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

莫問搖搖頭,一句“不可”就在嘴邊,擡頭看見岑溪的眼神,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搭上宣寧的手腕,睜着眼睛說瞎話:“可以是可以,但少閣主此時功力盡失,怕是不僅不能為公子運功治病,反而容易傷了公子。其實公子近來身子調養得不錯,少閣主傷勢并無大礙,倒是不必急在一時,不如好好睡一覺調養幾日。”

宣寧此時臉色越發灰敗,胸口腥氣層層翻湧,他已經連将血氣嘔出的力氣都沒有,只微微張着嘴,艱辛地喘息着。他強撐着不肯昏厥過去,半睜着眼問莫問:“這回傷得太重,只怕睡了,便醒不過來……”

莫問拈着銀針烤火,示意岑溪解開宣寧的衣裳,飛快将銀針落在他胸口幾處大(*^▽^*)穴上。莫問小心轉動銀針,繼續睜眼說瞎話:“少閣主驟然失了內力,與平日相比會覺得體虛乏力也是正常的。少閣主聽我一句勸,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即是為了公子,就更應當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

不知是宣寧極為信任莫問,還是他實在再支撐不住,莫問的話說完,宣寧的眸光遲滞地流轉片刻,終究還是緩緩阖上眼睛。

自莫問進洞室後,蘇小冬便識趣兒地躲到了床邊帷幔之後,只耐不住滿心焦灼,趁亂透過一層薄紗窺探宣寧的境況。莫問與岑溪默契神會地将宣寧哄住後,莫問朝岑溪努努嘴,示意他到外間說話。蘇小冬一顆心七上八上,往外探了探脖子也想跟上去一聽究竟,卻不想岑溪早料定她想上來偷聽,擡手一揮,木門在他踏出洞室後應聲而閉,将蘇小冬關在宣寧房中。

岑溪對她的敵意果然是不加掩飾。

不讓聽就不讓聽嘛!蘇小冬撇撇嘴,快步走到宣寧身邊,她悄悄打量着昏睡中的宣寧,只覺得他的臉色依然灰敗慘淡,懸着一線細弱的氣息似乎随時都會斷絕,哪像是莫問口中傷勢無礙,只消休養幾日便能大好的模樣。

她不通醫理,并不知道他究竟傷得多重,她平日裏只仗着與百草谷關系好,拿着百草谷的靈藥當做糖丸吃,可是這一回,先是被趙昂推下山崖摔碎了幾個随身帶着的小瓷瓶,再是被趙軒捉住狼狽逃離丢失行囊,此時身上僅有的百草谷靈藥竟是方才被岑溪丢到地上的那一顆藥丸。

蘇小冬知道百草谷給她的必是保命救人的好東西,是以剛剛下馬車時,她偷偷将岑溪丢到地上的藥丸撿起來,此時趁着岑溪不在手忙腳亂地塞進宣寧嘴裏,伸手掩住他的嘴,心裏默默祈求他一定要咽下去。

屋外的岑溪自然不會知道蘇小冬在裏頭的小動作。

莫問見多了生離死別,一貫是目空一切的雲淡風輕,他找了塊平坦些的青石,從藥箱裏取出紙筆,細細斟酌着寫了張藥方:“少閣主此番五內俱損,藥力已不能及,又失了內力,既不能自行調息療傷,也受不住你的內息,恐怕兇多吉少。”他将方子遞給岑溪,“這副方子救不了命,但能讓他最後的這幾日好過些。”

岑溪握住莫問收拾藥箱的手,追問:“他已取得洗髓續靈湯藥方,能不能救他?”

“哦?趙家終于捋清了家務事把方子拼齊了?”莫問着一身白衣頗有些勘破世事的超脫,他神态淡然,無悲無喜,“洗髓續靈湯能活經通脈,卻不能補益髒腑。”

一句話說完,他看着岑溪眼眶泛紅的模樣,還是不忍,抽(*^▽^*)出手來自懷中掏出一個墨色瓷瓶:“這藥本不是什麽好東西,能救命,卻不能治病,你若不顧一切非要救他,不妨一試。此藥每日早晚各服一丸,若他能撐過三日,這條命便算撿回來了一半。”莫問眼角掠過岑溪,見他眼光倏然明亮,擔心他得一場空歡喜,此時越是欣喜日後便越是傷心,又提醒了一句:“你還是不要太過樂觀,眼下少閣主體內要緊的髒腑與經脈均毀損了七八成,恐怕再撐一日都是難事。”

“總是要試一試的。”岑溪向前邁了一步,攬住莫問的肩膀輕輕抱了抱他,溫聲道,“謝謝你,莫問。”繼而松開他,抽身快步往宣寧房中走去。

确如莫問所言,回到寒石院的頭一日,宣寧險些熬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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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宣寧持續昏睡着,渾身冰涼,氣息微弱,脈象虛浮,岑溪和蘇小冬每隔一會便要去探探他的鼻息與心跳,以确認他是不是還活着。

這樣提心吊膽守到了醜時,宣寧醒過來一回。那時恰好是蘇小冬捧着一只裝了熱水的水囊給他暖着身子,他悄無聲息地醒來,側着頭靜靜地看着蘇小冬毛茸茸的腦袋在他手邊來回移動。他經脈不通氣血衰竭,縱使她手裏的那只水囊發燙,暖意卻只在他指尖停留片刻,無法游走至四肢百骸,可他側頭看着她,往日裏凝着碎冰般的目光卻悄然無聲地融化了,低垂的濃密眼睫間洩(*^▽^*)出的細碎眸光竟是含(*^▽^*)着笑意的溫和柔軟。

蘇小冬捧着沉甸甸的水囊,既怕冷着宣寧,又怕壓着他,像只吃苦耐勞的老黃牛,只顧着眼前等待耕耘的一畝三分地,一直到宣寧輕輕咳嗽,她才注意到他是醒着的,歡欣鼓舞地湊上前去,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你醒了呀?”

岑溪在不遠處支起火盆溫着湯藥,聽見動靜快步走來,激動之下一時無話。

蘇小冬在宣寧身後墊上一塊軟枕,扶着他半坐起來,岑溪端來湯藥一勺一勺喂他喝下去,邊喂邊安慰他,說莫問來看過了,只要他乖乖吃藥好好養着,三日後便沒事了。宣寧出奇地聽話,一整碗氣味古怪的湯藥他盡數吞下,眉頭都不皺一下。

可蘇小冬在一旁看着,覺得一碗湯藥下去,宣寧的臉色反而更白了幾分。她怔怔地遞了塊糖過去,宣寧看着她手裏的糖愣了愣,毫無血色地唇勾了勾,竟是個溫潤好看的笑。她想起在渝州城裏送給宣寧的那個泥人,他笑起來的模樣果然是比那個泥人要好看成百上千倍。

宣寧沒有接過她手裏的糖,盯着那塊糖,他目光悠遠起來,仿佛想起了很遙遠的事情。蘇小冬猜想,那大約真的是想當想當遙遠的事情,遙遠得把自己修煉得刀槍不入百毒不侵的宣寧,難得地露出孩子氣的笑容來,他低聲喃喃:“小時候吃藥,我爹也會給我準備一塊糖的。後來我爹不在了,我就再沒吃過糖。”

他從回憶中抽離,望着蘇小冬手裏那塊糖,又是渴望又是克制的神情看得蘇小冬一陣心酸,将糖塞進他手裏,認真安撫他:“以後我給你準備糖,想吃多少都有。”

“好呀。”他尋聲看向蘇小冬,笑得眉眼彎彎。

他這一笑,不僅岑溪,連蘇小冬都覺得古怪,試着輕輕喊他:“宣寧?”

話音剛落下去,宣寧倏然折下(*^▽^*)身子伏在床頭,一口一口将岑溪剛剛喂進去的湯藥吐了個幹淨。待蘇小冬與岑溪七手八腳将他扶起,他仰靠在軟枕上,眼中像是蒙了一層雲霧,濕漉漉的透着迷茫。

他一會兒認得人,一會又不認得人。前一刻拉着岑溪的手淚汪汪地喊“大哥,小寧不舒服”,後一刻拉着蘇小冬的一角衣袖正色道“蘇姑娘,抱歉将你牽扯進來”,一直到他臉色灰敗地望向虛空處,顫抖着伸出手去,低聲道:“爹……等等小寧……”岑溪才變了臉色,将宣寧伸出的手緊緊握住,聲音發顫地反複喊他的名字。

那一句之後,宣寧便再沒有動靜。片刻後,他的身子開始輕輕(*^▽^*)顫抖,繼而變作痙(*^▽^*)攣般的抽(*^▽^*)搐,随之大口大口嘔血,他終于連靠坐在床頭的力氣都沒有了,身子緩緩側倒下去,被褥上氤出大團大團暗紅色的血跡。

蘇小冬眼見着宣寧好看的笑容如琉璃般易碎,頃刻間濺落殷(*^▽^*)紅血色,心裏難過異常。她十分害怕,仿佛有個聲音在提醒她,宣寧就要活不成了。想到以後再不可能見到宣寧好看得如同空谷明月般的笑,甚至見不到他如淬過碎冰般寒涼徹骨的眼,蘇小冬便難過得不能自已,眼淚一顆一顆往外湧。

宣寧很快再次陷入昏厥,蘇小冬将兜裏摸了個遍,再沒能找到一顆百草谷的藥丸。

岑溪手裏握着莫問先前給的墨色瓷瓶,猶豫片刻,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又給宣寧喂了一丸,可此時宣寧已難以吞咽,藥丸塞進口中只被他無力地含(*^▽^*)住,再送不進去分毫。

岑溪與蘇小冬束手無策,莫問是駐在雙風居的大夫,本就不便過多來往寒石院,何況他早已經說過,宣寧此番兇多吉少,縱使再差人去請,他也未必肯來。

他們沒有辦法,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宣寧躺在床榻之上,氣息奄奄,像一條瀕死的魚,抽(*^▽^*)搐着顫抖着掙紮着。

岑溪兩眼血紅,将自己的刀從刀鞘中抽(*^▽^*)出,身體僵硬地立在宣寧床頭。

“你要做什麽?”

岑溪用沒有持刀的那只手輕輕理了理宣寧散亂的頭發,捏着衣袖将他沾在臉頰上的血色擦拭幹淨,道:“我在鸾鳳閣醒來時,第一眼看見的便是他,他那時才是個六七歲大的孩子,為了給我搶一個饅頭就能一群十幾歲大的孩子拼命。後來閣主派人來九死堂接他,他死活要我跟他一起走,再後來,識文習武,他做什麽都要我同他一起。”

蘇小冬死死盯着岑溪握刀的手,那只手用力之下,手背上青筋暴起。蘇小冬看得心驚肉跳,追着問:“你到底要做什麽!”

宣寧昏厥中,擰着眉頭斷斷續續咳出的粉色血沫,盡皆被岑溪擦去。岑溪眨了下眼睛,飛快滾下一顆眼淚,混入鴉青色的衣袍中再無蹤跡:“我們第一個任務是一位有錢人家夫人下的,在秦淮河上找到一艘畫舫,将畫舫上的女子殺了個幹淨。那件事并不難,畫舫上的舞女歌女個個都像根一掐就斷嫩蔥,柔弱可憐,但我與宣寧臨出發前還是相互約定,若有不測,便狠下心來替對方幹脆了斷,別讓人,吃太多苦受太多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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