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明心意
沈璁跟沈克山的父子關系一直勢同水火, 裴筱不止一次親眼見過。
但全上海都知道,沈家是兒子死光了,沈克山才會想起遠在海外的沈璁;就是因為這個, 外面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人才會在背地裏揶揄沈璁一聲“沈大少”。
他哪兒來的“兄”?
看着裴筱越來越疑惑的表情, 沈璁緩緩撐起了身體, 準備從頭講起,徹底坦白所有的秘密。
“還記得我說過嗎?當初我娘送我出國, 其實是為了遠離沈家的紛争,所以在走前她再三勒令,沒有她的同意, 絕對不準我回來。”
“但其實,她在我回國前的好幾年就已經去世了,理論上從得到她去世的消息開始, 就沒有人可以管我了。”
因為連沈克山都并不重視他這個兒子, 父子之間鮮有聯系, 自然也就不在乎他是想留在國外發展, 還是什麽時候要回來。
“但我并沒有馬上回來。”他低頭看着裴筱問道:“你知道為什麽嗎?”
裴筱茫然地搖了搖頭。
“我讨厭沈克山也不是一天兩天, 本來這輩子都不打算再回來了。”說起令人煩躁的事情,沈璁習慣性地将手伸向放在床頭櫃上的煙盒, “直到他主動聯系我——”
在那之前,沈璁只知道在他出國前就被送去軍隊的沈玦失蹤了, 關于其他幾個兄長的情況,他一無所知。
而在電話裏, 他意外地發現,自己這個看似早早被“發配邊疆”的富貴閑人, 居然成為了沈家事實上唯一的繼承人。
那時的沈克山已經無法離開輪椅, 身體的景況也大不如前, 所以希望唯一的兒子能夠回來,學習子承父業。
搞清楚自己的處境後,沈璁只猶豫了不到一天的時間,就答應了沈克山,會盡快回國,因為他知道——
“報仇的機會到了。”
他要替窦鳳娘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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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習慣性地準備點燃香煙時,看着懷裏的裴筱一臉擔憂,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他終于還是放下了打火機,只用手指夾着煙過瘾,喉結不自然地滾了滾。
“裴筱,我現在在做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所以才會千方百計阻止你到公司來——”
“是怕我會影響到你嗎?”之前一直安靜聆聽的裴筱突然打斷道。
“你——”沈璁夾煙的手戳了戳裴筱的眉心,“‘對付’我的時候比狐貍還精,怎麽現在這麽‘笨’了?”
看着裴筱那副認真的小表情,他無奈地嘆了口氣,低頭看着自己指尖被夾到變形的香煙過濾嘴。
“我……”半晌後,他沉聲道:“不想連累你。”
“那你呢?”裴筱接着問道:“你就不會有危險了嗎?”
“不會。”沈璁輕描淡寫地搖了搖頭,“他們或許不在乎我,但我到底還是姓‘沈’的,他們不能完全無視一個在法租界根深蒂固的‘沈家’。”
如果一夜之間将整個沈家連根拔起,不說半個法租界會為之癱瘓,至少也會造成一場不小的混亂和恐慌,尤其是,如果鬧出人命的話。
所以沈璁一直不擔心自己有性命危險,因為就算東窗事發,最壞的一種可能性之下,對方也只能采取盡可能和平的方式接手整個沈家的産業,這就需要時間,而不是在大街上突然冒出來一個人對他拔槍。
就算這個時間不會太長,也會足夠他去計算謀劃,或者哪怕僅僅只是逃出生天。
“哦。”裴筱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卻也沒有多追問什麽,反倒是一臉如釋重負的模樣。
“你不害怕嗎?”沈璁費解地問道。
“七爺不保護我嗎?”裴筱很快反問道。
“當然。”沈璁也很快肯定道。
“那我為什麽還要害怕?”裴筱嘴上還是反問的語氣,但整個人都已經軟軟地靠近了沈璁的懷裏。
他雙手環住沈璁,阖眼靠在對方的胸口上,聽着耳邊傳來的,有力的心跳聲,真的完全不會害怕,甚至還覺得無比踏實。
“只要七爺沒事,裴筱就什麽都不怕。”
剛才說話時,沈璁有意斟酌着字句,想要盡可能地把事情說清楚,讓裴筱能夠理解,但又怕吓着對方,所以注意力一直都只在自己說話的語氣和遣詞造句的方式上。
直到現在,他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不管他說什麽,裴筱都只是安安靜靜地聽着,不會試圖多打聽哪怕一句,他到底在做什麽;而能讓裴筱開口的,除了最開始那半句玩笑,也就只有關于他安不安全的問題——
裴筱最在乎的,從來都只有這麽一件事。
沈璁感動地将人摟緊。
“其實也許很快,我就能給我娘報仇了,所以……”他輕輕嘆了口氣,“為了不在眼下最關鍵的時刻節外生枝,我才會答應沈克山,去見朱珠。”
其實眼下裴筱能夠認識的漢字也還是十分有限,但在之前那份險些徹底割裂他與沈璁之間關系的申報上,“朱珠”這兩個字,他還是認識的。
“所以……”他撐着沈璁的胸口突然直起身體,緊張地看着對方,“你還是要結婚的?跟……跟那個女人……”
“是你娘的意思?”
“怎麽可能?”沈璁無奈地笑笑,“從小到大,我娘連我有沒有吃飽穿暖都懶得親自過問,又怎麽會在意我結不結婚。”
在他的印象裏,母親生前與自己之間,從來就沒有過關于“人生大事”的讨論。
直到出國那年,其實他已經年滿十七歲了,很多家庭的孩子在他那個年紀,都開始了談婚論嫁,可就算在出國的幾年後,窦鳳娘也從來沒有關心過這方面的事情。
也許在窦鳳娘心裏,婚姻真的就只是一張長期的飯票,不過如此,沈璁也并不需要。
“還記得我一開始跟你提起的,我大哥嗎?”沈璁接着問道。
之前因為太關心沈璁,裴筱現在才猛然想起,沈璁說的,應該就是“弑父殺兄”裏的那個兄長。
“他叫‘沈玦’。”沈璁很快解釋道,指尖不自覺地加力,幾乎已經夾斷了那支可憐的香煙,“跟我其他兩個被送回了遺體的兄長不一樣,他的屍首一直都沒有找到,所以——”
“沈克山一直相信,他只是失蹤了,從來沒有放棄尋找。”
“而就在不久前,好像還真讓他找到了。”他苦笑道:“如果沈玦回來,我就不再是‘沈家’唯一的繼承人了,這可能……”
“可能會影響到給你娘‘報仇’的事?”
裴筱很快接過話頭,沈璁無奈地點了點頭。
事實上,沈玦不止是好像已經被找到了,就在裴筱離開的兩天後,沈璁接到消息,那個疑似沈玦的目标,已經在沈克山的嚴密保護下,秘密進入了上海的範圍。
不過可能是沈克山在上海的地界上太過樹大根深,就在目标進入上海的當天,沈璁的手下就将人跟丢了,直到現在仍舊不見蹤影。
但這一切似乎也不難猜,畢竟是心心念念了那麽多年的長子,沈克山現在大概已經如願以償見到了吧?
沈璁自問從來都不是什麽心慈手軟的良善之人,他跟自己那個所謂的大哥之間,基本也談不上任何兄弟情義;既然眼下沈克山不能碰,他是真的對沈玦起過殺心。
畢竟,他從來都不會允許任何人擋了自己的路。
只要沒有沈玦,沈克山就再也沒有別的能威脅他的東西了。
如果不是礙于對方失蹤,他其實也很難想象,自己到底會不會動手。
“但他已經不見了,所以……”裴筱眼神一暗,輕聲問道:“為了安撫沈克山,你還是會去結婚的,對嗎?”
“剛就說了一句你‘笨’,怎麽還真就不聰明了?”沈璁好氣又好笑,無奈地捏了捏裴筱的鼻尖,把人拽到自己眼前,故作嚴肅地盯着對方的眼睛,“我之前怎麽答應你的?”
裴筱也望着沈璁,一臉茫然,又顯然眼含期待。
“明天——”沈璁低頭,心疼地吻了吻裴筱那顆漂亮的桃色淚痣,“明天我就帶你去見她。”
“誰?”
裴筱緊張地問道,話剛出口,看着沈璁笑而不語,他很快就反應過來,除了朱珠,這個“她”還能是誰。
看見裴筱的反應,沈璁知道對方已經明白了,該坦白,該交代的,他也都說完了,便重新地倒回床上,疲憊地阖上了眼睛。
“到時候……都聽你的……”
其實裴筱并不知道沈璁為什麽要帶自己去見朱珠,也不知道他應該要做些什麽,但有時候只要知道沈璁的心裏有自己,也只會屬于自己,他就已經踏實了,別的不管是什麽,他都願意順着沈璁。
除了——
他溫柔地起身,從沈璁的指尖取走了那支已經變形的香煙。
“七爺,別再抽了。”
這些日子以來沈璁身心俱疲,并沒有在意裴筱一句看似漫不經心的叮囑,只是阖着眼睛“嗯”了一聲。
但很快,他就聽到裴筱又認真地重複了一遍,“我的意思是——”
“戒了吧。”
裴筱本身并沒有煙瘾,但有時候心煩,或是為了應酬身邊那群纨绔,他偶爾也會抽上兩根,甚至在沈璁面前也沒有避諱過。
從前在一起時,就算夜夜同床共枕,也沒有誰真的考慮過兩個人的未來——
沈璁是遲鈍,裴筱則是根本不敢。
那個時候,裴筱看出沈璁不好意思在自己面前抽煙,甚至還會貼心地為對方點煙,因為他們之間的關系,不過是一場各取所需的及時行樂。
所以他不會讓沈璁戒煙,因為他很清楚,沈璁的未來不會有他。
直到今天……
在沈璁的記憶中,二十多年來,真跟他提過“戒煙”這件事的人,只有喜伯,一個在這世界上為數不多的,還會真正關心着他的老頭。
雖然只是一句再簡單不過的叮囑,但沈璁還是能感覺到,可能就從這一刻,他們都開始相信,也許會彼此牽手走過這一輩子了。
裴筱讓他戒煙,就是希望這個時間可以長一點,再長一點。
但裴筱也沒有再啰嗦什麽,或是強行要從沈璁口中得到一個答案;他起身将那根沒有點燃的眼扔進垃圾桶後,就很快走回床邊,坐在沈璁身旁的床頭。
“七爺這些日子辛苦了。”他伸出兩根手指,在掌心暖熱後,輕輕揉着沈璁的太陽穴,“好好睡一覺吧。”
“裴筱守着你。”
沈璁眼眶一熱,但在某些方面,他只是一個初學者,并不知道應該說什麽,也不想被裴筱看到自己“狼狽”的一面,所以只是默默地側了側身,把臉埋在裴筱的腿邊。
某一個瞬間,裴筱甚至覺得,上海灘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活閻王”好像在跟自己……
撒嬌。
他低頭淺笑,然後真就輕聲唱起了一首搖籃曲。
在之前也曾紅透大半個北平城的大青衣婉轉溫柔的輕吟中,沈璁的呼吸聲漸漸變得沉緩,勻長。
裴筱見狀,小心翼翼地收回手,正準備起身去關掉屋裏的大燈,但甫一離開床邊,沈璁就一把拽住了他的手。
“裴筱……”沈璁的聲音低得好像夢呓一般,喃喃道:“我喜歡你的……”
“很喜歡……很喜歡……”
在那個沈璁看不到的地方,裴筱瞬間熱淚盈眶,裏面仿佛盛着他之前十幾年來所有幻想出的期待與美好——
那些求而不得,在這一刻,悉數兌現。
他溫柔地拽開沈璁的手,放回被子裏,掖好被角,轉身去關上了房間裏所有的燈,拉上窗簾,然後才重新回到床上。
在沈璁身邊躺下時,他抓起對方的手,跟自己十指緊扣。
在閉眼前,他偏頭小心翼翼地吻了吻沈璁的額角,輕聲道:“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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