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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日頭正好,蘇望青卻在發黴。她堪堪下了床,在窗邊站了一會兒,殷素問便推門而入,見她弱不勝衣的模樣,皺眉道:“怎麽下來了?”

兩日而已,她已瘦了很多。

蘇望青道:“在這兒待着不是辦法,奴婢思忖着該回去了。”

殷素問咄咄逼人道:“回哪兒?”

蘇望青沒料得他是這反應,不禁有些猶疑。殷素問不喜喧鬧,有時旁人的呼吸都是一種攪擾,此刻卻有要留住她的意思。然而該說的還是要說,她擡手指了指自己屋子的方向。

殷素問道:“何至于這麽急,你傷還沒好。”

蘇望青道:“奴婢身子骨硬,這些小傷還不放在眼裏。”

殷素問聽了,道:“這時候充能耐,有本事別回來時一口一口地吐血,我伺候的時候你不說,現今稍恢複拍拍屁股便走了。”言語間竟帶着怒意。

蘇望青倒不知自己病得這樣重過,然而左右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她已感覺大好,便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奴婢知您的好意,只是一直在此未免不合規矩。”

殷素問道:“你也知道規矩,前些時夜夜賴在外閣的時候你怎麽不提規矩?”

蘇望青頭疼,她極目四望,開始捕捉毓秀的身影。這樣的殷素問她招架不住。殷素問有時能耐,便能耐在可以揣着明白裝糊塗,豁出了臉皮颠倒黑白。

蘇望青也是奇了怪了,怎的自己一副拳拳之心,忠心侍主,到頭來卻成了死皮賴臉,寡鮮廉恥了。

殷素問見她被自己驚得瞠目結舌的模樣,便開始懷柔:“你病得這樣重,還是多歇息的好,若是要做什麽,外面有的是伺候的。”

蘇望青搖搖頭:“這不合規矩。”

殷素問道:“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蘇望青嘆氣,望天,意有所指:“公子還知道這滿院子大活人呢?奴婢不指望嫁人,但還想好好地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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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素問一愣,笑道:“好,你回去躺好,此事不必顧慮。”

于是——

蘇望青在殷素問的房中住了五日,未踏出房門一步。不,應當是未下過床榻一步,她日夜歇在殷素問的床上,正主卻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肩上的傷口已經結痂,蘇望青趴伏在床上,百無聊賴地看一本書,看累了吃一點食物,便換個姿勢繼續躺。身上的“毒”也解了——其實那不是什麽毒,只不過是敗氣血的藥,她那時瞎扯一通,藤翼疑心生暗鬼,莫名其妙地中了招,如今好湯好水地溫養着,每日即便複原了,頭不暈眼不花,若是有機會下床,還能自己個兒蹦跶。

倒是那騰翼,被敗了氣血,還顧慮重重,他若在床第之間勇猛得起來,蘇望青才真是要敬他是條漢子。她躺回原位,嘲諷地笑了笑。

一個男人,便是再愛一個女子,那女子若是害他喪失了做男人的尊嚴,似海的深情也會轉薄,蘇望青便是吃準了這一點,才敢兵行險招。

她翻個身,骨骼間便發出“嘎達”的聲響,蘇望青嘆了口氣,再這麽躺下去,她簡直要養廢了,她傷的是肩膀,又不是腿腳,也不知殷素問心中是怎麽想的,靜無聲無息地将她拘在了屋子裏哪兒都不許去。

不僅如此,蘇望青敏銳地發覺院中走動的侍女少了許多,不同于上次她中毒,那些姑娘們害怕妨礙她歇息不來,這次是連說話聲

都聽不見。

“青姐姐……”

蘇望青聽見有人喚自己,心中一喜:“誰?”

外面的聲音小聲道:“我……”

“蜻蜓?”

“嗯……”

蘇望青神情柔和了些:“你近來好嗎?”

那邊蜻蜓傻呵呵地道:“不行,我不能進去的,公子說了,若是敢來找你,下個月的首飾衣裳就沒我的份了。”

蘇望青撇撇嘴:“他還說什麽了?”

“他也不讓西四院的人來了,之前承平郡主派人來探你,被他叫人擋回去了。”

蘇望青奇道:“為什麽?”

“……”

那邊沒了聲響,蘇望青便叫道:“蜻蜓,你還在嗎?”

門嘎吱一聲打開,長身玉立的殷素問走進來:“她若是還敢在才有鬼。”

蘇望青從床上坐起身,像是偷吃的貓被抓了現行,心虛得不行。

“你這是巴巴地想往外竄?蘇望青,你倒是愈發不安分了。”殷素問手上拎了只壇子,小小的一只,赭紅色的,上面系着一條漿紅的綢帶。

他找了地兒坐下,揚了揚手上的壇子:“猜猜是什麽。”

蘇望青撥了撥放在手邊的書頁,秀麗的眼一掃:“腌梅子。”

殷素問奇道:“你怎麽知道的?”

蘇望青皺了皺小巧的鼻尖,仰頭看着他:“有股子酸甜味兒。”

殷素問笑道:“狗鼻子。”

蘇望青暗自撇撇嘴,望着他:“公子,奴婢這傷養得差不多了,您放我出去,可還行?”

殷素問皺眉道:“我這裏冬暖夏涼,還幹淨,整座府裏也找不出更寬敞的地兒了,待着不好?”

蘇望青道:“哪會不好?就是不适應,沒成想病了一遭,便改天換地了一般。”

她疑是哪個術士大變活人,或是一陣妖風刮來,将他家公子抓走了,眼前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冒牌貨,從前那端正青年陡然變個混不吝,真是叫人不習慣。

舊話重提,就得有抵得住別人煩得勁兒。蘇望青在殷素問身邊待久了,将他這性子摸熟了幾分,知道他不會發火,也不害怕,她低聲道:“奴婢有手有腳不做事,心裏怪不自在的。更何況奴婢與人有約在身,這麽耽擱了幾日,已經是失信于人了。”

殷素問沒想到她還敢承認,原本以為她還要偷偷摸摸瞞上一陣,此刻卻格外坦誠,便道:“你怕什麽,你的‘貓兒’我替你養得好好的呢,一日三餐叫人供着呢,短不了她的吃喝。”

蘇望青知道瞞不過他,殷素問就算見天兒地躺在床上,府中大大小小地動靜也是盡收耳底,她便道:“這哪是吃不吃的問題,奴婢是想過去讓她安心。”

殷素問道:“你是好人做慣了,光想着讓旁人安心,倒不惦記我。”

蘇望青狹促一笑:“惦記着您的多了,不缺我一個。”

殷素問将壇子的封口敲掉,溢出濃郁的香甜味,蘇望青聞了,口齒生津,咽咽口水。殷素問見了便得意,走過來:“手伸出來。”

晶瑩剔透的紅色梅子在素白的掌心顫巍巍地滾動,殷素問用指尖點了點:“五個,就五個時辰,到點了乖乖回來。”

*******

蘇王青拾掇好了出門,日光絢爛,繁花正開,她抻了抻身子,動動手腕子腳脖子腰身腹背,難得地表現出與年紀相符的明豔活潑。

殷素問背着手站在門前。蘇望青回頭一看,立馬縮手縮腳站回去。

“你怕我?”蘇望青每每見他,十次有八次都是這般“規矩”,便像是枚堅硬的核桃,一拍就溜,還硌手,更有甚者,便是擺出一副皺巴巴的苦瓜臉。殷素問自問皮相過得去,人品算不上貴重,卻也不是市井無賴,怎的就讨人嫌了?

蘇望青看他這不服氣的模樣,忍不住笑道:“不怕,只是我師父命我來時要夾着尾巴做人。”

“錦達……”殷素問眼中露出感懷神色,“他過得可好?”

聽到與熟悉之人有關的話題,蘇望青變得雀躍了些,她轉轉身子快活得像一只小鳥:“好!在黃泉巷除了巷主與幾位長老,便是他資歷最老,成日裏樂颠颠地不管事,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閑時跑到城中的花街柳巷找姑娘,老當益壯。我走了,他大約要招幾個弟子過來解悶兒。”

她滔滔不絕地說着,臉頰上泛起薄薄的紅暈,紅衣襯得光彩襲人,平日的拘謹與防備消失的無影無蹤。

殷素問困着她好幾日,為的就是這個效果,長期對自由的向往使她放棄了束縛自己的“規矩”,使她變得生動,自有一種向上的神氣。如今見着了,當真讓人覺得是賞心悅目。

蘇望青忽地想起殷素問先前戴着的“大夫”的人·皮面具,那種東西她從前聽人說過,卻未見過,只知道制作起來十分麻煩,一張上佳的面具,要妥帖自然,能跟着人的臉上的肌肉變化,十分難得,便問道:“那張面具,是哪裏來的?”

殷素問道:“我前些時得了一個人,讓他做的。”

“是什麽人,這麽大本事?”

“記得宋慈中蠱那件事嗎?那個人是下蠱之人,盛席在北方将他抓住了,他擅長易容,我便讓他做了一張面具。”

“盛席?”蘇望青不曾想從殷素問的口中聽到這個名字,不免有些吃驚。

“怎麽,你認識他?”

蘇望青搖搖頭,這個名字還是孟槐曾經告訴她的,有一年她從北方辦事回來,談到一個狷狂霸道的小子,名字變叫作盛席,據說一把刀使得出神入化,就連孟槐亦忍不住道:“瞧瞧你,再瞧瞧人家,一個是刀客,一個是揮着道砍豬大骨的。”

“聽說刀法很好?”

殷素問道:“嗯,他在北邊成名已久,你用刀作武器,大約是聽過他的。這樣,下次他回京述職,我帶你去瞧瞧。”

蘇望青聽着他這不懷好意地語氣,笑問:“怎麽個看法?”

“看猴。”殷素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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