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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殷素問直接吩咐望青上馬車。她坐在一旁看着,殷素問閉着眼露出疲倦的神态。他不複端莊模樣,後腦抵着車壁,懶散地倚着。

望青突然感到一種壓抑的傷感,心中卻沒有得以突破的地方,只能斂聲屏氣,竭力調動呼吸的節奏,微微克制着自己。

殷素問懶懶地睜開眼睛:“你也太謹慎了一點,我又沒有真的睡着。”

殷素問這人就是太體貼了一點,明明已在發怒的邊緣,還想着克己,不遷怒他人。望青突然不敢對上他的眼睛,便調轉目光,看着他腦後靠着的細軟織簾:“我怕吵着您。”

殷素問像是聽到什麽孩子話,屈指撣了撣袍子,将那上面馥郁的龍涎香味彈開:“你動靜不大。”

望青此時便垂下頭。這是她的另一種逃避的行為,她在人前一向不愛說話,一是因為她口舌笨拙,怕引麻煩,二則是當她面對像殷素問這樣的人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她已經太多年太多年做一個無聞的影子了。

“蘇望青,你說點什麽吧,怪悶的。”

望青偷偷看了他一眼,舔、了、舔幹燥的嘴唇:“奴婢不知道該說什麽。”

“揀些好聽的說來聽聽罷。”

半晌,身邊的女子也沒有回話,殷素問一雙無悲無喜的眼望過去,只見她咬着唇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抱怨道:“公子,您這是在為難我。”

他見望青吃癟,姣好的唇形綻開了一點:“你這話怎麽說?我央你說個笑話給我逗悶子你也不肯。”

“那倒不是。”

“那是什麽?”

年輕的姑娘坐在一旁,兩只手交疊着放在膝上,右手的拇指摩挲着左手的指腹思考着。她吸了一口氣像要破罐破摔似的,直截了當的說:“奴婢當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怎麽會,你就講講尋常的事,人生而在世,總會有歡樂的記憶,你家公子現在煩悶得很,你說點什麽幫我梳理梳理,也不至于郁結于心,到時候大動肝火。”

殷素問會說話,三兩句便打消了她的顧慮,做足了臉面等她開口,她再拒絕,未免不識擡舉。望青便問他:“公子知道我進府前是在哪裏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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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素問自然是知道的,她過往的經歷在他案前堆了幾冊,自己無事時也翻過一些,殷家公子博聞強識,向來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将将掃過幾眼,也能牢記于心。

“奴婢入府之前一直生活在靈州黃泉巷。那裏聚集了各地的殺手組織,零零碎碎并不見經傳的不算,數得上號的便有數十家。奴婢長在那裏,做人命買賣,一個月前上頭突然将奴婢調進府中給您做侍女,接我的乃是從前影組的總領教頭謝姑姑。”

殷素問點點頭:“說下去。”

望青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還是緩緩道來:“從前的日子就是練刀殺人,沒什麽值得為人道的。奴婢生得笨,只能做個二等殺手,将将保命。有時出任務會在外面逗留幾日,見一見各地的風土人情,不過那日子就像是被人兜頭罩了一塊麻布,光照不進來,人也邁不出去。”

望青突然望向他,目光柔和了些:“不過苦倒是沒吃多少,凡事乖巧些聽話些總不會有錯,除了偶爾受師傅訓、誡,倒沒遭過什麽大難。至于殺人……殺的也是一些大奸大惡之人,何況奴婢不曾讀過多少書,不識人間大義,只知時逢亂世,餓了要吃,渴了要喝,無依無靠的時候,也顧不上那麽多了。”

殷素問笑了笑,那樣子像是妥協:“你倒是看得開。”

望青也是一笑,笑過卻正色道:“公子也應當看開些,奴婢從前常聽人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尊榮的人總不會讓自己置身險境。”

殷素問伸手撥動着細軟的流蘇,道:“看來是鄭夫子教得好,連你也會掉書袋來教訓我了。”

回府時丫鬟們都圍上來了。夜風寒涼,一堆人擁着殷素問走,便見他一身紅衣反而襯得他氣色不好。丫頭婆子端了熱氣騰騰的甜湯上來給他暖胃,又上了一些清粥小菜,唯一的葷腥是一道糟鹌鹑。

姑娘們都頗心疼,自家公子白玉一般的人物出門一趟再回來便成了霜打的茄子,如此一來,不比掉了幾百兩還讓人心疼?

望青見了這陣仗,連往後退幾步,倚在門框前憑她們鬧。毓秀見她的模樣,撲哧一笑:“她們又不是老虎,至于多這麽遠嗎?”她手上捧着幾顆瓜子,一邊磕瓜子,一邊遞給望青。望青窘迫地搖搖頭,哪知推拒不過,便拈了兩顆捏在手裏。

毓秀身邊的鳳鳴也沒上前,她是冷淡性子,縱使依賴殷素問,也不在這種時候往人堆裏湊。

她見了望青,也是面無表情,倒是望青笑了一下。

她原本以為鳳鳴這孩子不喜歡她,亦或是相識的日子不長,對待她像對陌路人。望青心中也沒什麽想法,只是她前日見她沒有首飾,竟在晚上特地到她房中送了一只簪子給她。玳瑁雖不值錢,然則雕工卻極精細,簪面上雕鳳紋,一看便知是她心愛之物。簪子是一回事,情誼卻是另一回事,更暖人,更令人動容。

一旁的殷素問見慣了場面,穩得住。他細細品着菜色,八風不動的平穩着。丫頭們知道他的習性,也不吵鬧,只是适當地虛寒問暖,盛粥添飯。

待人都散了,鳳鳴不知從哪裏摸出一疊紙來,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望青瞟了一眼,那字寫得慘不忍睹,不比自己的規整。

殷素問一看,就像腦仁被針紮了一下,露出了吃痛的表情。

鳳鳴還是面無表情,雙手背在身後等他評價,眉宇間卻是孩子氣,她不高興了,像是了怠慢和委屈。

一般這種時候殷素問都是鼓勵大于責備,然而今日他傷神得很,便不受控制地賣了個破綻。鳳鳴觀察敏銳,此時便是受了重擊,不待殷素問說話,劈手就将東西拿過來,藏在身後用手揉啊揉。

屋子裏氣氛迫人,望青尋思着自己該回房了。便聽殷素問轉頭對她說:“把你寫的拿過來。”

望青的臉刷地拉下來。

殷素問進完食,總算來了點精神:“說你呢望青。”

她避無可避,回屋将自己臨的字帖拿過去。殷素問接過翻了翻,眼皮微掀,對鳳鳴說道:“你寫得比她好。”

鳳鳴黑沉的眸子亮了亮。別別扭扭地将身後揉皺的紙拿到身前來,想遞給殷素問。

殷素問卻沒接,像端正嚴厲的兄長般說道:“但是她較之你要用功百倍。”

鳳鳴聽了又不高興了,但是她知道見好就收,心中有不樂意惹殷素問不悅,便轉過頭瞪了望青一眼,走了。

望青心想自家公子為了安撫人心便張口胡說真是罔顧衆人愛敬,憑心而論自己不僅比鳳鳴用功,還比她寫得好,哪怕她只瞟了一眼,但是那一眼可以佐證自己的清白。

殷素問像是聽到了她的腹诽,只是端着粥微微一笑:“你別怪我,我還指望她為我賣命呢,何況鳳鳴脾氣大我也不起,君子不立危牆,不就是你教我的嗎?”

望青心到這年頭真是好人做不得啊,但她還是沉住氣,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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