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

掐指一算,蘇小冬已經有七八年沒有來過堰州懷空谷,馬車沿着彎曲陡峭山路上下颠簸帶來的疲憊辛苦一點兒也不能消減半分她的興奮與好奇。他們到達懷空谷已是傍晚,馬車在山谷中空地停穩,蘇小冬拉着顏獻的手跟在顏韌之身後跳下車,山谷中空空蕩蕩,竟沒有懷空谷弟子前來相迎。

這與蘇小冬記憶中熱熱鬧鬧的懷空谷可不大一樣。

她的疑惑還未問出口,便見顏韌之臉色一變,對她與顏獻道:“你們兩個留在這裏別亂跑。”話音未落,足下輕點便幾個起落山谷深處掠去。顏獻見顏韌之神色慌亂,心中不安,把蘇小冬帶到馬車上,讓她在車裏等着,便跟在顏韌之之後也往谷內趕去。

蘇家與顏家本是故交,蘇小冬與顏韌之師兄弟又是從渝州一路相伴的,蘇小冬向來仗義,此時自然不肯置身事外袖手旁觀,飛快跳下馬車,吭哧吭哧地往山谷裏跑。

轉過一段石階,蘇小冬終于見着人了。

懷空谷中議事的竹樓外圍滿了人,透過人群的間隙,蘇小冬看見顏韌之的父親顏瑾。他領着懷空谷衆人迎風而立,與他相對的是一群衣着打扮與懷空谷弟子大相徑庭的人。領頭的是一名身着玄衣的男子,那名男子背向着蘇小冬,她并看不清楚他的模樣,只覺得他身形颀長挺拔,面對懷空谷近百號人,自有淩人的氣勢。玄衣人身後跟了一男一女,再往後是兩列站立齊整的紅衣人,粗略一算,來者不足二十人。

蘇小冬眼前一花,只見顏韌之足下輕點淩空越過人牆,站到顏瑾身旁,顏獻比他落後幾步,也穩穩當當落到顏韌之。顏韌之一心記挂着父親,不曾注意顏獻跟着他進谷,面上的訝異被極快的收起,将顏獻一把拉住護到身後。

眼見顏韌之與顏獻回來,顏瑾顯然松了口氣,向那玄衣男子微微欠身示意:“少閣主莫怪,犬子和小徒貪玩耽誤了時間,讓您久等。”

玄衣人沒說什麽,卻是他身後穿着鴉青色衣裳的男子看了一眼顏韌之與顏獻交握的手,嘿嘿輕笑:“我們等上一時半刻倒也沒什麽,別是顏公子動了什麽別的心思才好。”

顏瑾攥緊了手,暗暗捏了把汗:“自然是不會的。”

“那便請谷主将愛徒喊出來,我們也不多叨擾。”說話的是打頭的玄衣男子,蘇小冬往顏韌之挪動的腳步頓了頓,這聲音,她似乎在什麽地方聽過?

她還來不及理出頭緒,便又聽見顏瑾開口:“小獻,你過來。”

叫顏獻做什麽?他不過是個比蘇小冬還要小兩歲的孩子,剛剛拜入懷空谷四五年光景,這樣的場合哪裏輪得到他上場?蘇小冬伸長了脖子,恰好看見站在最前頭的顏韌之将剛剛邁出一步的顏獻拉了回去,擋在顏獻身前,對顏瑾道:“爹,您真忍心讓小獻跟他們走?”

顏獻要跟他們走?他們是什麽人?顏獻又為什麽要跟他們走?

蘇小冬茫茫然地看着顏韌之與顏瑾,腦子裏的疑惑攪成一鍋漿糊理不清楚,在顏韌之與顏瑾的争執中,她聽見有個聲音如寒潭水面上薄冰一般,清泠冷淡:“看來顏谷主是要反悔了。”

這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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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冬腦中靈光一閃,撥開人群蹭到前頭去,頓時眼前一亮:“宣寧!”

因為蘇小冬的一句天色已晚,鸾鳳閣的人便當真偃旗息鼓,同意再讓顏獻在懷空谷休整一日,次日午時再來接人。

可這一晚,蘇小冬卻不大好過。她費盡力氣也無法說服顏瑾和顏韌之相信自己認識鸾鳳閣少閣主真的只是個巧合,偏偏這位在江湖上令人聞之色變的少閣主似乎還對蘇小冬青眼有加,只因為她一句話,便幹脆利落地讓顏獻多留一日。

顏瑾與顏韌之一個坐着一個站着,都面色陰沉地瞪着她。懷空谷推崇道法自然,顏瑾也修得一身仙風道骨的超脫淡然,可他今日卻顯得有些急躁,面對着蘇小冬也不禁疾聲厲色起來:“你既然知道他是誰,怎麽還跟他扯上關系?”

蘇小冬無可奈何,第三遍強調:“我撿到他的時候,還不知道他是鸾鳳閣的人。那時他傷得只剩半口氣了,我總不能見死不救。”

顏韌之冷笑:“鸾鳳閣是什麽地方?宣寧是什麽人?冰魄玉魂訣既成,這世上又有幾個人能傷得了他?恐怕是鸾鳳閣打探到了你的身份,有意安排他接近你的。”

“我能有多大用處?用得着他不顧傷勢去救我?”蘇小冬沒有同他們細說,她見過他的傷口,自左肩拉到右側,極深極長的一道刀傷,流血不止,傷口潰爛,出(*^▽^*)血不止,宣寧因此甚至險些丢了性命。

只是為了接近她,便對自己下手那樣重,她不相信。

顏韌之看出蘇小冬眼中的不以為然,勸她:“不過是苦肉計罷了。”

才不是!蘇小冬癟癟嘴,懶得同他們争辯。宣寧分明沒有那樣壞,他會強撐着一口氣給她背書陪她說話同她走過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他沉靜如漆黑寒潭的眼看見冰糖葫蘆時會偷偷發光像純真無邪的孩童一般,他會把她送給他的泥人仔仔細細整整齊齊地插在床頭……所有人都說鸾鳳閣裏沒有好人,可蘇小冬總是固執地覺得宣寧并不像他們說的那樣狠戾暴虐窮兇極惡,在渝州城的山谷裏,他分明是個溫暖柔軟的人。

顏瑾與顏韌之對宣寧成見頗深,火氣久久不能消退,恰好有懷空谷弟子找來,附在顏瑾耳邊說了什麽,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顏韌之一眼,道:“走吧,還有些事要同小獻交代清楚。”臨走時,特意當着蘇小冬的面吩咐守門的弟子将蘇小冬看好不許她離開屋子,也不許任何人進入屋子,否則必要重重地罰他們。

蘇小冬明白,顏瑾不讓她出門無非是怕她跑去找宣寧走上歧路。她與宣寧本就只是萍水相逢,在屹山腳下的小村莊裏定了兩日之期後各自離去,也算是道過別了,如今不期而遇,蘇小冬也不過感慨巧合罷了,并不至于三更半夜溜出去找他。

事實上,她想要溜出去找的人是顏獻,他明日便要啓程去往鸾鳳閣,她總是應該同他好好道個別的。

記着這件事,這一晚蘇小冬輾轉反側睡不着,眼見着月上中天依然睡意全無,索性翻身起來,想要打開窗子看月亮。

卻不想剛剛點亮燈燭,門外便響起敲門聲,像是有人一直等在那裏一般。

來的是顏韌之。

蘇小冬覺得他的模樣有些古怪,眼眶微微泛紅,聲音也奇異的暗啞,像是剛剛哭過一般。她小心翼翼地問:“顏大哥哥,你怎麽了?”

顏韌之默不作聲地看着她,深深吸了口氣,竭盡了力氣用平靜的語氣同她說話:“明日(*^▽^*)你一起送送小獻,他沒什麽朋友,自從拜入懷空谷便日日刻苦練功,除了在渝州那幾日,我從沒見他那樣開心過。”

趁着這個機會,蘇小冬将自己滿腹疑問一股腦倒出來:“顏獻為什麽要去鸾鳳閣?懷空谷那麽多人,為什麽非要他去?他什麽時候能回來?”

顏韌之沒有說話,燈燭噼啪炸出聲響,燭光跳躍中蘇小冬看見顏韌之眼中的火光升騰着怒火與恨意。覺察蘇小冬眨着眼睛在一旁盯着他看,顏韌之合上眼平靜片刻,冷聲道:“你就沒想過宣寧為什麽年紀輕輕就能練成祝氏絕學冰魄玉魂訣,鸾鳳閣的女魔頭明細風又為什麽內力精純獨步天下無人能及?”

對上蘇小冬懵懂無識的目光,他接着說下去:“很簡單,比起循序漸進的修習內功心法,吸取別人辛苦修煉的功力要輕巧得多。鸾鳳閣每年會從各門各派挑選走內功修為最高的年輕弟子,小獻本在修習內功心法上便極有天分,又最為刻苦……

所以,要被帶走的人,自然是他。

“那他要去多長時間?”

顏韌之緊了緊拳頭,搖搖頭,沒有回話。

這是什麽意思?不知道?不回來了?蘇小冬正要追問,突然響起了敲門聲,門外有人壓低了聲音催促:“師兄,快聊完了嗎?要是讓師父知道,可要打死我們的。”

更深露珠,顏韌之背着顏瑾來找她,難道只是為了來解答她的問題的?蘇小冬眨眨眼睛,提醒他:“顏大哥哥來找我,沒有別的事了?”

“确實還有件事。”顏韌之長得高大英挺,一向成熟穩重,以兄長之名管束着蘇小冬,此時語氣裏帶上了些別別扭扭的懇求,“我想請你明日替我給宣寧敬杯酒,你與他相識一場,希望往後在鸾鳳閣裏他能看在你的面子上,照拂小獻幾分。”

只是喝酒這樣的小事?蘇小冬拍拍胸脯:“沒問題。”

屋外的弟子再三催促,顏韌之無法多待,得到蘇小冬一句保證,他終于松了口氣,叮囑蘇小冬早些歇息,掩門而去。

次日,蘇小冬的那杯酒終究沒有敬成。她被顏韌之帶到竹樓外的空地上時,宣寧的人已經将顏獻帶走,宣寧正在同顏瑾告辭。顏韌之一揮手,便有弟子端着兩杯酒上來,蘇小冬會意,從托盤中取了一杯,那名弟子舉着托盤走到宣寧面前。

蘇小冬舉起酒杯,高聲道:“祝你們一路順風。”接着又壓低了聲音同宣寧說:“顏獻是我新交的好朋友,到了鸾鳳閣,你可不能讓人欺負他。”

蘇小冬語氣熟絡,可宣寧卻仿佛不曾認識蘇小冬一般,神色未見一絲波動,甚至沒有看托盤上的酒杯一眼,便一口回絕:“山高路遠,兇險難測,我不飲酒。”

這并不是宣寧第一次回絕蘇小冬的好意,蘇小冬不以為忤,點點頭:“你說的也有道理。”聞言,跟在她身後幾步之外的顏韌之适時抽(*^▽^*)出腰間水囊,道:“二位不如以茶代酒?”

确實是個好主意。

蘇小冬随手一揚自己杯子,把酒水灑在地上,将托盤上宣寧未動的那杯酒也順手倒了,讓顏韌之将水囊裏的茶水倒進空杯中,重新對着宣寧舉杯,高聲道:“祝你們一路順風。”

他們兩人相識的時間不長,但宣寧似乎一向對她毫無辦法,在她閃閃的目光下,他終于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道:“多謝。”說罷,放下酒杯,便轉身離去。

這一次,她大約是真的再也見不到宣寧了。

他回他的鸾鳳閣去了,而她大概也馬上要被顏伯伯送回京都去,從此她在皇城,他在江湖,此生大概再不會有交集。甚至連被宣寧帶走的顏獻,也不知她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了。

這一天聚集在竹樓外的人比昨日還要多,蘇小冬看着宣寧的身影轉過石階被山岩遮擋,回頭時,發現顏瑾将顏韌之帶到人群之外,臉上帶着幾分愠色同顏韌之說着什麽,兩人都無暇顧及她。

她嘿嘿一笑,穿過人群,閃身躲進空地外的小樹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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