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

那是宣寧受刑後的第三日, 日上三竿時,陽光透過窗子落在床頭。宣寧越發單薄,平躺在床榻上竟有大半張床是空着的, 窗棂和探到窗口的樹枝荒草的影子被投在那半邊空床(*▽*)上, 看着竟生動有趣得很。

昨日, 莫問說,他能做的都做了,後面便只能靠宣寧自己熬。

昨日,岑溪為宣寧運功護法消耗過甚, 昨日取釘之後連自行站立的力氣都沒有, 是莫問将他一路扶出去的。

昨日,天字組的人跪在寒石院外悄無聲息地守了他一天一夜, 一直到莫問出去同他們說宣寧暫時沒事了,他們才陸陸續續散去。

衆人散去, 蘇小冬獨自守了宣寧一夜, 透過窗子望着天上的星辰,她心裏念過一些人, 南溪,阿秋, 莫問, 岑溪,還有天字組那些她叫不上名字的人……這些人願意不顧一切地救他幫他, 願意寸步不離地陪着他, 想來, 他一定做過些什麽,讓他們覺得,他是值得的。

而于她而言, 他值得嗎?值得她為他離家千裏奔赴而來,值得她為他背離初心執意相守,值得她做出将他帶到母親面前去的決定……

他,值得嗎?

蘇小冬趴在床邊,拿手指輕輕勾着他臉頰的輪廓,一時想不到說服自己的理由。

天邊泛白了,蘇小冬才迷迷糊糊睡過去片刻。可很快她就院外的動靜吵醒,出去看時,只見地上端端正正擺着一只食盒,裏頭是一碗參湯,一碗小米粥,和兩個肉包子。這送東西的法子與過年時如出一轍,愁雲慘淡中,蘇小冬覺得這樣零星的善意分外動人。

她将小米粥和包子吃了,絞了塊帕子給宣寧擦了擦臉,盯着他毫無血色卻依舊清俊好看的臉,只覺得滿心柔軟,趁着四下無人,湊過去又輕輕啄了啄他的嘴角。

待她心滿意足地直起身子,才覺得臉上灼灼發燙,低頭看去,竟是宣寧目光清亮地看着她。

“你,你怎麽醒了?”蘇小冬愣愣發問,随即回過神來覺得這話不對,像是指責他不該醒過來似的,于是趕緊湊過去輕輕抱住他,在他肩上輕輕蹭掉自己的眼淚,低聲道,“阿寧,你願意醒過來了,真好。”

趁着宣寧醒着,蘇小冬将他扶在懷裏喂了半碗參湯,沒頭沒腦地跟他聊了會天,又喂他喝下一直溫着的小半碗湯藥,最後舀了勺蜂蜜喂給他,慢慢扶他躺下。

陽光暖洋洋地灑了整頭整臉,宣寧眯着眼睛昏昏欲睡,卻側頭看着蘇小冬強打着精神不肯睡去。蘇小冬将手臂撐在床沿上,托着下巴與他對望,明晃晃的陽光落在他臉上,他蒼白得毫無底色的臉在光亮中幾乎淡成透明,蘇小冬想起昨日他靠在自己懷裏嘔血不止的模樣,覺得眼前蒼白得近乎透明的人虛弱仿佛一縷捉不住的游魂,心下惶惶,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戳了戳他的臉頰。

宣寧昏昏欲睡,被她一戳,困惑地看了她一眼,旋即明白過來,從被褥裏伸出手來捉住她的手,低聲道:“別怕,沒事了。”

其實莫問已經說過他暫時沒事了,可蘇小冬惶惶不安依舊整夜不敢合眼,一直到此時與他十指相扣,縱然他掌心溫度低涼,可她心裏終于能稍稍安穩幾分。像是一根緊繃着的弦略微松動,她心裏高懸的那石頭落下來幾分,倦意便慢慢侵襲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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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冬趴在床邊與宣寧對望,兩個人都有默契地強撐着不讓眼皮阖下來,這樣對視了半晌,忍不住一齊笑出聲來。

宣寧抽(*▽*)出手去覆在她的眼睛,輕輕撫上,又伸回來握住她的手,低聲道:“睡吧。”

蘇小冬長長的睫毛顫呀顫,乖乖閉着眼睛沒再睜開,不依不饒地問他:“阿寧,前日我同你說的話,你聽見了沒有?”

“嗯?”

“我那時同你說,你是對的,我後悔了,我想跟你一直待在一塊兒。”

宣寧目光微微一暗,蘇小冬閉着眼睛看不見他的神色,繼續歡快地說下去:“等你好了,我就帶你回京都去見我娘,帶你去見我舅舅和伯伯,你放心,他們一定都會喜歡你的。”

看着蘇小冬高高揚起的嘴角,笑意在她的臉上閃閃發光,宣寧勉強将嘴角扯起一點弧度,可眼角卻無聲滲出一顆眼淚來,滑入發鬓消失不見。

久久沒有等到宣寧的回應,蘇小冬重新睜開眼:“阿寧?”

“嗯?”

看着宣寧從恍惚中驟然回過神的模樣,她只覺得他懵懂可愛,笑眯眯地又說了一遍:“等你好了,跟我回京都好不好?之前說過的,我帶你回家。”

是啊,之前說過的,等所有事情都解決了,她就帶他回家。他從沒把鸾鳳閣當做家,自李家村從世上消失後,他便沒有家了,所以他分外期待去看一看她長大的地方。他想去看一看是什麽樣的地方能養出這樣的小姑娘,整日像顆小太陽似的,燦爛明朗熱氣騰騰。

然後,他會守着她護着她,讓她永遠肆無忌憚光芒萬丈。

可如今不能夠了啊,他沒有機會陪她走完此生了啊。

他覺得有些遺憾,如果她能早一些告訴他,她還會回來。該多好。

早知道她會回來,他就不會不顧體內血絲草肆虐,硬要親自帶回那塊紫金骨;早知道她會回來,他不會飲鸩止渴般把那個黑色瓷瓶裏的藥丸幾乎吃光;早知道她會回來,他不會故意激怒明細風,生生受下透骨釘之刑……

如果她能早一些告訴他,她還會回來。就好了。

宣寧的臉色似乎比剛剛還要蒼白幾分,他看着蘇小冬歡喜的模樣,終究沒忍心打破她一腔熱忱期待着的鏡花水月般的美好。于是他對着她擠出笑意,點頭道:“好。”

兩人十指相扣着,陽光溫暖美好。

宣寧阖着眼幾乎要睡去,入睡前他迷迷糊糊地問蘇小冬:“所以,你為什麽會回來?”

蘇小冬也阖着眼幾乎要睡去,迷迷糊糊地應他:“好像曾經有人說過,世上最珍貴不過一腔孤勇。”

“孤勇?”

“嗯。你救你大哥,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我回來見你,明知不可信而信之。”太陽太暖,蘇小冬幾乎睡去,她的聲音已經輕柔得仿佛一場夢,“阿寧啊,我賭你不是暴戾恣睢窮兇極惡之人,你可得讓我贏啊……”

話音落下,她的呼吸漸漸悠長,當真是倦極睡了過去。可宣寧卻在此時睜開眼,他望向她的目光無限溫情,她毫不設防地沉沉睡在他身旁,她是真的信他良心未泯善念猶存。他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多少人肯這樣信他?大約正是因為沒有多少,所以她才彌足珍貴。

他垂眸看了一眼與她交握的手,喃喃道:“我大概不能算是個好人,但願我不會讓你輸得太慘。”

那是五毒谷外與宣寧告別之後,蘇小冬睡得最好的一覺,她甚至做了個很美妙的夢。

夢裏她把宣寧帶回了家,他的模樣清俊好看,待人又禮貌和氣,府裏上上下下都十分喜歡他:花園裏種花的李叔喜歡他,把每日沾着露珠的第一朵花送到他房裏;廚房裏做糕點的劉嬸心疼他,知道他受過傷壞了脾胃每日費盡心思變着花樣給他做吃的;跟她一塊兒長大的丹蔻也每日都把他的名字挂在嘴邊,生怕他冷了熱了累了無聊了……

本來這些疼愛都是屬于蘇小冬的,可是她一點兒也不介意他們把這些好東西從她眼前挪走送到宣寧眼前去。她知道他以前的日子很苦,她不能闖進已經流逝的過往裏去陪他救他,那便想辦法去溫暖他們的來日。

可那只是一場好夢,夢醒了,他們依舊在泥沼中掙紮着。

蘇小冬被手心裏的滾燙驚醒,驚惶看去,只見宣寧安安靜靜昏睡着,臉頰浮着詭異的紅暈,唇色卻愈加灰敗。他的氣息沉重而紊亂,仿佛胸口壓着巨石般,每一回呼吸都顯得異常吃力。

“阿寧?”蘇小冬伸手摸過他的額頭,是令人不安的滾燙,她壓着滿心惴惴,輕聲喊他。

宣寧眉頭微微蹙了蹙,想撐開薄薄一層眼皮,掙紮了片刻,像是耗盡力氣般,從胸腔發出一聲近乎哀嘆的喘息,頭軟軟垂向一側,竟是陷入更深的昏厥。

寒石院外一直有人守着,看見蘇小冬驚慌失措踉踉跄跄地跑出去,不需她開口,便道:“屬下立刻去找莫先生。”

對于宣寧驟然而起的高熱,莫問倒像是早有預料。他徑直走到床榻邊,解開宣寧的裏衣,那六處未及處理的釘傷便露出來。

胸腹間六處大(*▽*)穴各嵌着一枚透骨釘,傷口紅腫得厲害,皮肉微微發白,春日回暖氣溫升高,那幾處傷口竟已開始潰爛化膿。

這确是莫問此前最擔心的情形,宣寧的身子還未調養到适宜取出透骨釘的狀态,而釘傷已經不得不治。此時的情況恐怕還要更糟,這釘子若是不取,任由傷口潰爛發癀,宣寧大約還能撐個兩三日,可若要取釘,此時岑溪內息不濟,身邊連個為他護法的人都沒有,生生取出六枚透骨釘,他恐怕撐不過一刻鐘。

可總而言之,橫豎都是一死。

蘇小冬不信:“這麽大一個鸾鳳閣,難道找不出一個與岑溪功力相當的人嗎?”

“除了少閣主自己,內家功夫在岑溪之上的還有三人。”莫問嘆了口氣,“可那三個人是不會來救他。”

“哪三個人。”

“閣主身邊的靈雀、寒鴉,以及閣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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