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克制

裴望初将曾經送給謝及音的那把桃木梳還給了她, 謝及音捏在掌心裏細細把玩,發現梳身上多了一個小小的“音”字。

她想起鄭君容找她求情時呈上的玉佩,起身到多寶格的匣子裏取出, 遞給裴望初。

“不必這般禮尚往來,”裴望初将她掌心握攏,裹住那枚青玉,“這塊玉本也該贈與殿下,再有要動用信物的事, 用這塊玉, 不必勞煩我送的梳子。”

謝及音摩挲着玉佩的紋路,問道:“這是為何, 莫非你的随身玉佩, 竟比不過一把梳子金貴?”

裴望初嗯了一聲,“梳子上落了殿下的名諱,自然更貴重。”

那是他親手為她雕刻的木梳,是風月之禮, 閨閣之樂, 怎麽能被無關的人染指。

謝及音收了玉佩,重新放回匣內, 警告他道:“我可沒答應下次還會救你, 你平日要謹慎做人,別再做險事。”

她倒教訓起他來了。

裴望初牽她到妝臺前坐下, 要為她重绾發髻,以指作梳,在她發間游離。兩人的目光在銅鏡中相撞, 裴望初伸手撩起她右側的發簾,彎腰貼近, 親吻她的耳垂。

箍在腰上的手收緊,實在是有些醉生夢死的放浪,謝及音情不自禁地仰面,将脖頸露給他,顫顫閉上眼。

“看來你心裏清楚我為何會救你,也知道該怎樣報答我……”

她的聲音很輕,攀在裴望初肩頭的手撫起他的臉,指腹沿着他的眉宇劃過鼻尖,挑着他的下颌往上擡。

為了讓她看得清楚,裴望初屈膝跪立在她面前。

謝及音疑惑道:“可我不明白,你明明有其他選擇,那麽多人想救你,宗陵天師、鄭君容、甚至阿姒……你為什麽單單回應了我,你明知道,這座公主府庇佑不住你。”

裴望初聽完,握着她的手說道:“同樣的話,我也想問殿下,那麽多年輕俊秀的郎君想侍奉您,您為什麽單單只要我,您明知道,與我扯上關系會有多危險。”

謝及音一瞬啞然,裴望初撐身貼近她,在她耳畔輕笑道:“是不是……滿堂兮美人,忽獨與餘兮目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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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在胡攪蠻纏,謝及音耳邊酥麻,紅燙似燒,擡手将他推開,拾起妝臺上的犀角梳,自顧自梳理長發。

裴望初接過了她手裏的梳子,從白瓷瓶中抹了一指梅花油,塗在掌心,抹在發間,為她绾起一個高髻。見她眉心蹙着,裴望初伸手點在她眉心,輕輕揉平。

“殿下不要胡思亂想,我待殿下的心,同你待我一樣,非只為貪戀皮相,非只為知恩圖報,是獨一無二,晝夜思懷。”

一支珠釵斜插入鬓,流蘇輕輕晃動,珍珠相撞。

裴望初溫聲說道:“只是,我如何傾心待你都應該,反正我輕如草芥,再無他用。但你是珠玉之尊,當自重自愛,不可輕身涉險。”

“輕如草芥,珠玉之尊?”謝及音擡眼看他,“裴七郎竟也會用世俗的尊卑看人?”

裴望初道:“這不是世俗的尊卑,這是我心裏的高下。”

世人看他是落塵的明珠,入網的白鶴,然而他心裏并不自重,在他珍重的人面前,他自甘卑至塵泥。

話已至此,他又說道:“宗陵天師手裏有你的信物,崔驸馬在謝黼面前為我求情,這兩人均非善類,殿下一個都不該招惹。你将把柄遞到了他們手裏,可想過日後該如何收場?”

謝及音道:“自然是解燃眉之急在先。”

“如今燃眉之急已解,殿下,以後不可再如此行事。”裴望初勸她道。

謝及音很不喜歡他這只許州官放火的态度,論起做事不顧後果,她還沒與他翻上元節那天的舊賬。

她将犀角梳重重往妝臺上一擱,聲音微冷,“那裴七郎倒是教教我,以後該如何行事?”

正此時,識玉匆匆走進來,隔着屏風道:“殿下,驸馬回府了,眼下正朝主院這邊來。”

謝及音下意識看向裴望初,裴望初對她道:“等會在崔缙面前,殿下不必護着我。”

謝及音冷哼一聲,“你既不識好歹,本宮何必管你。”

崔缙在城外接到了崔元振,父子大半年未見,本該有許多話要說,但崔元振要先入宮見太成帝交兵複命,崔缙也趁這段時間先回公主府一趟。

他先派回的親信向他禀報道:“裴七郎一入府就去了嘉寧公主起居的主院,再未出來,也沒聽說主院有什麽動靜。”

聞言,崔缙的臉色不太好看,将缰繩往親信身上一扔,“我去看看,不必跟着。”

主院裏靜悄悄的,侍女們都被遣遠了,只有幾只麻雀在檐下揀食。

崔缙遠遠看見裴望初跪在庭院的石子路上,腳上鎖着鐵鏈,依然身姿筆直,如修竹茂松,倒像是招搖勾引。

崔缙踱步走到裴望初面前,睨着他問道:“殿下讓你跪在這兒的嗎?”

裴望初不言,崔缙冷笑道:“一個背主的奴才,還敢在我面前端架子。你這些沒用的傲氣,但凡留幾分給自己,也不至于落得今天這個下場。”

識玉從上房裏走出來,見了崔缙,屈膝行禮,“殿下正在午睡,請驸馬不要喧嚷。”

崔缙将識玉叫至一旁,問她:“不是說殿下要他是為了親自處置嗎,難道只是叫他在院中跪一跪?”

識玉道:“殿下一向心懷慈悲,不會磋磨人的法子,不知驸馬是想怎樣?”

“至少要杖三十、鞭六十,黥刑刺面,游街示衆,”崔缙望着裴望初冷笑道,“還有更侮辱人的法子,那些籍沒入宮的罪臣之後都是些什麽下場,殿下不會想不到,只怕她舍不得。”

讓裴七郎淨身做太監,連識玉都覺得太過刻薄,故不答言。見她态度與那天游說自己時不同,崔缙心中不悅,問道:“殿下究竟是真的在午睡,還是不想見我?”

識玉不承認,崔缙心中起疑,三兩步拾級而上,要往上房中闖,不料一柄長劍擋在身前,将他抵了回去。

公主府侍衛中尉岑墨面色冷嚴,擋在崔缙身前道:“公主起居之地,擅闖者以犯禁論。”

他從前本在前院守着,只有謝及音出門時才會随護身側,後來謝及音聽了裴望初的話,将他調到了主院,為的就是防止崔缙亂闖。

崔缙險些氣笑了,說道:“我與殿下乃是夫妻,這天底下還有丈夫要見妻子,家中奴仆攔阻的道理嗎?”

岑墨并不通融,“我只認得公主殿下是主君,只聽殿下的吩咐,并不是別人的奴才。”

“好好好,你們都是忠臣,只有我一個外人。”崔缙一連說了三個好字,他回身看了看庭中一跪一立的裴望初和識玉,又看了看擋在身前的岑墨,突然冷笑一聲,拔出岑墨的佩劍,朝裴望初走去。

識玉神色一變,擋在裴望初面前,“驸馬!您這是做什麽!”

“處置刁奴,滾開!”崔缙一把撥開識玉,将劍鋒抵在裴望初脖子上,怒聲道:“今日便叫你知道以奴欺主的下場!”

劍身的青光折射在裴望初臉上,裴望初目光平靜地與崔缙對視。有一瞬間,崔缙竟覺得他的眼神與謝及音十分相似,明明身處弱勢,然而看人的眼神裏卻藏着輕諷與憐憫。

只聽裴望初輕聲嘆道:“崔家眼下如日中天,青雲兄仍處處不如意,若以後崔家落敗,卻不知青雲兄該如何自處?”

崔缙握劍的手一頓,擰眉道:“你在胡言亂語什麽?”

“青雲兄是否仍未想通,宗陵天師為何要保我,你該不會真以為我是卦象所指,天命所歸吧?”

裴望初的目光越過他,落在飛檐的脊獸上,那是河東郡所在的方向。

“宗陵天師有本事叫河東郡的戰事轉敗為勝,然而當初崔元振與反賊僵持之際,他卻穩坐高臺,閉口不言,偏要等崔元振失勢時再出手,叫今上折服于他的神通。”

裴望初雙目微垂,接着道:“仗是崔元振帶人打的,奔波辛勞加之于身,到最後,功勞卻全落在宗陵天師手裏。”

崔缙被說中煩心事,有些惱恨,手中的劍卻逼得更緊,劍鋒貼上了裴望初的皮膚,割出一條血痕。

他冷冷道:“你如今已是階下囚,朝堂之事與你何幹,縱我今日宰了你……”

“宰了我,如何,還沒想明白嗎?”裴望初輕笑,微微擡首,“宗陵天師正等着青雲兄宰了我呢。”

崔元振在河東郡剿賊不力,靠着宗陵天師的星象才堪堪得勝,宗陵天師早知崔缙與裴望初的恩怨,故意說裴望初是抓住蕭元度的卦中之人,好叫他殺害後,令崔家更為太成帝所不喜。

如此一來,在河東郡一事上,更沒有人能同宗陵天師搶功了。

在裴望初的點撥之下,電光石火間,崔缙想通了背後的關竅。

如此看來,裴望初不能殺,可是……

念及謝及音的态度,崔缙心中又不甘心放過他,怕他賣弄姿色、巧言哄騙,令謝及音心軟。

那是他崔缙的妻子,他尚未求得她回心轉意,怎麽甘心拱手讓人?

幾顆血珠沿着劍鋒滴落,一時間,院中寂靜無聲,連揀食的麻雀都沒了蹤影。識玉的心懸在喉嚨,岑墨亦皺眉看着崔缙手裏的劍,看他遲疑不決,裴望初命懸一線。

正僵持間,謝及音突然從上房走出來,行步如風走到崔缙面前,握着他的手腕,将劍鋒掰至一旁。

“岑墨!”

謝及音喊了一聲,岑墨三兩步上前,奪回了崔缙手裏的劍。

崔缙目深如墨地盯着謝及音,見她雲鬓高髻、盛裝玉顏,面有怒容,哪有半分午睡未醒的樣子。

跪在地上波瀾不驚的裴望初亦眉心一擰。

“不是說在午睡嗎,是不是我吵到你了?”崔缙欲伸手碰她的臉,被謝及音躲開。他的手停在半空,倏爾冷冷一笑。

“謝及音,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在騙我?說什麽欲洩恨而不能,我看你分明就是放不下他……你從一開始就在利用我,是不是?”

他簡直怒不可遏,謝及音卻并不看他,對岑墨道:“把他趕出去。”

岑墨朝崔缙一抱拳,“驸馬自己走,還是我請您走?”

“你這樣與謝及姒有何區別,你們姐妹都是騙子……”岑墨上手拉他,被崔缙一把甩開,“別碰我,我自己會走。”

他狠狠看了謝及音一眼,轉身朝外走去。

直待崔缙的身影消失在主院影壁後,謝及音懸着的心終于放下,她蹙眉看了一眼裴望初頸間的傷口,對他道:“随我進屋。”

窸窸窣窣的鐵鏈聲跟在身後,謝及音叫識玉去找藥粉和紗布,她背對着裴望初站在屏風邊,一時沒說話,似在緩和情緒。

“殿下方才不該露面,驸馬不會殺我,如今知道您——”

話音未落,只聽“啪”的一聲,謝及音轉身抽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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