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

從堰州向北數百裏地外有一列綿延數裏的山嶺,當地人稱為白頭嶺。白頭嶺主峰無回峰高聳入雲,山頂常年積雪,層岩峭壁山勢奇峻,又有怪石嶙峋幽徑深洞,是一處避世離俗的好所在。

數十人的車隊正悄無聲息地向着無回峰行進。

宣寧打開簾子往外看了一眼,此處距離鸾鳳閣只有不到半日的腳程。他們出發時向閣主允諾的歸期是初十,可沿途諸事耽擱許久,今日已經是十六了,他出外遲歸向來是鸾鳳閣閣主大忌,想必閣主又要大發雷霆。

只是不知這一回閣主要如何罰他?

宣寧鮮少流露出情緒的眼中掠過一絲黯然,擡手拂過身上那道還未全然愈合的傷。半個月前,他也是誤了一日歸期,恰好兄長(*^▽^*)腿疾發作時未能及時得他運功療傷,累得兄長牽扯出痼疾,大病了一場。他回鸾鳳閣那日,閣主一怒之下随手拔了一把刀沖着他當胸砍去,盡管避開了要害,但那刀砍得極長極深,還是讓他結結實實躺了兩日下不了床。

閣主性情乖戾陰晴難料,待他更是一向嚴苛。可想到此節,宣寧心中竟然有些慶幸,好在閣主的壞脾氣從來都只是沖着他,而未曾苛責兄長分毫,畢竟他與兄長不同,他一向命大,即使半個月前的那一刀砍得極深極重,最終也沒能要了他的命,只不過碰到了個女工很糟糕的姑娘,從此要在身上留下來一道扭曲醜陋的傷疤罷了。

“少閣主,此處距無回峰不足五十裏,不如我先回閣向公子通報一聲,以防閣主盛怒之下又……”阿秋策馬踱到宣寧的馬車旁問他。她自小在鸾鳳閣長大,十六歲後便跟在宣寧身邊,料定他遲歸六日,必受到閣主重罰,靈機一動想先一步溜回去搬救兵。

宣寧今日異常疲倦,他猜想是他重傷在先,為蘇小冬逼毒在後,這兩日又是馬不停蹄地趕路,人困馬乏也是正常。他蹙眉斟酌阿秋的提議,贊同道:“你先回閣裏,将安置顏獻的屋子收拾好,讓他一到便能好好休息……”宣寧無端地一陣眩暈,胸口泛起隐約悶痛,竟連說句話都需得頓下來緩口氣,他緩了緩又道,“不要驚動大哥,每年寒露之後他的腿疾都不好受,別讓他再為我(*^▽^*)操心。”

可少閣主上回的傷都還沒大好呢,哪裏還受得住重罰?阿秋看着宣寧面色泛白的模樣,想勸他,卻識相地把這句話咽了回去,事關公子,別說是她勸,便是青鸾使相勸也是無濟于事的。阿秋心中百轉千回,嘴邊千言萬語,終了也不過沉聲靜氣地應了句“是”,扯起缰繩,一夾馬肚子,策馬狂奔而去。

宣寧望着阿秋一騎絕塵的背影,放下簾子,倚靠回馬車裏的軟枕上。

這不是他第一回 外出接其他門派的弟子回鸾鳳閣,可這一趟,确實是諸事不順。

這一路上他一刻也不敢放松,他是親眼看着顏獻坐上馬車的,一路上顏獻所在的馬車不僅有閣中弟子三人為一組,前後左右地圍着,還有岑溪親自跟在馬車左右,按說是不會有任何差池的。

他自懷中掏出洗髓續靈湯藥方,再三确認了完好無缺後,又仔仔細細地疊好貼身收起。此處離無回峰已經很近了,只要再過半日,将顏獻安置在鸾鳳閣中,他此行便算得上圓滿了

他一路上懸着的一顆心便能踏踏實實地落回去了。

但世事生變只在瞬息。

宣寧所乘的馬車驟然停住,馬車外突然響起馬匹的嘶鳴聲。他扣住随身佩劍,拇指在劍柄上輕輕一挑,長劍清吟出鞘,打起馬車上遮擋的門簾,車外的情形了然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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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隊正前方是一群人勒馬停駐,呈一字排開,将他們的去路擋得嚴嚴實實。

打頭的人,是宣寧前兩日剛剛見過的熟人了。

宣寧足尖輕點,如一支離弦箭矢直沖出去,穩穩落在車隊最前頭。他的身後,二十名鸾鳳閣弟子已各就其位,除四人站在宣寧身後相助外,其餘十六人與岑溪均守在顏獻的馬車旁,寸步不離。

“顏公子這是什麽意思?”

他們剛剛從懷空谷帶走顏獻,顏韌之便帶人追來,究竟是什麽意思其實并不難猜。此處距離無回峰已經不遠,宣寧不想多生出事端,壓着火氣向顏韌之問話。

“這話倒是我要問少閣主的。”顏韌之冷笑,“鸾鳳閣帶走顏獻,是懷空谷與鸾鳳閣有約在先,我無話可說,但少閣主一并帶走了那日敬酒的小姑娘,我就得來讨個說法了。”

那日敬酒的小姑娘?

他什麽時候帶走了蘇小冬?

宣寧否認:“除了顏獻,鸾鳳閣沒有從懷空谷帶走旁人。”

顏韌之的目光落在顏獻的馬車上:“那少閣主敢不敢讓顏某上那架馬車搜一搜?”

“敢。”宣寧抱劍而立,山間的風吹起他披散的黑發,他平素如深潭幽暗無波的眼中掀起暗湧,銳利如鷹隼的目光透過随風而舞的黑發直逼向顏韌之,薄唇勾着一抹冷笑,“但我不想。”

顏韌之拔劍,并不示弱:“若我非要搜呢?”

宣寧不急着拔劍,氣定神閑:“若我非不肯呢?”

到了這一步,顏韌之扯下虛與委蛇的恭敬,長劍直指宣寧,腳下步法極快極穩,頃刻間便閃身至宣寧身前。可宣寧的手比他還要快還要穩,兩指一伸便牢牢夾住劍刃,顏韌之本以為宣寧順勢要折斷他的劍,卻不想宣寧手腕微轉,将長劍往下壓,待劍身彎到一定弧度,松開手指,劍身往上彈開,劍刃恰好蹭過顏韌之臉頰,劃出淺淺的一道傷口。

這并不是多重的傷,但顏韌之氣勢洶洶而來,卻被宣寧拈花摘葉般輕輕巧巧地擋了回去,霎時又羞又惱,提劍又向宣寧刺去。宣寧手腕一揚,一泓冷光躍起,他腳下踏地翩然躍起,擡手接住劍,并不格擋顏韌之咄咄逼人的那一劍,而是追風逐電般迅速地刺向顏韌之。

宣寧的劍極快,劍刃破空,引出風鳴蕭蕭。

顏韌之臉上一閃而過驚愕,頃刻間宣寧的劍已到眼前。宣寧的速度比他要快得多,不僅側身避開了他的劍招,在他看清時,宣寧的劍已經刺入他的肩頭。宣寧一招即中,顏韌之卻并未管顧自己肩上的傷,趁着宣寧近身之際,倏地揮出一掌擊在宣寧胸口:“去死吧!”

那一掌裹挾了雷霆萬鈞之勢,宣寧往後退了兩步方抵消其中力氣,站定後卻神色未變,挺直了脊背,唇邊譏笑更甚:“顏公子怎麽會以為這樣就能殺了我?”

“怎麽會?”顏韌之肩頭汩(*^▽^*)汩冒着血,臉色煞白。

宣寧負手而已,翩然迎風,分外俊逸潇灑:“顏公子還要搜車嗎?”

“搜!”

宣寧挑眉,看向顏韌之的目光有些同情又有些贊許:“岑溪,你先同顏公子過幾招吧。”說罷,又退了幾步,抱劍背靠馬車而立,一副看熱鬧的模樣。

岑溪本以為宣寧無心戀戰,打算親自動手,幾招解決了顏韌之好上路,卻不想這一架突然又落到自己頭上,只好翻身下馬,提刀上前,與顏韌之拆了幾招。顏韌之被宣寧刺傷在先,很快便落了劣勢,幾個回合下來,被岑溪一腳踢回懷空谷弟子之中,掙紮着站起身,提劍欲刺,長劍未及送出,劍尖便直直下墜,昏死過去。

“這麽不經打嗎?”岑溪瞪大了眼睛,看着懷空谷弟子七手八腳地把顏韌之扶上馬背。

宣寧掃了擋在他們行路上的人一眼,冷聲道:“今日的事端是你們自己挑起來的,你家公子是死是活,全是他咎由自取,我不想聽見有人借着今日的事往鸾鳳閣頭上潑髒水。”

懷空谷弟子見自家師兄傷重昏厥,早亂了陣腳,此時在宣寧面前只有點頭的份兒。

見顏韌之帶來的人七零八落地點頭稱是,宣寧滿意地點點頭:“帶着顏韌之,滾吧。”

宣寧靠在馬車上看着懷空谷的人策馬離開,一直到馬蹄揚起的塵土盡數落定,他朝岑溪揮揮手,待到岑溪走到他面前,宣寧才用極低的聲音同他說:“你扶我一把……我沒力氣上車……”

“你怎麽……”岑溪要細問,宣寧看了他一眼,将他到嘴邊的話堵回去。岑溪會意,搭着宣寧的肩将他帶到馬車旁,自己一躍上了馬車,伸手拉了宣寧一把,一同坐進車廂裏。

車隊又緩緩開始向無回峰進行,一些井然有序,仿佛顏韌之從來沒有出現過。

車廂內,岑溪扶着宣寧在軟枕上靠好,将剛剛沒問完的話繼續問下去:“你怎麽了?怎麽會沒力氣上車?”

宣寧沒有說話,不過是上馬車那麽一會兒的功夫,他的臉色已變得慘白,他看着岑溪,身子猛然一震,忽然開始大口大口地嘔血。

岑溪心急如焚:“你這是怎麽了?傷到了哪裏?”

宣寧壓下翻湧的腥氣,從懷裏掏出一串鑰匙,塞進岑溪手裏,他輕輕咳嗽一聲,又接連嘔出幾大口血,岑溪伸手按住他的手腕想替他把脈,卻被他推開,費力地同岑溪道:“拿鑰匙……去看……那輛馬車……有沒有旁人……”

“你是說,你看上的那個小姑娘可能真的在馬車裏?”

宣寧眼中的光彩漸漸消散,他大約已經聽不清岑溪在說些什麽,只強撐一口氣,用弱得只剩氣音的聲音掙紮着交代着岑溪:“你一定……要把顏獻……送回鸾鳳閣……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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