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

蘇小冬與宣寧于是在五毒谷裏住下。

五毒谷在江湖上空有“草木皆毒, 生人勿往”的流言,蘇小冬與宣寧住了兩日,卻覺得五毒谷弟子個個熱情友善。從每日茶餘飯後的聊天裏, 他們漸漸知曉五毒谷弟子都是因為身體殘缺而遭遺棄, 在很小的時候便被谷主帶進谷中, 而五毒谷憑借密林瘴氣的屏障,幾乎成為世外桃源般的存在,這些自小在谷裏長大的弟子遠離貪嗔心境平和,雖善于使毒, 心底卻異常善良柔軟。

這日給蘇小冬與宣寧送飯的是十四師兄, 他只有一只左手,右邊手臂像是在娘胎裏就就沒長出來, 只在肩膀處結了個長約一尺的肉瘤。十四師兄将一只左手練得比南溪袖子裏的小青蛇還要靈巧,他最喜歡給人表演穿針, 将銀針沾滿了紅色塗料由人舉着, 他左手拿一根白色的絲線去穿針,穩穩當當地穿過去, 白絲線依然潔白如新,一點銀針上的塗料也沾不着。

十四師兄的拿手穿針引線何種細致活兒, 可他卻不是個細致人。整日裏穿着寬大的袍子, 腰帶松松系着,也綁不住什麽, 衣領敞開着便露出蜜色的精壯胸膛。他生得人高馬大, 卻愛極了像村口集市上的阿姨阿婆們那樣漫無邊際地聊天。

關于南溪的事, 他們都是從十四師兄那裏聽來的。

在宣寧的追問下,他告訴他們,南溪是師父的關門弟子, 也是師父收的唯一一個女弟子。十幾年前,不知師父從哪裏撿回來了一個渾身是傷的女娃娃,到谷裏的時候整臉是血,出氣多進氣少,可他還是忍不住跟好賭成性的九師兄打賭。他跟九師兄拿一個月的肉包子打賭,他賭這個女娃娃能活下來,後來果然贏了,南溪成了他們唯一的小師妹。

提起南溪,十四師兄連連搖頭:“你們是不知道,養一個小姑娘多麻煩。剛來的時候還認生,好管教些,後來就漫山遍野的瘋跑。她那時候還不認得谷裏的毒蟲毒草,又是對什麽都好奇的年紀,我們怕她一個人在谷裏瞎逛,哪天把自己毒死在山溝裏都沒人知道,師兄弟們只好每日輪着帶她玩兒。”回想起南溪長大的過程,十四師兄仿佛還心有餘悸,長長舒了口氣:“也幸好我們師兄弟多,若是放在尋常人家,家裏人天天追着南溪那丫頭滿山跑,得讓她累死。”

十四師兄喝口宣寧遞過來的茶,還想說下去。他肚子裏裝了半肚子各種毒藥解藥的配方,另外半肚子便是南溪從小到大鬧的各種笑話出的各種洋相,興致勃勃地要拿出來與人分享時,南溪另提了只小食盒蹦蹦跳跳地走進屋裏來,看見十四師兄眉飛色舞地坐在桌旁,手邊放着半杯茶,皺起眉頭不高興起來:“十四師兄,你又在胡說什麽?”

“沒胡說,就是跟你的新朋友聊些你小時候的事情。”

南溪當然知道,她十四師兄嘴裏那些她小時候的事就沒幾件是好事,不高興地撅起嘴來,将她師兄從椅子上拉起來便往門外推,唠唠叨叨地罵着:“就你話多,這都什麽時辰了,你知不知道打擾蘇大哥他們吃飯了!”

趕走了人,南溪轉過身來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努力解釋:“別聽十四師兄胡說呀!我從小又聽話又懂事,師父和師兄們都很喜歡我。”她本來是沖着蘇小冬說話,說到這裏時,忽然看了宣寧一眼:“這裏很好,師父師兄都對我很好,雖說我傷了臉,是個醜姑娘,但在這裏長大真的沒吃什麽苦。”

南溪擠出一點笑,臉上那道疤随着面部動作扭曲,仿佛在臉上爬着一條醜陋可怖的蜈蚣。

宣寧看着她,目光坦然,既沒有驚懼,也不見憐憫:“人的樣貌或是先天生成,或是外力損毀,多數時候并非自己能把控。南溪姑娘爽朗仗義,其實遠勝許多閨閣中只懂對鏡梳妝的女子。”

“你當真這樣覺得?”

南溪笑得眉眼彎彎,若不去看她臉上那道醜陋的疤痕,那雙眼當真好看得像是天上的星辰。她笑眯眯地打開食盒:“谷裏沒有正兒八經的廚子,吃食都很粗糙。我們倒沒關系,可是你本來就在生病,前幾日解毒還嘔了那麽多血,我今天打了只鴿子,正好給你炖湯喝!”

那碗湯用一只白瓷小炖盅盛着,在食盒裏隔着一缽熱水溫着,與十四師兄送來的飯菜相比,确實顯得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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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宣寧看見這樣被精心裝在盒子裏保溫的東西,是從寒石院送去雙風居的藥引。

宣寧沒有拒絕南溪的好意,南溪也打擾太久,留下食盒便歡歡喜喜地走了。

待人走遠了,宣寧轉過頭,只見坐在一旁的蘇小冬冷着張臉不言不語。他心裏明白小姑娘不高興,忍着笑将食盒裏的炖盅取出來放到蘇小冬面前,往她手裏塞了只湯匙,催促:“先趁熱把湯喝了。”

蘇小冬把湯往他眼前推,輕哼一聲,道:“人家是給你炖的湯,我可不配喝。”

“那我們一起喝。”宣寧取了只湯匙,舀了勺湯遞到蘇小冬嘴邊,“張嘴。”

蘇小冬扭頭:“誰要跟你一起喝!我不過是閨閣裏只懂對鏡梳妝的女子,也不知道為什麽少閣主出門要帶着我,大概是專門拿來取笑用的吧。”

宣寧嘆口氣,将勺子放回炖盅裏,按着胸口輕輕咳嗽。

蘇小冬皺着眉頭看他咳了一會兒,終于拿手肘撞了撞他,悶聲道:“喂,你怎麽了?”

宣寧眉頭緊了緊,咳嗽聲忽而急了起來,一時竟停不下來答話。

蘇小冬這時才心急起來,站到宣寧身邊替他拍撫後背順氣:“怎麽突然咳得這麽厲害?”

宣寧沒有回答她,只突然将手伸到身後去握住蘇小冬手,借勢将她拉到眼前,讓她坐在自己腿上将她攬在懷中。宣寧将額頭抵着蘇小冬的額頭,嘆氣:“你這小姑娘怎麽這麽難哄?沒辦法,只能使苦肉計了。”

“你哄了嗎?”

“哄了呀,喂你喝湯讨好你,你也不理我。”

不提那碗鴿子湯還好,一提蘇小冬便來氣:“我才不喝呢,你也不許喝!”

“不喝不喝,我這就去把它倒了。”宣寧松開蘇小冬,伸手去夠湯碗。蘇小冬從他懷裏鑽出來,看了眼整桌的青菜蘑菇,忍不住拉住宣寧出爾反爾:“那個南溪姑娘雖然讨厭,但說的話卻有道理,你還病着呢,只吃青菜蘑菇怎麽行?”

宣寧将湯碗端過來,舀了勺湯遞喂到蘇小冬嘴邊:“那你先幫我試試毒。”

一碗鴿子湯本不是什麽金貴的東西,兩個人卻拿出燕鮑翅參般的姿态彼此謙讓,幾番退卻終于一人一口将那碗湯喝了個幹淨。

用過午膳,陽光正好。蘇小冬守了宣寧幾個日夜,酒足飯飽後便被宣寧趕去小憩,反倒是宣寧因為這段時間裏卧床太多,看着窗外的春日暖陽,分外想到外頭去曬曬太陽。

進谷那日,他毒傷危急,直接被送到了離南溪住所最近的一處客房,此時出了房門往外走了幾步,便看見南溪坐在一棵桑樹的樹幹上仔仔細細地采摘嫩桑葉。

陽春三月,春桑正含綠,恰是春蠶生長的好時節。

宣寧走到桑樹下,擡手摘了一片桑葉,五毒谷地處偏南,谷地溫暖潮^_^濕,這裏的桑樹不必費心看顧也比他種在無回峰上的那一棵要長得粗^_^壯,生出來的桑樹葉也豐茂肥厚。他眯着眼睛擡頭看坐在枝頭的南溪,擡高音量同她說話:“南溪姑娘怎麽冒着中午的日頭出來采桑葉?”

南溪自然不好意思說她這兩天顧着打鴿子給他炖湯喝,她養的那些春蠶差點沒被她餓死,只避重就輕,說她的蠶這些日子長得快吃得多,桑樹葉不夠用。

宣寧橫豎無事,于是自告奮勇來幫她采桑樹葉。南溪從樹上跳下來,拉低了一枝桑枝,指着上面的葉子給宣寧看,認認真真地指導:“這一片就太老了,它們不願意吃。這一片,還太小,能再長長。看,這一片這樣的,便剛剛好。”

一番講解,宣寧與南溪一個在樹上,一個在樹下各自開始忙碌。宣寧個子高,将樹枝扯彎下來便能摘到不少嫩葉,南溪坐回枝頭,挑挑揀揀将桑葉摘下來放進身上背着的小筐中,不時還抽空看一眼宣寧的戰果,指揮他将裏頭深綠色的老桑葉挑走。

宣寧幫南溪将桑葉帶回她的住處。南溪平日裏看着開朗跳脫不拘小節,料理桑蠶卻顯得分外溫柔細致,她的臉可怖醜陋,手卻長得很美,手指纖長白^_^皙,在綠葉之間靈巧得如同一尾白色的游魚,将剪成細絲的桑葉絲輕輕撥開,輕柔地撒在爬滿白胖春蠶的蠶匾裏。

“我以為五毒谷的姑娘會養些蠍子蜈蚣,沒想到竟是養蠶。”

白白胖胖的蠶寶寶滿足地在桑葉上蠕動,仿佛能聽見它們大口咀嚼嫩葉的聲音。南溪望着它們,那雙仿佛永遠都在笑的眼眸悄然收斂了笑意:“以前還和爹娘哥哥住在一起時,每到春天,我都會幫着我娘采桑葉養蠶。”

既然有父母有兄長,家中還有蠶桑營生,為什麽會到五毒谷裏來?

宣寧聽着她聲音裏的黯然,沒将心裏的困惑問出口。每個人都有不願提及的過去,未必是因為過去太過狼狽太過不堪,有時只是因為過去的事太過慘烈,讓人不敢想起,也不敢忘記,只能憑借着與它有關聯的什麽物件,勉勉強強追憶。

比如,南溪在五毒谷養了一屋子的春蠶。

比如,他在無回峰費心照料一棵幾乎病死的桑樹。

午後的庭院安靜溫暖,宣寧沒再多話,一言不發地将桑樹葉剪成細絲,南溪也沒再叽叽喳喳說個不停,默不作聲地接過宣寧處理過的桑葉,一點一點喂給蠶寶寶。

他們仿佛知道了彼此的什麽秘密,又其實什麽都不知道。但摘過同一棵桑樹上的桑葉的人好像瞬間有了默契,沒有人再多說什麽,沒有人再多問什麽。

一直到有個拄着拐杖的青年闖進春日午後靜谧的庭院裏來。

似乎他本來只是來找南溪的,可是看見院子裏的陌生男子,他像只突然炸毛的貓一般,警惕地盯着宣寧:“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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