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素雲等人上前将人扶走,原本在一處看熱鬧的人便散去,庭中變得空蕩蕩。殷素問打了個呵欠,又站了一會兒,向蘇望青招招手:“過來。”

蘇望青走到他面前,仰着頭問他:“怎麽了,公子?”

殷素問溫柔地笑,看着她的衣襟問:“你穿得這樣少,真的不冷麽?”他伸出手幫她理了理适才同毓秀玩鬧時弄亂的衣衫,漂亮的面垂下,露出烏黑的睫毛與高挺筆直的鼻梁:“走,跟我進去。”

高大的身體罩下來,像是割斷了二人與世界的聯系。周遭的空氣緩緩地流動,靜谧中一切的感官都被放大。蘇望青覺得風聲太大了,耳尖灼灼地發熱,氣血往臉上湧,她心跳得飛快,只能偷偷喘上一口氣,慶幸自己是個“死臉”,總不會随随便便就因為這種事而臉紅。

其實一切只不過是瞬間的事,蘇望青卻覺得太過漫長。

殷素問牽起她的袖子往屋中走,只是走起來不大穩當,身體搖搖晃晃的,看起來很沒有力氣。蘇望青被他拽着走,很想伸出手去扶他一把,然而手伸出去半截,卻怎麽也沒有勇氣扶上去。

心中一次次升起這種念頭,又一次次壓下去,手最終沒有逾矩伸到不該伸的地方上去。

屋子裏還是只有床頭一點燭光幽幽地燃着。

殷素問猛地回頭盯着她,目光卻不算犀利,就像負隅頑抗一般瞪大了而已:“蘇望青,你是不是覺得我兇惡?”

他的身體在不由自主地戰栗,臉上也沒有那種風輕雲淡一往無前的氣勢,蘇望青知道他這是毒性發作了,怎麽看都不像個正常人。這不該是殷素問啊,殷素問是從不為惡,從不忌諱為惡,敢于為惡的人啊。他一向對自己極有分寸,什麽時候要考慮旁人的意見,用別人的意見作為自己行事的圭臬了?

何況依照他對那女子的處置,蘇望青已經可以贊嘆一句大度了,這算是什麽惡呢?即使是為惡,那也是不值一提的小惡。

可見剛才那女子對因殷素問的确有着非同尋常的影響,她讓他做了一個怎樣的夢?竟然讓殷素問如此惶恐。

蘇望青有些為難地扯了扯嘴角:“公子,要不您還是給自己開點藥吧,這麽下去也不是辦法。”

殷素問一聽,臉色便冷下來了,準确地說,是他冷靜下來了,就連顫抖的身體都漸漸鎮定。他看着蘇望青那稱不上真誠的臉,兀地笑了出來,他扶了扶額,輕聲道:“是啊,我怎麽病糊塗了,這些事你是不知道的,你怎麽會知道呢?”

蘇望青在心裏挑了個眉毛,殷素問這是在說一些她不知道的事?他是想說些陳芝麻爛谷子麻煩透頂的東西給他聽。她是該循循誘問出來還是自覺捂起耳朵拒不相聽呢?不,人說吃多少米端多大碗,沒有金剛鑽就別攬瓷器活,她一個身份低微的下人,是不該管這些閑事的。如此,她到底該怎麽做才能将殷素問的話頭止在此處呢?

她在心裏盤算着,然而臉上還是一張老實本分,不動聲色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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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殷素問已經看穿了她的心思,他不是強人所難的人,是故不過片刻就恢複正常。

蘇望青見他不說話,心中又是慶幸又是不安,慶幸他沒有說下去,但是又害怕他下一秒便将不該說的話脫口而出。

殷素問不過是寬容地一笑,仿佛絲毫不對一點也不想為主“分憂”的蘇望青生氣,他指了指屋角的一套桌椅:“坐過去。”

胭脂木的小方桌貼着牆,桌角上面擺着淨白的花瓶,瓶中斜插着幾支纖細的桃花枝葉。小幾臨窗,透進明亮的天光,幾上有花,花旁是書,層層疊疊堆在一起。如此有花有書,手一探還能捉來一杯上好的碧螺春,實乃文人騷客最愛的地方。

一股難言的不祥用上蘇望青的心頭,她用眼神像殷素問示弱,殷素問卻是一笑:“你近些時落下不少功課吧,我想了想,女子還是多讀些書的好,識理明德,走出去也不會叫人欺負,為以後計,你日後無事就到這裏讀書,我閑來無事,正好看着你。一個鳳鳴已經養廢了,我可就指望着你出息。”

蘇望青一聽,頓時覺得一口氣抽不上來,極想掉頭就走。

真是白瞎了殷素問的學問,他逼人讀書也不找個好借口,卻是呼哧白賴地瞎扯一通,他是吃準了蘇望青不會反抗。果然,蘇望青認命地向書堆走去,渾身散發着讓人難以忽視哀怨之情。

殷素問看了,頗得意,頗愉悅,慢悠悠地躺回自己的床上去了。

*******

夜裏的時候,蘇望青被一聲細碎的呻`吟驚醒了。她睡在殷素問屋子外閣的小榻子上,一聽有動靜,便連忙起身查看。原本殷素問屋中是一向不留侍女守夜的,只是如今他動不動就做噩夢,實在是讓人放心不下,就有毓秀做主安排了侍女守夜。

既然是毓秀做主,那麽此等重任自然就落在蘇望青肩頭。

她披了件衣裳,舉着一盞小燈走到內間,只見殷素問睜着眼睛看着茫茫的黑夜。她走過去柔聲道:“公子,您怎麽樣?”

殷素問面無表情地轉過頭看着她,漸漸地一雙琉璃般冷淡的眼眸柔和下來,他撐了撐身子低聲道:“拿水來。”

蘇望青将手邊的煨着得安神湯倒了一杯遞給殷素問:“慢慢喝。”

蘇望青是個粗糙的女子,或者說在黃泉巷待久了的人,身上都會有某種情感的缺失,她不會體貼人,不會主動地去愛護一個人。是故,她一将茶杯遞到殷素問的手上,便自覺站到了離殷素問不遠不近的位置上——方便伺候,卻不顯得狎昵。

殷素問手上沒有力氣,便将茶杯稍稍遞出,然而過了一會兒,蘇望青才伸手過來接。臉上還是讷讷的,不知道的便會以為這是一個驽鈍笨拙的人,殷素問卻分辨出來了,她常常比別人上幾秒,不是因為她遲鈍,而是因為她在等別人動作,待觀察好了,再做出最穩妥的回應。

現在不信,下次看她揮刀砍人的時候,就會知道,她比誰都敏捷。

殷素問喝完茶,人才松懈下來。他身上的單衣都被汗濕了,緊緊地貼在身上。蘇望青怕他着涼,便放下燈用被子将他裹了裹,又連忙去取了一件幹淨的衣裳過來為他換上。

月上中天,府中的人已經睡熟,就是沒睡熟此刻也不會自讨沒趣爬起來煞風景。

蘇望青來來回回地奔走,無端端地生出一種責任感這種感覺像一塊和熱呼呼的石頭,墊在她的心底,讓她感到踏實與鼓舞。

只是拿着衣服摸到門口時,她陡然停住腳,生出一絲猶豫。

衣服是有了,換衣服的人又到哪裏找?她跟在殷素問身邊這樣久,卻從未伺候過他更衣。蘇望青僵着一疊整潔的白衣放到眼前,顯得左右為難。

這……

這真是比讓她讀書還難!

她一向是個果斷的人,此刻卻在男女之防上犯了大難。一疊衣裳端在手裏左右端詳,就是做不出決定。心想此刻若是随便拉個人來可行?找毓秀最好,她在這些貼身的事上伺候慣了,總不會有錯。如果是她,大約是能夠體諒自己的。

她咬咬牙轉身向毓秀的屋子,只是遠遠地一看便知那一塊黑漆漆的,屋中人早已睡下,此刻去找,添麻煩不說,還小題大做。

又想到殷素問那慘白白的臉,他近來身子很不好,眼見着瘦下去不少,此刻穿着汗濕衣裳只怕脫久了要病,豈不是雪上加霜?

想到此處,蘇望青這才推門進去。

殷素問坐在屋裏聽聲兒,他耳力好,中毒之後對一切聲響更加敏感。他聽見蘇望青匆忙出去又匆忙回轉,竟是停在屋前一動不動了。他還在納罕是出了什麽事,現下眼見着她拿着衣物回來便猜中了她的心思。

他不由得一笑,在這個寂靜寒涼的夜晚,露出了一種釋懷的微妙的笑意,他看着蘇望青平靜地走進來,卻仿佛看到了壯士斷腕般的悲壯。你要知道,一個在三教九流中生長的女子,竟然會有這樣幹淨的心思,是一件多麽古怪的事情。

古怪到讓他寬慰。

蘇望青走到他面前,用一種鎮定的口吻說道:“公子,您的衣物都汗濕了,來,換件幹淨的再睡。”

但是那種鎮定暴露了她的不情願,一種恥于說出口的不情願。

殷素問坐在床上裹着被子,說:“放下吧,我稍後再換,天晚了,你先去睡。”

蘇望青聞言一愣,她沒想到困擾自己這麽久的難題就這樣迎刃而解了,一時感到難以置信。随之而來的是喜悅,最後卻是惶恐。她看見殷素問人裹在被中,單單露出一張臉,被昏黃的燈火映得澄黃,像質地柔軟的上等絲絹。他的面容真是坦蕩得叫人心疼的。

蘇望青突然低下頭,感到一絲羞愧,她想起外人說殷素問聰慧,想起毓秀說他人好,想起在某一刻,自己覺得他善解人意,頓時明白他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他在病重,自己作為侍女為他換一件衣裳,也是未嘗不可的。

蘇望青将手上的衣衫抖了抖:“來,公子,還是讓奴婢幫您換吧,您今日睡不好,奴婢也別想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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