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假宦

謝及音入宮去尋端靜太妃,剛踏入芳清宮觀,就說要再讨幾瓶五石散回去。謝端靜便趁機将幾個侍女打發走,邀謝及音進屋說話。

“你托我打聽的事已經有眉目了,新沒進宮的女眷都在尚服、尚食兩局幹雜活,這裏面只有幾個裴家旁支的姑娘,沒有裴星羅。”

謝及音微微蹙眉,“裴家未出閣的女郎只二十多個,竟然還會分開處置?”

謝端靜低聲道:“掌事尚宮知道些內情,說陛下還賞了一批人給王家和楊家,你有心找,不妨去這兩家打聽打聽,我就幫不上什麽忙了。”

王家和楊家,都是扶持謝黼登基的功勳新貴,可惜謝及音一家都說不上話。

謝及音對謝端靜道:“姑姑對我的事如此上心,可惜我尚未打探到那位的消息,倒叫我慚愧了。”

謝端靜并未介懷,笑了笑道:“你既喊我一聲姑姑,我自然拿你當侄女看待。謝家的女人都不容易,你我互相扶持,何必一厘一分計較得那麽清楚。何況前太子身份敏感,行事必定萬分小心,你沒有消息,也不是你的錯。”

這話倒讓謝及音更有以小人心度君子腹的感覺,她屈膝朝謝端靜一拜,“謝姑姑體諒。”

謝端靜一把扶住了她,“別急着拜,我另有一事要求你。”

她走到門口,讓侍女去傳人,過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一個身穿青衣的年輕宦官垂首邁進了屋裏,朝謝端靜跪地行禮。

謝端靜對他道:“你起來,讓嘉寧公主好好瞧瞧你。”

那宦官起身走到謝及音身邊,先是跪地磕頭,然後直起身子,垂着眼皮,神情恭順地任謝及音打量。

他瞧着年紀不大,生得顏色極好,唇紅齒白,眉眼柔和,若非身高體長,瞧着竟像個容貌昳麗的女郎。

謝及音不解地看向謝端靜,不明白她這是什麽意思。

謝端靜解釋道:“他叫鄭君容,本是駱夫人身邊的宦官,在宮裏闖了點禍,駱夫人保不住他,便求到了我這裏。駱夫人待我一向不錯,我不忍心拂拒她,只好請你将這小冤家帶出宮去,擱在你府上用着。”

謝及音聽說過駱夫人,是當年魏靈帝身邊極得寵的宮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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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靈帝的妃子們大都出身名門,謝黼登基後恩威并施,一方面用裴家殺雞儆猴,另一方面又通過善待舊朝貴人的方式來籠絡舊朝世家。所以他沒有把魏靈帝的妃嫔都一刀砍了,反而好吃好喝地養在洛陽宮裏,甚至挑了幾個家世顯赫的夫人封為太妃,以安舊貴的心。

謝及音擱下茶盞,淡聲問鄭君容:“闖了什麽彌天大禍,竟能跨好幾道門坎,求到本宮面前來?”

聞言,鄭君容臉色一紅,求助地瞥向謝端靜。

謝端靜冷笑,“嘉寧公主問你話,你看我做什麽。”

鄭君容小聲道:“奴……奴不敢答,怕冒犯殿下。”

謝及音更好奇了,看他這弱顏易愧的模樣,謝及音實想不到他能怎麽冒犯自己。

謝端靜嘆了口氣,似有難言之隐似的,傾身附耳對謝及音道:“他是駱夫人千方百計弄進宮的,沒挨刀,那裏不幹淨。近日駱夫人有害喜之兆,不敢再留他了。”

謝及音聽明白了,雙眉一挑,“果真是人不可貌相……駱夫人真懷了?”

她父親雖然作出了一副寬和容人的雅态,不代表他連疑似魏靈帝的孽種都願意饒過。

“她已托我配制打胎的方子,這鄭君容,卻是萬萬不敢再留,又不忍心滅口,只能托人遠遠地送出宮去。”

謝及音屈指輕輕扣着桌子,細細打量正面紅耳赤低頭不語的鄭君容,“原來是個膽大愛偷,心思不老實的。”

鄭君容頭垂得更低,謝端靜嘆了口氣,替他說話道:“他本是為還父債要賣身為奴,駱夫人買下了他,就是他的主子,主子吩咐,奴才哪敢不聽?”

謝及音笑了笑。天底下奴才不一樣,她府上那個就敢陽奉陰違,蹬鼻子上臉。

謝端靜從果盤裏撿起一顆蜜棗砸在鄭君容頭上,恨鐵不成鋼道:“是塊木頭扔水裏也噗通響,你在駱夫人跟前也這麽啞巴嗎?若是不想出宮,趁早滾回去,別在我芳清觀杵着!”

鄭君容慌忙給謝及音磕了個頭,“奴才留在宮裏會連累娘娘,還請嘉寧殿下大發慈悲,救奴才一命!奴才會養蛐蛐兒,會唱曲兒,會捏肩,還會煎五石散……求您收了奴,奴日後一定全心全意服侍殿下!”

謝及音驚訝道:“你會的倒不少。”

謝端靜趁機低聲對謝及音道:“聽說你府上貼身服侍的男子不多,這是個讨人喜歡的,你帶回去可着花樣用,不然從我這兒讨了這麽多五石散,豈不是浪費了?”

謝及音聞言面色一紅,以袖掩面輕咳了幾聲。

她這桃花映水似的嬌俏模樣逗得謝端靜一樂。外面都傳她這侄女寡廉鮮恥,可謝端靜在宮中混跡這麽多年,卻少見她這樣色厲內荏的薄臉皮。

謝及音怕謝端靜再說出更沒譜的渾話,幹脆應下了她,“他若是懂規矩,我留下他便是,姑姑不要再說了。”

謝及音讓識玉拿着她的印信去了趟內廷監,将鄭君容的名字從駱夫人處改到了嘉寧公主府。

宮裏宮外的太監皆受內廷監轄制,謝及音只能将鄭君容帶回去用,卻不能随意放他走。從宮中回府的路上,謝及音思慮了半天該如何安置鄭君容。

放得遠了,怕他暴露身份,放得近了,他畢竟不是真太監。要想找個不遠不近的地方安置他……

謝及音心裏一動,想到了一個好去處。

裴望初在府中無所事事,将謝及音摔斷的犀角梳粘合了起來。可那裂痕實在是礙眼,想她堂堂公主,必不願意用破損之物,于是他重新找了塊桃木,比照着犀角梳的樣子,用他那給裴家人刻牌位練出來的技藝,給謝及音重新刻了把疏齒的桃木梳。

這木梳材質糙劣,謝及音更不會用。裴望初也不指望她拿去梳頭,本就是做來讨她歡心的小玩意兒,只求哄她一樂,願意帶他去嵩明寺賞秋就足夠了。

裴望初這邊正盤算着,謝及音卻從宮裏帶了個人回來,讓他去見一見。

“東廂房有好幾間空屋子,以後這位鄭郎君與你同住東廂房,”謝及音靠在太師椅上,指着鄭君容,笑眯眯地對裴望初道,“鄭郎君是宮裏的老人,最懂尊卑禮儀,裴七郎閑來無事時,多向鄭郎君請教請教規矩。”

裴望初看了垂首危立的鄭君容一眼,好啊,真是好得很。

但他面上不顯山不露水,十分有禮地朝鄭君容拱手道:“敝姓裴,行七。”

鄭君容忙還禮,“久仰裴七郎大名,日後請多指教。”

謝及音接過識玉遞來的樨露茶,笑吟吟地望着這賞心悅目的一幕。

公主府的下人很快就在東廂房給鄭君容收拾了間屋子,吃穿用度不算上乘,好在清淨舒适。

入夜,鄭君容正在收拾雜物,眼前燈影一閃,轉頭見裴望初慢條斯理地走了進來。

鄭君容起身拱手作揖,“裴七郎。”

裴望初沒還禮,在屋裏掃了一眼,“如此陋室,真是委屈天授宮弟子了,倒不知天授宮涉獵之廣,連內宦也做的如此痛快。”

鄭君容臉上笑意不變,“一時委身之計罷了,裴七郎應該深有同感。”

裴望初冷笑一聲,“誰說我是一時委身?我正打算在公主府裏養老。”

鄭君容道:“師兄不是那樣的人。”

裴望初默然,負手行至窗前。月色映出他颀長的身形,他看着庭院裏的芭蕉,鄭君容看着他的背影。

“這麽多年沒見,我還擔心師兄未必能認出我來,”鄭君容緩緩低聲道,“畢竟師兄心裏牽挂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裴望初并未回身,“你何時來的洛陽?”

“大概在師兄走後一年吧,那時天授宮裏也變得無聊,聽說師兄回了洛陽,我便想來尋師兄。”

“師父同意了嗎?”

鄭君容頗有些不好意思,“我同師兄一樣,是偷跑出來的。”

裴望初微微側身道:“我不是偷跑出來的,你與我不一樣。”

他是被除了名,從天授宮中趕出來的。

天授宮是游離于北魏與南周政權之外的神秘組織。

自天下疲敝、一分為數後,鹿鳴山出現了一位“天授真人”。據傳他手持一柄仙人铧,繞着鹿鳴山踱步三圈,入夜以後,便見天上鬼宿四星大亮,鹿鳴山中訇然作響,呼喝聲晝夜不絕。第二天有周遭村落的人前往探看,卻見山腰處拔地起了一座四十九丈高、八十一丈見方的宮觀。

那宮觀形如煉丹爐鼎,其八卦方位排列着殿廟軒臺,觀中更有園林景觀,清幽飄逸,如天上神宮、洞府聖境。宮觀上書三個字,形神極似已故數百年之字聖,書曰:“天授宮”。

天授真人自稱秉天受命,習長壽養生之術,會符咒驅疾之法。他每日制作符水為人治病,又能點石成金扶貧濟困,很快就在窮苦百姓中獲得了衆多的信徒。許多達官貴人也來向他求取延年益壽的丹藥,對其又敬又憚,待如座上公,恨不能常趨門下,共同游宴。

天授真人從追随他的數萬信徒中選取了一百零四個有慧根的孩子,帶到天授宮中與他一同修道。二十年後,天授宮裏産生了八位天師,天師之下有三十二位祭酒、六十四位道官。

這些道官手持象征天授教的木铧四處游歷,施符驅鬼,治病救人,很快就讓天授宮在士族與民間發揚光大,收獲了無數信徒。

裴家自裴望初的曾祖開始信奉天授教,每年都會向教中供奉三千兩白銀。天授教的道官會在裴家挑選有慧根的孩子帶往天授宮學道,而這一輩被選中的就是裴望初。

他三歲入天授宮,至十五歲出宮時,已經位列第六祭酒,這在天授宮一百多年的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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