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心意

洛陽百姓扶老攜幼, 追随嘉寧公主離開這座即将遭受戰火的王城。

他們一路向東南行進,白天趕路,黃昏埋鍋造飯, 夜裏輪流休息,提防野狼和山匪的侵擾。

最初的半個月一切順利,謝及音坐在簡樸的馬車中,懷中抱着白貓阿貍,時時根據岑墨的彙報小範圍調整方向, 将一張羊皮圖紙密密麻麻寫滿了标記滿了地形信息。

她常派斥候回洛陽探聽消息, 聽說胡人鐵騎已經入城,在城中燒殺搶掠, 踐踏洛陽王宮, 而王铉避而不戰,反倒将黃眉軍往洛陽的方向引,意圖讓這兩方人馬鹬蚌相争。

馬璒并不蠢,他聽說城中百姓大都跟随嘉寧公主出逃後, 派出一支近萬人的騎兵往東南方向追趕。

“胡人騎兵速度比咱們快, 若是被追上後果不堪設想,皇姊, 眼下該怎麽辦?”謝及姒聽說此事後, 驚慌失措地讓謝及音想辦法。

謝及音将地圖合上,對岑墨下令道:“加快行進速度, 今夜要多行五十裏,三天之內,咱們要趕到荊州城。”

行伍裏的百姓不比軍人, 長時間的趕路讓他們的身體吃不消,有人鬧着要紮營休息, 與維持紀律的百夫長起了沖突,動靜驚動了謝及音。

“……貴人乘車,你們騎馬,當然不知道趕路的苦處!可我家婆娘還懷着身子呢,每天只有幾口粥,若再走五十裏,會出人命的!”

謝及音聞言嘆了口氣,問識玉:“隊伍中還有多少懷孕的婦人?”

識玉道:“恐三五十個不止。”

謝及姒道:“應該将這些拖累都丢下,全速往荊州趕。”

謝及音瞥了一眼她的肚子,謝及姒面上一紅,“本宮是主子,有自己的車駕,自然與這群賤民不同。”

謝及音知她驕縱,懶得與她争論口舌,叫岑墨清點了公主府裝物資的木車,“值錢的珠寶放到本宮車裏,衣物全部分給這些懷孕的婦人禦寒,除糧食外,其餘雜物都扔掉,用騰出來的木車搭載這些懷孕的婦人,依照原計劃往荊州趕路。”

岑墨領命去辦,謝及姒驚訝道:“皇姊竟然讓這些賤民穿你的衣服?這也太不成體統了!你衣服上的珠子比她們的命還貴,你自己往後穿什麽?”

謝及音望着她笑了笑:“穿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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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你別想搶我的東西!”謝及姒悻悻地抱緊了自己的箱子。

謝及音騰出了七輛木車,讓懷孕的婦人們輪流搭車休息,她們走了一整夜,平明時分原地休整,正在架火煮飯時,後方斥候突然飛馬來報,說探得一支近萬人的騎兵正在往東南方向追趕,最多再有一天的路程就能追上來。

衆人聞言嘩然,謝及音亦是心中一慌,強撐着面上的鎮定問道:“可看清了率兵的人,是胡人嗎?”

斥候道:“地勢不利,未敢近前,只在山坡上遠遠看了一眼,就趕來報信了。”

謝及音攤開羊皮地圖看了半天,與岑墨商量道:“按理說胡人的速度不會這麽快,但是眼下情況未明,咱們也要做好準備,不如到這片山谷裏去,此處背靠懸崖,應該比較好守。”

岑墨糾正了她一下,“應該到上游的山谷,那裏水源充足,不容易起□□。”

謝及音想了想,點頭道,“那就聽你的。”

于是他們當即整頓隊伍,四萬人相互扶持提攜,到上游有水源的山谷中隐蔽起來。有些人聽說胡人追來了,搶了搶了同行人的財物要趁亂逃跑,老人孩子驚慌失措,哭成一片。

謝及音見狀登上木車,摘了幂籬,高聲道:“本宮在此,大魏皇室在此,若是撞見胡人,他們先抓的是本宮,本宮尚且不慌,爾等何苦自亂!”

她發色與常人不同,站在人群裏,一眼就能望得見她。

“胡人掠我土地,踐踏我子民,我等雖力弱難抗,然退無可退時亦要拼死一搏。爾等若先自相殘殺,夜哭到明,明哭到夜,難道便能哭退胡人嗎?都找件趁手的武器,跟在騎兵隊和府兵後面,将老人和孩子守在中間,若真遇上胡人,誰也不許退,敢趁亂搶劫財物者,當場格殺!”

謝及音親自下令,隊伍當即冷靜了下來,衆人按照她的吩咐,有序地退進了山谷中。

入夜,山中寒風陣陣,裹着馬蹄聲由遠及近,似是有騎兵隊在山中各處搜尋,衆人都屏息凝神,緊張而絕望地等待着他們離開。謝及音懷裏抱着阿貍,身上披着狐裘,坐在馬車裏,仍覺得寒意一陣一陣往骨縫裏滲去。

忽然,識玉匆匆掀簾進來,低聲道:“殿下,你聽,好像是洛陽官話!”

謝及音下車遠望,隐約聽見山谷外歌聲四起,唱得好像都是洛陽的歌謠。

“難道不是胡人?”謝及音心中生出一點希望,“岑墨呢?”

“岑中尉剛剛帶人探查去了。”

正說着,只聽一陣馬蹄聲逼近,遠遠見幾個人影自山谷中本來,為首之人是岑墨,他身後那人身着黑色铠甲,自馬上翻身而下,幾步跨到謝及音面前,跪地行禮。

“臣王瞻前來護送殿下前往建康,驚擾殿下,實在該死!”

謝及音轉驚為喜,“子昂,快快請起,原來是你!”

裴望初用蓋了玉玺的空白聖旨與王铉借了一萬兵馬,其中八千交予王瞻,請他前來護送謝及音。他的這一做法極有遠見,王瞻追上謝及音前已與胡人騎兵交手數次,若非他及時趕來,這四萬百姓在渡過汜水之前一定會被胡人追上,屆時後果将不堪設想。

王瞻确實是正人君子,并未搶吞裴望初的功勞,“這些兵都是袁先生向父親要來的,殿下不必謝我,此事都是袁先生的功勞。”

謝及音問:“他為何自己不來送我?”

“袁先生神出鬼沒,他的心思我也猜不準,臨走之前,聽他說要去見黃眉軍的首領,好像是想同黃眉軍商量聯合抗擊胡人的事。”

單聽這幾句,謝及音也猜不透裴望初想做什麽,他這個人心思都憋在肚子裏,他借了八千騎兵來護送她一事,竟然連她也瞞着。

罷了,知道他平安,比什麽都好,反正他本事大着呢。謝及音按下心中的牽挂,轉頭與王瞻商量并隊同行的事情。

有了王瞻這八千騎兵護送,事情變得容易了許多。他們不必再從山中穿行,可以沿着官道前往建康。

二月初,他們到達荊州地界,原地休整三日,用金銀補充了糧食和馬匹。有些人打算留在當地,不再往建康走,謝及音讓岑墨錄了名冊,給他們分了點銀子,便帶着剩下的幾萬人繼續出發了。

王瞻騎馬伴随在謝及音左右,謝及音挑起車簾與他閑聊:“……其實我并非鐵了心要去建康,只是年前的洛陽太亂了,我要做好一輩子都回不去洛陽的打算。胡人若是攻下洛陽,鐵蹄遲早會踏遍整個大魏,思來想去,只有與南晉接壤的建康還算宜居,那邊水土肥沃,人煙稀少,或許還能安居幾年。”

王瞻面有慚色道:“讓皇室公主與洛陽百姓流離失所,此皆朝臣世家拒不抗敵之罪。”

謝及音道:“如今的大魏無君無臣,若說過錯,從父皇當年篡位自立時就錯了,待百年之後,史書未必為他留情,我這個公主,也不過是屋中之烏,由人遷怒罷了。”

此話王瞻不敢亂接,只讪讪寬慰她不要多心。

三月中,萬物複蘇,春風解凍,謝及音一行人終于到達了汜水邊。

他們白日忙着伐木做船,夜晚就在河邊安營紮寨,待渡過汜水,距離建康便只有幾日的路程了。

王瞻帶人在附近的小山上獵了幾只野兔,親自剝皮烤熟,撕下一條腿遞給謝及音。謝及音道了謝,用手帕包着,坐在河邊的岩石上慢慢品嘗,待啃完這條兔子腿,發現王瞻正在一旁盯着她看。

謝及音用帕子擦了擦嘴,問他:“一整只兔子,你沒給自己留幾口嗎?”

王瞻笑着收回目光,“這些野味,我已經吃膩了。馬上就要到建康了,殿下高興嗎?”

“自然高興,不然這大半年的風餐露宿又是為了什麽,”謝及音擡手将骨頭扔進河裏,看向王瞻,“你也該起身回洛陽了,是不是?不知道這半年過去,洛陽現在是什麽情況。”

王瞻默然片刻,說道:“若是殿下願意留我,我可以随殿下到建康定居。”

謝及音笑了笑,“那豈不是太埋沒了你。”

“殿下覺得怎樣才算不埋沒,莫非一定要建功立業,位極人臣?”

謝及音輕輕搖頭,“人各有志,你若天生是隐士的性格,當然可以梅妻鶴子,結廬山中,可你不是。子昂,你願意離開洛陽這麽久,送我渡過汜水,我已感激不盡,可我能饋你的實在太少,不願再将你牽絆在一方小天地中。我知你非池中物,你既然有自己的抱負,就不該耽于兒女情長。”

“兒女情長……”王瞻苦笑了一下,“原來殿下一直都明白。”

謝及音緩緩垂目,“我失言了。”

“殿下未曾失言,子昂确實心慕殿下,殿下能明白我的心,我已十分高興,”王瞻走到她身邊,輕聲嘆息道,“崔驸馬不曾随您而來,我便以為自己會有機會……是我天真了。”

謝及音道:“與崔驸馬無關,我心裏另有他人,你應該猜得到。”

“裴七郎?可他已經——”

王瞻心中有些難過,裴七郎已去世一年之久,竟還在謝及音心中占據如此重要的位置。

“難道殿下要為他守一輩子活寡嗎?”

謝及音笑着搖頭,“我從來都不是為誰守,只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除了他,我很難再看見別的什麽人了。”

王瞻沉默半晌,輕聲道:“殿下的心思,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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