些話騙騙不知情的下人可以,怎麽騙得過尹金銀等?再者,尹少爺在尹家活蹦亂跳的消息難道還能瞞得密不透風?若叫官府曉得了,與王爺府那頭一對,豈不是全露了餡?

尹千福慢慢眨了眨眼,反應過來了,不由張開嘴,露出一副白癡至極的模樣:“啊?”

李不用一根上百年的老參變作尹千福的模樣哄騙凡人,然而他曉得這幻術也不能瞞天過海,便做下手腳,那拿人的車馬半路會遇上強人,動亂間,尹千福所在的囚車會因馬受驚墜落山崖。等到王府的人下去查探,也只有一團血肉模糊。

老鼈也已經死了,那王爺身邊所謂的高人們沒有一個曉得尹千福根底的,如此,便是那王爺不甘心,也只能就此作罷,便是叫了高人來查看,那團血肉也是泛着靈氣,不是作假的。

如此,尹家大少爺便就此暴斃,莫說留在尹家,涼州也待不得了。

尹千福只好做賊一般,由李不帶着,再一次潛進了尹夫人的房內。尹夫人雖則不大明白為何大夥兒看着是叫官老爺拿走的千福兒無事人一般又回來了,卻也不計較,卻聽尹千福說自己是死遁,不由失色道:“你說什麽?”

尹千福道:“我不騙你,那什麽王爺拿我去,我必定是要沒了性命的。如今他們都以為我出了涼州城就暴斃死了,我才能留得性命。”

尹夫人正色道:“這也不是你能做出來的手腳,你告訴姨娘,是誰教你的,誰幫你?你爹?!”

她卻沒想到,竟是一個身材高大俊朗不凡的黑衣男子,不由戒備起來,壓低嗓子問道:“你是什麽人,有何居心!”

尹千福連忙拉着李不手道:“便是他幫的我,姨娘,他是一個很厲害的高人,若不是他我早就沒了性命!”

說了好一通,才叫尹夫人放緩了神色,然而此人來歷不明,又不曉得所為何事,她自然還是沒能完全放下心。只是目前還是千福兒的事情為重。她大約曉得了如今的情況,涼州城是待不得了,最好是尋個無人認識無人曉得的地方,隐姓埋名。

尹千福攥着尹夫人的手臂,道:“那我去哪裏呢?我能去哪兒呢?”

尹夫人看着千福兒圓圓的臉,眼睛生得其實很好看,像她們秦家人。如珠似寶養得這般大了,從來沒叫他吃過半點苦,如今也露出了這被棄的幼犬般的傷心害怕。

然而尹家多年經營在涼州城創下如此基業,不是人人都能說抛就能抛的,尹金銀那頭莫說她有心瞞他,就是他曉得了,也不見得肯為了千福兒離開涼州城。她是尹家的正室,年紀也不大,雖則現下膝下是無子,卻也沒斷了指望。若是這一走,尹夫人做不成了,今後背井離鄉隐姓埋名,只怕還要提心吊膽,沒個安慰日子。

尹千福慢慢松開了自己緊緊攥着尹夫人衣裳的手,眼睛雖然通紅,反倒露出笑來,“姨娘,我走了後你要管好後院和我爹,莫叫旁人欺到你頭上。”

尹夫人卻哭了,抱着他道:“你只要好好躲些時候,左不過以後再不回涼州,天底下好去處也多,姨娘日後跟着你去過,也無妨。”

尹千福被嬌慣了十幾年,什麽時候心疼過旁人,如今也能一邊死命眨眼睛一邊像模像樣給尹夫人擦眼淚,道:“那不成,我只是出去躲幾年,還要回來繼續做我的尹家大少爺的。若是姨娘不在家裏,誰彈壓後院那群女人,還有千寶,若是沒了姨娘,只怕等我回來,尹家都是他千寶少爺的了。”

尹夫人想起當年姐姐死前的話,心如刀絞,越發哭得厲害了,這個孩子她視如己出疼了護了十幾年,如何舍得?

“姨娘自然是要跟着你去的,你一個人何嘗出過遠門,沒了姨娘在你怎能照顧好自己?”

尹千福回頭去看李不,他悄無聲息立在那裏,像是不會說話的木頭人。

“我知道姨娘舍不得我,不過姨娘放心,有他呢。”尹千福擡起下巴,悄悄吸了吸鼻子,擺出高高在上的尹少爺姿态,喊李不:“狗奴才,過來。”

李不輕飄飄瞥了不知死活的小胖子,卻還是聽話走過來一些。

“我問你,你當着姨娘的面回我。你說,是不是一定會護我周全,不叫我冷着餓着,不叫我被旁人欺負?”

對着小胖子紅通通水淋淋的雙眼,那一臉緊張催促的蠢樣子,李不最終還是微微一颔首,道:“是。”

尹千福噗呲一笑,也不忍了,淚珠子嘩啦啦滾下來,咧着嘴笑道:“姨娘你看,這人是個好奴才,救了我幾次,也斷不會舍我而去的。姨娘你多多給我些盤纏,他帶着我離了涼州找個安生地方躲起來,安頓好我就給姨娘寫信,若是沒了錢花用,還要找姨娘給。”

眼下再尋旁人,一則怕人多口雜洩露端倪,二則也不如這黑衣男子能耐,尹夫人無奈之下也只得應了。好好收拾了一番,将自己壓箱底的體己和首飾都拿出來,仔細囑咐了千福兒,叫他貼身收好,萬事不可輕信他人,必要自保為上。又向李不行了大禮,重謝一番,并許諾只要千福兒安然,則必年年重金謝之。

李不面無表情,生生受了她這一拜。倒是尹千福唬了,連忙奔過來扶起尹夫人,沖李不龇牙咧嘴,以示不滿。

離開尹家時,亦是黎明時候,天j□j曙,還是沉沉一團稀釋幾分的黑墨。尹千福讓李不背着,從尹家上頭翻出去,風聲呼嘯穿過耳邊,很是冷人。他不由回頭往下看,整個尹家還未醒,零星只有幾盞朦胧胧的燈,微微照亮小小的一塊四周。

他恍惚想着,爹應早就離開了小院回自己屋子裏睡下了,姨娘只怕還在窗子那頭看着,旁的卻也沒什麽挂念了。

涼州城的街道兩旁有許多老桐樹,深夜時分,葉子掉得多,路旁都是迎風亂舞的黃葉,地上也積了厚厚一層,看着叫人無端想起家裏的床被,厚重且暖人,躺進去便可睡個好覺。

比天還沒亮時就吹着冷風在外頭到處跑好多了。

李不抓着他雙腿,察覺到箍着自己脖子的一雙冷冰冰的小手越來越用力,不由拍拍小胖子的大腿,示意他松點力氣。

小胖子趴在他背上,蹬了蹬腿,湊着他耳朵旁道:“你跑快點,天都快亮了,駕兒~駕兒~”

還帶着微微熱度的水珠滴落在他脖子上,有些癢,帶着哭腔的“駕兒”聽起來那般的蠢。

李不道:“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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