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花燈

洛陽宮, 宣室殿。

殿內片刻寂靜,唯聞銅金獸頭宮漏輕淺的滴答聲。太成帝與楊皇後坐在上首,姜昭伏跪于殿中。

“你方才說, 上元節那天,嘉寧要帶裴七郎出府?”楊皇後問道。

“是,殿下叫人選了好幾套衣服,早早備好了馬車,說要與裴七郎去雀華街賞花燈, ”姜昭悄悄擡頭看了一眼, 又回禀道,“還說要夜游栖鶴湖, 只備了一條小畫船, 看樣子不想讓我等跟随。”

太成帝擰眉不言,楊皇後看了他一眼,笑道:“上元節金吾不禁,嘉寧年輕, 喜歡熱鬧是天性, 她已成家開府,不比佑寧要守那麽多的規矩, 應該多出門走走。之前她也曾帶裴七郎去過嵩明寺, 不也沒出什麽事。”

年後至今,嘉寧公主府确實很安靜, 沒有鬧出公主對裴七郎寵愛逾矩的醜聞,但太成帝并未因此就覺得謝及音失去了新鮮感。

崔元振從河東郡遞來的折子仍擱在手邊,前太子蕭元度以裴家舊主之名糾集反民起事, 作為裴家唯一活着的人,裴七郎很可能知道一些內情, 也聽聞一些風聲。

恐怕賞燈游湖為假,要借機逃竄才是真。

見他神情不愉,楊皇後道:“要是陛下覺得不妥,妾将嘉寧叫來規訓一番,讓她上元節待在府中不要出門。”

“不必,讓她去,”太成帝望着伏跪在下首的姜昭,“你确定嘉寧要先去雀華街賞燈,再去栖鶴湖游湖嗎?”

姜昭道:“奴婢偷偷聽見,殿下是這樣與識玉姑娘吩咐的。”

太成帝默然思索片刻,說道:“你回府去,裝作對此事全然不知,不要幹涉嘉寧帶裴七郎出門,明白嗎?”

姜昭叩首道:“奴婢遵命。”

她薄暮入宮,夜深而出,悄悄回到公主府中,以為自己神不知鬼不覺。

她不是太成帝放在嘉寧公主府裏的唯一眼線,上元節嘉寧公主要帶裴七郎出門的事,太成帝早晚會知道。這件事由她來回禀,一來可以引導太成帝将視線放在兩人要獨自游玩的栖鶴湖附近,方便她幫助裴七郎調包逃脫,二來自己作為首告人,可以獲得太成帝的信任,洗清幫助裴七郎逃脫的嫌疑。

事情發展還算順利,姜昭活了二十年,第一次獨自謀劃大事,激動得整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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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昭離開後,太成帝讓張朝恩宣召虎贲校尉,“只讓衛時通過來,不要驚動崔缙。”

半刻鐘後,值宿宮中的衛時通悄悄來到宣室殿。

太成帝吩咐他道:“上元節那天,你帶着三百虎贲軍,布置在栖鶴湖與雀華街附近,以栖鶴湖為主。遇嘉寧公主攜裴七郎游湖,你要盯緊,一旦裴七郎有逃跑的異動,你要當場抓住他,即刻送進宮來。”

衛時通領命:“是!”

太成帝倒要看看,他這個女兒,是不是真的被裴七郎迷惑,要做出背父叛主這等大逆不道的事來。

上元節前一天,姜昭悄悄來尋裴望初,按計劃給了他一個紅面魁星的傩舞面具。

姜昭細細叮囑他:“雀華街的傩舞會非常熱鬧,你與戴相同面具、穿同樣衣服的那人趁機調換後,他會代你陪嘉寧公主去栖鶴湖,太成帝派來的虎贲軍也會随她而動。我在望春樓後巷等你,趁虎贲軍的注意力都在嘉寧公主身上,我送你出洛陽城。”

裴望初揭過桌上的洛陽城平面圖,以目代步,在地圖上将姜昭的計劃推演了一遍,倏爾一笑,頗有贊許之意,“姜女史果然心思缜密,萬無一失。”

得他誇獎,姜昭心中有些得意,“事關七郎的安危,不得不經心,只求七郎能平安到達河東郡,屆時不要忘了妾的心意。”

裴望初垂目而笑,“自然難忘。”

鄭君容在宮中尚有門路,裴望初請他去打探消息,鄭君容回來後悄悄告訴裴望初道:“那日姜女史出宮後,張朝恩宣召了衛時通。”

衛時通是新任的虎贲軍校尉,事關嘉寧公主,所以太成帝沒有驚動崔缙,看來他果真信了姜昭的話。裴望初心裏有了決斷,問鄭君容:“你前些日子做的斷聲香還有嗎?”

“有,師兄要用?”

裴望初端詳着洛陽城地圖,聞言點點頭,“勞煩你做成香丸,用金箔紙包好,我上元節要用。”

各方人懷着不同的心思暗中籌謀,直至上元節這天下午。

裴望初去給謝及音绾發,繞過屏風,見她正站在後窗處往外看。

她難得穿如此鮮亮的豔色,身披鵝黃對襟,腰系绛紫色襕裙,纖細窈窕,明麗可人。見裴望初進來,謝及音招手讓他上前,指着梧桐樹上的喜鵲窠給他看。

“幾日不見,這鵲巢竟這麽大了,這兩只喜鵲真是勤勞。”

裴望初道:“它們要一直這樣忙碌四個月,直到三月繁生幼鳥才能歇一口氣。”

“還要等兩個月啊,”謝及音嘆息道,“那時冬天都要過去了。”

裴望初安慰她道:“萬物擇時而生,春天确實是好時候,彼時天氣暖和,您可以搭個木梯,上去看看剛出生的幼鳥,只是提防別讓阿貍跟着爬上去。”

三月份的事,他現在就來叮囑。

謝及音期待的心情變淡了,眼裏笑意漸收,對裴望初道:“沒有什麽樂趣,罷了,來幫我绾發吧。”

她坐在妝臺前,裴望初想給她挽高雲髻,襯她今日這身衣裙,謝及音卻搖頭道:“今日要戴帷帽,不能挽高髻,梳低一點吧。”

裴望初道:“如此熱鬧的花燈,隔着垂紗看,只怕辜負良辰美景。”

謝及音如今正心事重重,既怕他走,又怕他走不脫,哪裏還有賞花燈的心思。況她滿頭白發,不遮不掩地往人群中一站,人人都知她是嘉寧公主,屆時就不是她賞花燈,而是旁人賞她了。

“殿下若是想遮掩身份,不如披件帶兜帽的披風,比帷帽暖和,”裴望初将她的長發攏至腦後,露出她的額頭,“這樣如何?”

謝及音輕輕“嗯”了一聲,随他安排。

他們卯時出門,正遇上崔缙回府。

今夜上元節,洛陽城內滿城張燈,夜不閉市。應該由虎贲軍配合金吾軍維持城中治安,但太成帝卻将此事單獨交予衛時通,給崔缙放了一天假。

崔缙心中雖有不滿,卻又想到自己自年後以來忙于朝政,頗有些冷落嘉寧公主,遂馳馬回府,打算邀她出門同游,不料正遇見她盛裝而出,要攜裴七郎出門看花燈。

她身披銀白色兔毛披風,兜帽一圈柔軟的毛領襯得她愈發高貴韻致。她扶着裴望初的手登車後,竟又朝他伸手,請他同車而乘。

崔缙心氣兒更加不順,狠狠甩了一下馬鞭,險些驚了對面的馬車。

看見崔缙,謝及音緩緩蹙眉。他今日不該在外當值麽,為何跑公主府來了?

“殿下要帶裴七郎出門嗎,真是好興致。”崔缙馭馬上前,目光掃向裴望初,冷嗤道,“上元佳節,本該鸾俦相會,可不是什麽身份都能同游賞燈的。”

裴望初溫然一笑,“我只是侍奉殿下左右,若論相伴,當然只有驸馬才有資格。”

崔缙又看向謝及音,卻見她仍無相邀之意,只靠在軟座上蹙眉,神情似有不耐煩。

“只是殿下今日心情不好,不必攪擾驸馬,留我等在旁侍奉就夠了,”裴望初伸手合上車門,又放下氈簾,對車夫道,“走吧,別耽擱了。”

馬車無視崔缙揚長而去,氣得崔缙又一甩馬鞭。他欲跟去,顯得太折節,欲回府,冷冷清清又沒有意思。正猶豫間,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父親奏禀蕭元度自稱裴氏舊主的折子已經遞進宮,皇上為何還會允許公主帶裴七郎出門,不怕他趁機跑了嗎?

馬車裏,謝及音同樣也在思考此事。

“驸馬本應與金吾軍一起維護今夜城內治安,父皇給他放了假,将此事交予別人,會不會與我有關,或者說,與你有關?”謝及音輕輕握住裴望初的手,有些擔心,“他們會不會已經意識到了什麽?”

“別擔心,殿下,我已經安排好,”裴望初安慰她道,“您知道得越少就越安全,記住,咱們只是出門賞燈。”

馬車停在雀華街西側,裴望初将她扶下車,為她整理好兜帽,識玉與姜昭跟在他們身後,另有公主府的便衣護衛藏在人群中。

裴望初牽起謝及音的手往燈火通明的熱鬧處走,兩人并肩而行,時而低聲絮語,如一對正情真意濃的年少夫妻。

當街有人玩角抵、耍雜耍,謝及音看了幾眼便失去興趣,見她雖勉作歡顏,心裏卻藏着事,裴望初牽她到僻靜處,柔聲問她道:“殿下若是累了,咱們就回去。”

“咱們?”謝及音定定望着他,“你是說……咱們?”

裴望初意有所指道:“只要殿下願意。”

只要她願意,就能留下他嗎?

謝及音望着他的眼睛,心中生出隐秘的妄念,攥着他的手緩緩收緊,又徐徐松開。

這座洛陽城熙來攘往,笙歌鼎沸,也藏着波谲雲詭,刀光劍影。縱使留下他,也護不住他。

本就是自己要他走的,緣何此時又猶疑起來?

謝及音輕輕搖頭,對裴望初道:“我不累,繼續往前走吧。”

“殿下想好了?”

“想好了。”

裴望初伸手輕撫她的臉,似是低低嘆息了一聲。

謝及音道:“帶我去買盞花燈吧,七郎。”

于是裴望初重新牽起她的手,護着她往賣花燈的地方走。有一處酒樓的花燈樣式最多、賣得最好,為了招徕顧客,更以花燈上的畫為謎面,或猜字、或猜典,猜中者可得此花燈,連中三盞可免費上樓喝酒。

謝及音挑中了一盞玉兔花燈,燈上畫着一女子低頭撫琴,不遠處一年輕英氣的少将軍循聲而望。謝及音心中已有了答案,仍讓裴望初猜給她,裴望初裝模作樣想了一會兒,見她要蹙眉,忍俊不禁道:“是曲有誤,周郎顧。”

他從攤主手裏接過花燈,點亮燈芯後遞給謝及音,問她還想要哪個。

謝及音笑道:“只是眼下新鮮,何必太多,反倒受累。”

裴望初道:“眼下的新鮮也是新鮮,再挑一個吧,成雙成對才好。”

于是謝及音踮腳往高處看,正挑得入神,忽見有人前來打招呼。

是王家六郎王瞻,身旁跟着一位穿綠衣的姑娘。

“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貴人,幸會,”王六郎朝謝及音行禮,介紹道,“這是家妹阿蕪,這位……”

王瞻拿不準是否該點破她的身份,謝及音微微一笑,“姓謝。”

能讓兄長屈禮相待的謝姑娘……王蕪心中有了猜測,乖巧行禮,“謝姑娘萬安。”

王瞻看到了謝及音手中提的花燈,說道:“前面有官府放的琉璃花燈,共有十盞,每一盞都有一人高,您若是喜歡,不妨同去看看。”

王蕪道:“有幾盞是哥哥畫的。”

謝及音看了裴望初一眼,見他不言,遂對王瞻道:“好啊,那我與王六郎同行,勞煩六郎帶路。”

謝及音松開了裴望初的手,轉而與王瞻、王蕪同行。

王蕪是王瞻的庶妹,平日在家中懾于王夫人的威嚴,不敢高聲談笑,展露性情。今日難得有機會出門,見謝及音溫柔可親,一時便忘了身份,與她說笑起來。

“……不僅花燈漂亮,還有傩舞表演呢,聽說有近百人,真是十分熱鬧。”

謝及音手提玉兔花燈,偏頭聽王蕪說話,仿佛十分專注,然而她的心神卻凝聚在身後的人群裏。

她只敢看前方的熱鬧,不敢回頭看,怕回頭時已不見人,心裏會難過,只當他還在不遠處跟着,若是伸出手,便能上前來握住她。

而此時的裴望初,正緩步跟在她身後三五步遠的地方,遙遙看着她被王家兄妹簇擁着,兩側酒樓花燈光影輝煌,落在她肩頭,恍若仙人玉女,映得人間失色。

她本該是這般被人捧在掌心裏,裴望初心中默默地想,真可惜,現在還不能獨屬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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