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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冬在渝州城裏最好的來福客棧的天字一號房裏醒來。

昏厥前的事蘇小冬還是記得的。她明白自己不會無緣無故從趙府的小黑屋來到來福客棧裏,可那時她神志昏昏,并不知道是誰救了她,問了客棧掌櫃也問不出個結果來,反而因為沒有錢交房費而被趕出了客棧。

蘇小冬身無分文流落街頭,卻覺得耳聰目明,說不出的神清氣爽。想來洗髓續靈湯果然名不虛傳,她也算是因禍得福,沒有白白被灌了四碗湯藥。

蘇小冬并不知道,自己剛剛踏出來福客棧,便有一名坐在廳堂裏的秋色衣裳女子随之起身,徑直上了來福客棧頂樓,單膝跪在房門外:“少閣主,蘇姑娘已經離開,是否需要屬下随行護衛?”

并沒有人立刻回答她。靜默了片刻,一陣暖風掃過女子額前的碎發,她再擡起頭,房門已經打開,房中傳出清朗和煦的聲音:“阿秋快進來,別跪在外頭,外頭多冷。”

叫做阿秋的姑娘依舊垂着頭單膝跪地,一直到房裏響起一個低弱暗啞的聲音:“進來吧。”

來福客棧是渝州城數一數二的高樓,在客棧頂層幾乎可以看見渝州城的每個角落。此時宣寧便坐在來福客棧頂層最大的窗子旁,冷風灌進來,吹得他蒼白的臉凍出兩抹詭異的紅暈。

在他的不遠處,有一名穿着鴉青色衣袍的男子彎腰在撥(*^▽^*)弄一個炭盆,他顯然鮮少操持過這樣繁瑣的事情,手忙腳亂之外臉上也沾了幾簇炭灰。他看見阿秋進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将掏火棍遞給她:“你們少閣主非要開窗看風景,我怕他着涼想給他燒炭盆,可是像我這樣身強體壯武功高強的人哪裏用過炭盆?還是得勞煩阿秋姑娘。”

阿秋接過掏火棍,神色冷淡:“青鸾使言重了。”說罷,便點了火折子去點火。

窗外是渝州城車水馬龍的街,街上人來人往,匆匆擦肩,可擦肩之際誰也不再記得誰,人生數十載,有的相逢如滄海中之一粟,微渺得不值一提。

他在這裏是能看見蘇小冬離開的。小姑娘身體底子好,他帶她出趙府,替她把毒逼出來後,睡了一日便又恢複成神采奕奕生機勃勃的模樣,像是春日裏風愈吹便愈加昂然的野草。他看着她走出來福客棧,頭也不回地走在街上,像一匹自在的小馬駒越走越遠,他明明知道他與她本不該有交集,明明知道他與她此生不會再有交集,可她的背影消失在長街盡頭時,他心尖上還是滑過了一小點酸溜溜的遺憾。

宣寧大約終于看膩了窗外的嘈雜,抵着唇低低咳嗽兩聲:“岑溪,把窗子關了吧。”

“好嘞。”穿着鴉青色衣袍的男子應聲擡手一揮,又是一陣風掃過,一整排的窗子齊齊被關上。岑溪走到宣寧身邊:“小祖宗,你別折騰了,咱還得去幹正事呢!不然回去老祖宗能把你活活剝掉吃了。”

“今日初幾了?”

“初八了。”在岑溪與宣寧暗暗算着日期,阿秋已經不假思索地插(*^▽^*)進話來。

“我們得在十五前趕回去。”宣寧看着岑溪,“明日便出發去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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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溪反對:“再過兩日吧,你剛剛逆行功法給那丫頭逼過毒,此時最好靜養,不然就算你趕得及回鸾鳳閣,也沒辦法……”

宣寧站起身,直接忽略岑溪未說完的話,轉向阿秋:“阿秋,你記得今日便要把車備好。”說罷轉身進了內室,再沒留給岑溪一點反駁的餘地。

岑溪愁容滿面,寄希望于阿秋,蹲在阿秋身邊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試圖拉攏她與自己一同勸宣寧再都留兩日。阿秋卻只專心致志地生火,末了只問他:“青鸾使冷不冷?若是不冷,我将這只炭盆也挪到內室去了。”

——————

蘇小冬睡了一天一夜未進水米,在外頭轉了兩圈便覺得饑腸辘辘。她小心翼翼地摸出幾枚銅板,在路邊要了一碗陽春面,捏着筷子卷起面條正要往嘴裏送,身邊突然有位人扯了扯她的衣袖。

蘇小冬耐着性子放下筷子扭頭去看,站在身旁的是位穿着粗布衣服的老婦人,她手裏捧着一只小木匣子,木匣子裏散落着一些錢幣。老婦人朝蘇小冬躬了躬身子,道:“姑娘,趙家樂善好施,荒年施粥,災年捐銀,咱們渝州城百姓得了趙家不少恩惠,如今我們打算給趙家去廟裏捐個安魂燈,姑娘手邊若寬裕,不妨也捐一些錢吧,多少是點心意。”

“安魂燈?”

老婦人嘆了口氣,點頭道:“看樣子姑娘還不知道。趙家前日夜裏走水,府裏上上下下幾十號人都沒逃出來,盡數葬身火海。可憐趙家老爺這幾年剛剛開始頤養天年,趙家兩位公子青年才俊,通通沒能逃過這一劫。”

“是安平街上的那個趙家?”

老婦人點頭:“正是。”

安平街上的趙家……

蘇小冬猛然站起身來,桌上的一碗湯面搖搖晃晃灑出了半碗來她也管不得,轉身就往安平街的方向跑。

一路上她腦子裏像走馬燈一般晃過許多人的影子,有早先嬉皮笑臉的趙昂,溫潤如玉的趙軒,笑意溫溫的杏花,溫婉能幹的小橘,還有後來一本正經的趙昂,陰鸷狠厲的趙軒,冷面淡漠的杏花……無論是什麽模樣,他們幾天前都還活生生地出現在她身旁,同她見過面說過話,不過隔了幾日,便陰陽相隔了

蘇小冬只覺得這一切如夢般虛幻不實。

她一路飛奔到趙家門外。上回她站在這裏還是同杏花一起,暗紅的大門為她敞開,兩側整整齊齊地立了兩排家丁相迎,如今大門依然是敞開着的,只是透過大門能看見裏頭一片焦黑狼藉,奇花秀木盡為焦炭,青石的小徑與臺階也被熏得漆黑。

她入趙府不過三四個月,受盡趙昂刁難在先,遭逢杏花背棄,被趙軒抓去試藥在後,她對趙府本該是怨憤大于懷念的。只是蘇小冬此時好端端地站在趙家門外,甚至比之前還要精神舒爽一些,無論如何這些人罪不至死,她親眼看見趙家落得這樣的境地,心中唏噓悵然,站在門口情難自已抽泣起來。

不遠處有個家丁打扮的人看着她哭了片刻,上來同她說話:“姑娘可是有什麽親人在趙家做工?你的親人身上可有什麽特征?來這邊的冊子裏找一找,若是找着了……我們備了一點銀兩,好讓姑娘的親人早日入土為安,也希望姑娘節哀。”

蘇小冬抽抽噎噎着,腦子卻是清醒,好奇道:“趙家人不是都沒逃出來嗎?你們是誰?”

“我家公子與趙二公子是至交。我家公子說,與趙二公子相識一場,旁的不管,至少先幫着讓趙家人入土為安吧。”

蘇小冬仔細看了看,才發現趙家門外鋪了一排桌子,有的桌子上放着冊子,有的桌子上放着紙頁筆墨,有的桌子上擺着用白色小布包包裹着的銀錢。不少人進進出出,除了零星幾個參加過趙昂辦的詩會酒會的公子和小厮,大多是她眼生的。

這一切令人壓抑沉痛,卻出人意料的井然有序。

以前她總看不上趙昂,也看不上趙昂的朋友,沒想到他們竟是頂仗義的人。

“姑娘?”那小夥子又擔心喊了她一聲。

蘇小冬回過神來,搖搖頭:“沒有,我沒有親人在趙府,你去忙你的吧。”

“姑娘若有什麽需要相助的,只管同我說。”小夥子依然不放心,交代了一句後,猶豫着是否要離開,忽然被一個抱着孩子的婦人攔住:“小兄弟,你見沒見到一個叫做陳杏花的姑娘,三個多月前剛剛來的趙府,最近剛剛被挑到了趙家老爺身邊伺候,你見沒見着她?”

聞言,小夥子面上掠過不忍:“你是她的?”

“我是她嬸嬸。”

那小夥子沉默了片刻,吞吞吐吐地開口:“聽說,聽說趙老爺的院子火勢最大,若是在趙老爺身邊伺候,恐怕連屍首也未必能找到的……請,請節哀。”

蘇小冬的注意早就被這邊的對話吸引,陳杏花之于蘇小冬,與她之于她的親人,意義自然不同。是以蘇小冬心裏遺憾酸楚,唏噓惋惜,确實不如親人的切膚之痛賴得悲恸。她聽罷他們的對話,緊接着聽見婦人嚎啕大哭起來。

她聽着婦人哭喊着陳杏花的名字,恍然想起剛剛進趙府的時候,她常常和杏花整晚整晚地看着星星聊天,她還記得杏花說,她出生那年天氣暖得早,雨水也充沛,村子外面的杏林早早壓了滿枝的花簇,遠遠看去熱鬧得像三伏天裏繞在天邊的豔色晚霞,她娘生她的那天她爹被從地裏匆匆忙忙叫上來往家裏趕時經過那片杏林,就寥寥草草給閨女起名叫做杏花;杏花說,她有個弟弟,她弟弟命很苦,她娘生她弟弟時落了病根,沒多久就死了,後來她爹為了養活他們兩個摸黑上山采藥摔死了,她弟弟記事以來便不記得爹娘的模樣,這些年都是姐弟兩相依為命……

她曾經以為會有一天,她會去杏花家做客,去見一見收留她和弟弟的好心腸的叔叔嬸嬸,如果杏花和她的弟弟願意,她可以帶他們回京都,就跟在她身邊,她待丹蔻如何,便會待杏花如何。

她只是從來沒有想到,她見到杏花的嬸嬸和弟弟是在這樣的情景下。

蘇小冬暗暗嘆了口氣,轉過頭去揉了揉婦人懷中孩子的頭發:“這就是杏花的弟弟吧?她之前一直提起過的,沒想到這時候才見着。”她沒有同婦人更多解釋她與杏花之間那麽多事情,只以她是之前同陳杏花在一起做工的小姐妹一言蔽之,安慰了婦人幾句,又抱了抱婦人懷裏四五歲的小男孩,末了将自己身上剩下的所有碎銀子都塞到婦人手裏,道了句“保重”便轉頭離去。

蘇小冬回頭遠遠地望過跪在趙府門外燒紙的人,空中翻飛這灰黑色的灰燼,被風高高卷起,越飄越遠,而她再也不會與安平街趙家有任何交集,待時間更長些,她也許會嫁于京都的某戶王侯将相,過着鐘鳴鼎食的日子,偶爾也許聊起年輕時初生牛犢獨自闖蕩,但那時,她大概已經想不起趙家兄弟與杏花的模樣了。

她轉過安平街的街角,穿過渝州城最繁華的那條街巷,眼角的淚痕稍稍幹去,忽然有一只手搭住她的肩膀:“小冬兒,你怎麽會在這裏?誰欺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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