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屋外的寒風蕭瑟被竹葉窗嚴密地隔絕開來,銅制的暖爐置于床榻幾步遠外,加之凝神香混雜其中,暖意綿綿,馨香宜人。

實木精雕榻上,幔紗珠簾內蜷着一人。

雲鬓丹唇,睡顏正濃,披散開來的一頭秀發烏黑柔亮,落下幾縷垂在榻外,白皙如雪的肌膚因室內的暖意泛起淺淡的紅粉,濃密的眼睫不安地顫動幾分,随即一雙澄澈水靈的眼眸緩緩睜開來。

銀翠察覺床榻傳來動靜,端着一碗湯藥快步湊了過來:“王妃,您醒了,該喝藥了。”

剛從睡夢中蘇醒的晏明月聞言便蹙起了黛眉,苦澀的藥味濃烈刺鼻,還未入口便叫人覺得喉頭難受,當即便搖了搖頭:“本宮僅是受了點皮外傷,何須服藥,端下去吧。”

晏明月喜甜不喜苦,好在身子還算強健,自小未曾病過幾次,前些日子突染風寒叫她幾日間不斷喝了不少苦藥,如今身子無事,自是不想再喝半分。

銀翠為難地看了晏明月一眼,她出城一事真當叫人想着後怕,消息傳回時,整個王府都吓壞了,不過好在人平安無事歸來,但卻絲毫不能放松警惕,這便太醫來回奔波于府上,各類中藥開了一副又一副。

“王妃,此乃預防風寒之藥,您前些日子遭了風寒,這幾日又在大雪中奔波,若不用藥穩固着,若再拖垮了身子,可就得不償失了,您還是喝了吧。”

晏明月顯然不願,下意識将身子往溫軟的棉被裏縮了幾分,像是個鬧脾氣的孩子一般:“本宮身子無事,這藥太苦了,你快端走。”

銀翠端着藥碗不知該如何是好,正躊躇着,屋外突然傳來一陣不小的動靜,嘈雜紛亂。

晏明月聞聲探了頭,不由得問道:“外面何事喧鬧,你且去瞧瞧。”

銀翠點了點頭,這才暫且放過了催促晏明月喝藥一事,轉身快步朝屋外而去。

蘭亭苑外,賀凜如風般迅捷的步伐後跟着一衆惶恐萬分的下人,面色陰沉如他,黑眸中的焦灼是他鮮少會流露在外的神情。

晏明月久未見銀翠歸來,不由支起了身子試圖朝外探去目光,也不知是什麽事将她院外擾起紛亂,難不成是又來了一衆太醫要給她開服苦藥不成。

“王爺恕罪!”忽的一道高喊聲,叫晏明月正欲放松下來的背脊頓時僵住了。

一雙黑色長靴入目,鞋面上帶着幾片還未融化的冰雪,餘下浸濕的料子暈染開一團不易看出的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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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明月怔愣擡眼,再見賀凜,看着這張熟悉的俊容,一時竟失神在了原地。

賀凜一身玄青色常服,肩頭落有飄雪,身姿挺拔,劍眉星目。

面色略顯蒼白與疲憊,眼底布滿了血絲,像是勞連夜奔波所致,棱角分明的下颚滲出青色胡茬,卻絲毫不顯狼狽,周身散發着沉穩淩厲的氣勢,一如既往的令人無端生出些壓迫感來。

晏明月沒曾想賀凜會突然回來,毫無征兆地,與他投來的視線撞了個正着。

“王爺……”

晏明月張了張嘴,開口喚了一聲,嗓音綿軟嬌柔,帶着幾分還未緩過神來的怔愣,幔紗珠簾後的纖瘦身形若隐若現,因着身子微微前傾,甚露出一片衣領微敞下的白皙鎖骨。

賀凜步子頓住,一聲不同于他以往聽見的冷漠嗓音令他垂于兩側的指尖微微一顫,未歸時念着那令他魂牽夢萦的面容,如今歸來,心底竟又下意識有些怕。

馳騁沙場,從不知怕為何物的北淵王,如今卻會因着怕見一個女人,而下意識別開視線。

怕見她眸底的冷漠與抗拒,也怕她嫣唇吐露令他神傷的話語。

即便如此,腳下仍是又快步走向床榻,晦暗不明的視線在晏明月身上匆忙掃視一圈,眸底翻湧着令人看不清的深幽。

片刻後,才不動聲色地緩住了心緒,冷聲道:“傷哪了?”

晏明月一愣,有些不明所以,随即反應過來自己是從山崖下被人找了回來的,回到府上衆人都亂作一團,以為她身受重傷,傳了數名太醫,輪番為她診治,而後見她僅是一些皮外傷,并無大礙這才放下了心來。

再看賀凜這一副氣勢洶洶趕來的模樣,難不成他知曉她出城一事了。

晏明月自知自己雖未怎麽傷着,可到底是頂着風雪冒險出了城,心下慌亂一瞬,抿了抿嘴有些心虛道:“僅是有些磕碰,并無大礙。”

說罷,又忙掀開被子從床榻起了身,自賀凜跟前轉了轉身子:“當真無事。”

賀凜銳利的視線緊盯着晏明月,歸來前他的腦海中一團亂麻,不敢去想自己會看見怎樣一副場景,更不敢想如若她當真有個三長兩短,他又應該如何是好。

即使心頭被她不顧生命安危前去見所謂“重要之人”給刺得生疼,此刻見她安然無事站在面前,心底卻無法抑制地松了口氣。

晏明月不知賀凜心中所想,但也感覺到此刻氣氛的凝滞,她本還設想過無數種今生重見賀凜時的場景,但這一刻來得這般突然,令她措手不及。

說到底她兩世加起來都未怎麽與賀凜相處過,他們是夫妻,卻堪比毫不相識的陌生人,即使她有心重來一次扭轉他們的關系,可真當面對賀凜之時,她卻不知要與他說些什麽才好。

賀凜心底的擔憂與慌亂逐漸落了下來,轉而湧上的,便是洶湧如潮的妒意與怒火,為了見葉蕭,她連命都不要了。

眼底神色漸冷,賀凜生生隐忍着怒氣,陰沉的臉色仿佛在醞釀着一場暴風雨的來臨。

他知自己此刻面色不佳,兩人許久未見,他應當擺出些緩和的神态來,興許他們還能相安無事說上幾句話,可他心裏嫉妒得要命,狠狠壓抑自己的情緒已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壓根無法再騰出餘力再掩藏自己的神色。

正當此時,銀翠進了屋,瞥見賀凜鐵青的面色和晏明月垂眼站在他跟前的模樣,唯恐兩人這是剛見了面又吵了起來,忙快步趕來,打破了兩人間的沉默:“王爺,太醫為王妃開服了抵禦風寒的藥方,藥已煎好,眼下當是用藥的時候了。”

晏明月一驚,頓時皺了眉頭:“本宮并未染上風寒,不需用藥的。”

賀凜回過神來,這幾日風雪不斷,城外封了路,就連他的軍隊也被困半山腰,晏明月向來嬌生慣養,也不知在路途中受了多少苦。

再一想到她不顧生命安危也要出行的緣由,目光一暗,不待銀翠再開口,沉着嗓音道:“将藥喝了。”

這話一出,晏明月才察覺賀凜情緒不對,再一擡眼,對上他那不容置否的冷漠神情,頓時心裏有些發怵。

他果真是生氣了。

晏明月不敢在賀凜氣頭上招惹他,明明打算與人将之前的矛盾好生化解一番的,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下自不能再與他起沖突。

撇了撇嘴,晏明月心裏十足委屈,但也敢怒不敢言,小心翼翼看了眼賀凜,認命般地接過銀翠遞來的湯藥。

看着濃濃的黑色藥汁,晏明月心裏苦不堪言,露出了視死如歸的神色,咬了咬牙,終是心裏一橫,揚起下巴,一飲而盡。

一口下去,精致的小臉頓時皺成了一團,滿臉将苦字展示得淋漓盡致。

賀凜眸光微動,晏明月的乖順令他心頭有些異樣,擡眸看了她一眼,動了動唇角:“苦?”

晏明月連忙搖了搖頭:“不苦的。”

前世她對賀凜理直氣壯蠻橫無理,如今再見,倒還隐隐有些怕他了,哪還敢說半分苦。

晏明月收起被藥苦到的表情,努力做出一副喝了藥身子便舒坦了的表情,眸光溢彩地擡眼看向賀凜,露出了乖巧的神情。

“此前奴婢勸着王妃喝藥,王妃嫌苦怎麽都不願服下,還是王爺的話管用,王妃服了藥便好,奴婢先行退下了。”

管用?

他的話何曾對她管用過半分,賀凜眼神冰寒,手掌在衣袖下逐漸緊握成拳,想開口質問她為何要出城,可答案卻早已深深烙進他心頭,燙得他皮開肉綻,不敢再觸及半分。

屋內再次獨留兩人在內,晏明月緩和了些許口中的苦澀,擡眸瞥見賀凜自進屋後便未曾緩和過半分的沉冷面容又迅速垂下了眼來,心底不禁有些犯難。

這便是前世她曾在賀凜臉上見過的最多的神情了,他見她總是這樣一副又冷又硬的可怖模樣,饒是她以往有曾想過與他好言相說,也在這樣一副神情下,不由自主強硬了語氣,以免自己落了下風。

看來冒雪出城一事,還得有個交代,這便小心翼翼看了賀凜一眼,謹慎道:“王爺可是還在與妾身置氣?”

賀凜神色微變,視線中嬌柔的女子臉上神色乖巧恬靜,清澈的瞳眸中帶着幾分顯而易見的讨好意味,綿軟的話語像是一抹吹拂而過的暖風,輕而易舉就融化了他心頭堅冰一角。

怎能不氣,氣她不顧自己的性命安危,更氣她為了個不值當的男人!

賀凜不知自己究竟在堅持些什麽,眼巴巴趕了回來,卻又顯得他礙眼又可笑,心中湧上酸澀與自嘲來,緊抿着雙唇,想要負氣離去,卻又舍不得與她相處的這短暫卻又并不和睦的機會。

忽的一瞬,衣袖一角被一道輕柔的力道拉住,賀凜身子一僵,垂眼看見了衣袖上那白皙柔嫩的指尖,耳畔是晏明月小聲的低語:“王爺久未歸府,今日可否留在蘭亭苑,與妾身共用晚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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