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帳暖

二月初, 崔元振班師回朝,崔缙早早出城迎接,手下親信來報, 說廷尉已經放人,派了輛馬車将裴七郎送至公主府。

他轉呈給崔缙一把鑰匙,“這是廷尉司直大人交給您的,裴七郎腳上仍帶着枷,這是鑰匙, 大人叮囑我親自交到您手裏。”

崔缙收了鑰匙, 說道:“你先回公主府去,盯緊了他。”

親信領命:“是。”

馬車停在公主府西側門, 裴望初從馬車上下來。他雙腳上各繞着一圈十斤重的鐵枷, 枷上套着鐵鎖。有這一對鐵枷在,他不能像常人一樣健步如飛,更沒有辦法飛檐走壁。

他頭發披散,寬袍之下遍體鱗傷, 連日的拘押讓他的臉色看上去更蒼白, 襯得眉眼韻致,唯神色冷清淡漠, 仿佛被羁押的狐妖豔鬼。

門口守衛見此愣了愣, 方想起公主殿下早有吩咐,于是為他放行。

“多謝。”

裴望初拖着腳上的鐵枷踏入公主府, 緩步前往主院,先去了東廂房。

鄭君容在府中等得心焦,見了他忙迎上來, “師兄!你可算是出來了,身上的傷怎麽樣, 我幫你看看。”

“勞煩幫我備水,我要沐浴,再幫我準備一套幹淨的衣服。”裴望初聲音淡淡,轉身去了盥室。

鄭君容看着他腳上的鎖鏈,怔愣片刻,氣得一拳砸在了桌面上。

謝及音正在琴齋中投壺,箭箭中鹄,頗有些無聊,于是讓識玉去換個細頸的瓷瓶來。片刻後,識玉抱着瓶子匆匆走進來,低聲道:“裴七郎從廷尉放出來了,眼下正在外面。”

如一顆石子擲入湖面,驚起層層漣漪,謝及音捏着木箭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半晌,冷聲道:“不見。”

識玉嘆了口氣,應了聲是,轉身出去将裴望初打發走,“殿下眼下不想見你,讓你先回去休息——”

話音未落,便見謝及音從琴齋裏走出來,容色微愠,頗有幾分氣急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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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到裴望初面前揚起了手,裴望初沒有躲,只下意識閉上眼睛,然而那一耳光并沒有落在他臉上,耳畔香風一動,卻是肩上被人狠狠一推。

“你倒有臉活着回來,本宮……”

剩下的話哽在喉嚨裏。裴望初睜眼看向她,發覺她也消瘦了許多,發髻松绾,滿是怒意的眼中因含着淚而顯出了幾分傷心的意味。

他越來越見不得她難過。裴望初心中微刺,撩袍跪于階下,向她叩首請罪。

“因望初之過牽涉殿下,致殿下多憂多勞,負氣受屈,實該萬死。今我甘願受罰,還請殿下降責,但為寬心。”

“你是該死,你死了,本宮還能清淨些。”謝及音負氣說道。

她聽見了鎖鏈相撞的聲音,看見了露在袍角下的鐵鏈,心中一梗,幾番欲言又止,最後甩袖進屋去了。

裴望初撐地起身,理了理衣服,跟了進去,識玉極有眼色地将侍女都打發遠一些,自己守在門外。

鎖鏈随着腳步發出細碎的聲響,繞過多寶格,撥開珠簾垂幔,室內暖香融融,畫屏錦繡。謝及音正背對着屏風坐在圓凳上,無聲無息地垂淚。

這段提心吊膽的日子将她的心攥得喘不過氣,好容易盼得廷尉放人,鎖在裴望初雙腳間的鐵鏈卻如一記棒喝,驚醒她化危為安的美夢,昭示着這短暫時光如昙花一現,他只是暫時保得周全,未必什麽時候,又會驚怒太成帝。

她已貴為公主,可在無上的皇權面前,卻連保住一個人,都這般無能為力。

一只手落在她肩頭,旋即自身後将她擁入懷裏。裴望初一時無言,只是聽着她壓抑在喉間的哭泣,心中已是寸寸裂痕,時而熱到滾燙,時而涼至徹骨。

她怎麽會有這麽軟的心,這麽多的淚,每一滴都砸在他心上,燙得他心頭發緊。

“懲罰人的法子那麽多,殿下偏偏選了我最受不住的這種。”許久,裴望初捧起她的臉為她拭淚,低聲嘆息道:“您是要看我生生心疼死嗎?”

謝及音心中至今仍有氣,淚眼朦胧地恨聲道:“你若真心疼我,當初就不該铤而走險,你就不怕我真的誤會你和姜昭不清白,從此不管你的生死,你就不怕……”

裴望初嘆息道:“我不怕你誤會我,我只怕你牽挂我。殿下,我從前與你說的話,你真是一句都沒放在心上。”

他從前說什麽了?不就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麽?

謝及音道:“你說的話是什麽金科玉律,要本宮每一句都——”

餘音止在吻裏,彼此都有些失态,謝及音所坐的圓凳滑撞在桌角,她被傾身壓在梨花木桌面上,步搖釵環撞得桌上茶壺杯盞叮當作響。

齒尖磕破了薄唇,淡淡的血腥味在唇齒間交纏。和滿身的刑傷相比,這點傷口反而成了她賜予的撫慰。

裴望初一只手墊在謝及音的腦袋與桌面之間,一只手攬住她後仰的腰,如今她整個人都偎在懷裏喘息。裴望初感受着她溫熱柔軟的身體,心中默默地想,若是能令她歡喜一些,他情願就此淌盡一腔熱血,熔盡滿懷骨肉。

細碎的吻落在頸間,停在胸前,溫柔若無風的春雨,密密潤透衣衫,層層觸及肌膚。謝及音聞見了他發間新沐後的清淡冷香,擡手拆落釵冠,任由那尚有濕意的發絲落在她臉上。

裴望初微啞的聲音落在耳畔,低聲懇求她:“這次殿下允我麽?”

沒在他發間的手微微一蜷,謝及音睜眼望向他,意有猶疑,“你身上的傷……”

“去床上,不會弄髒殿下。”

讓人快活的手段很多,大魏文士以此為風流,天授宮中更有房中秘術,裴望初曾有涉獵,因不得要旨,遂擱置一旁。今日情至意動,那些塵封在心中的書冊間的字句、圖畫,一時竟都活色生香起來。

裴望初抱起謝及音擱在床上,绛色繡金的床帳如流水瀉下,遮住帳內交疊的身影。

釵環委落在地,衣衫抛出帳外,風吹過畫屏,拂動紅帳層層漣漪。

裴望初擁她在懷,自己的衣服卻嚴嚴實實穿在身上,遮住了新舊斑駁的傷口,未曾觸碰她分毫。他低聲哄她放松,親吻漸漸向下。

謝及音本仍沉浸在愁緒裏,輕軟的觸感覆上時,腦中轟然一聲,渾身驟然繃起,踹在裴望初肩上,将他推開,扯過錦被胡亂将自己裹住。

裴望初肩上有傷,他倒抽了一口氣,無奈地坐起來,看向謝及音。

“應該沒有弄疼殿下吧?”他只是稍微碰了碰。

謝及音面紅若燒,心鼓如擂,緊緊攥着錦被不撒手,因為過于震驚,腦海中仍是一片混亂。

他怎麽可以……怎麽可以……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仿佛被吓到了,裴望初掩唇輕咳兩聲,解釋道:“我身上傷不重,但比較多,解衣難免會弄髒你,唯此一法可纾解幾分……”

他越描越黑,謝及音又羞又惱,左右環顧,拎起枕頭扔他。裴望初接住枕頭,信誓旦旦道:“我絕沒有戲弄殿下的意思。”

說完卻沒忍住笑,覺得她實在是色厲內荏,膽子這麽小,當初卻敢将他讨來做面首。

他這一笑,不戲弄也成了戲弄,謝及音想上手教訓他,又怕碰疼他身上的傷,朝帳外一指,氣惱道:“滾出去。”

這回裴望初卻未聽她的話,反而伸手将她從被子裏拽出來,似剛才的姿勢那般鎖住。

他耐心同她商量道:“我與殿下早晚會經歷這一遭,我知道您不容易放開,但您總要先熟悉我的親近,咱們循序漸進,好不好?”

謝及音望進他幽深若春夜的眼睛裏,心中微動,低聲問他道:“怎麽循序漸進?你還要像剛才……剛才那樣……”

“殿下不喜歡嗎?”裴望初在她耳邊問道。

回想起剛剛那一瞬的觸感,忽覺生出一陣酥麻,謝及音攥緊了身下的錦被。

“是覺得這樣很髒麽?”

髒嗎?謝及音被他清冽明淨的氣息裹挾着,心中有一瞬間的恍惚。

她撫上裴望初的臉,微微仰起,吻在他唇上,輕輕蹭了蹭。

他是她心裏最澄澈的月光,再沒有別人,比他待她更幹淨。

答複已不言而喻,裴望初與她纏吻一會兒,柔聲懇請她:“我是第一次,殿下讓我試一試好嗎?若是不舒服,或者不喜歡,你可以像剛才那樣踹開我。”

謝及音咬唇不語,只閉上眼睛,将臉側埋進錦被中,緩緩松了推拒他的力道。

窗外的風吹進來,驚蟄将至,風中也有了暖意。

許久之後,帳中動靜停息,謝及音終于緩過了一口氣,悄悄動了動發麻的身體。

她擡眼觑裴望初,見他平仰于枕上,以手腕覆眼,似是睡着了。

薄唇紅如殷,潤如櫻桃,吐息如蘭,近乎靡豔。然輪廓是明朗的,他的下颌,鼻梁……遮住眉眼來看,其實有幾分銳氣。

謝及音從未如此清晰地感知過他的長相,憶及方才,臉上隐隐發熱。

羞恥尚有一些,只是遠不如從前拘謹。裴七郎給她的感覺又親近了許多,他願意這樣待她,心裏一定是不讨厭她的吧?

這一念頭一時間壓過了對以後的憂慮,謝及音靠過去,輕輕枕在他肩上。

“七郎?”

一只手落在她頰上,溫聲回應她,“我沒睡。”

謝及音挑起他衣上的穗子把玩,問他在天牢裏受過什麽刑,裴望初不想與她聊這個,可他一躲避,她更揪心。

“給我看看你身上的傷,好不好?”

“一些皮肉傷,沒有大礙,養幾天就好了。”裴望初安撫她,心道,若是忍心給她看,惹她心疼,方才又何必把自己忍耐得那樣狼狽。

謝及音伸手碰他的衣服,被裴望初握住,他勸道:“該起身了,殿下,我剛回來,不宜在您屋裏久留。”

他侍奉謝及音穿衣整鬓,撩開床帳,将洇成深色的錦被掀至一旁,拾起地上的繡履,蹲下為她穿上。

“暫且忍耐幾個時辰,待午睡醒後再喚水沐浴。”裴望初叮囑她。

在與她有關的事情上,他考慮得總是周全。謝及音的目光落在他兩腳間的鐵鏈上,緩緩點了點頭。

“我明白,眼下有太多人盯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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