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算賬

內廷奉命尋來一塊金絲桐木, 此木是極好的琴材,敲擊聲脆如鈴。

月出燒了,她從前的琴淋雨變了調, 裴望初說要給她再做一架,為此特意請教了宮中的斫琴師傅,選好了這塊金絲桐木。

退朝後,尚書省将折子送到顯陽宮,謝及音靠在軟榻上, 提筆蘸了朱砂, 又偏頭去看正在窗邊削木頭的裴望初。

他望過來,“吵到你了?”

謝及音搖頭, 擎起手中的折子, “禦史臺參王家在太原圈地,逼百姓賣地為奴,又與郡守州官等沆瀣一氣,蠶吞朝廷稅收。”

裴望初聽了并不驚訝, “世家的通病, 殿下覺得該如何處置?”

“國有國法,自然是按規矩來, 先略施懲戒, 命其自行糾改,若誡而不改, 将王家在太原的主事者押解入洛陽,以重罪論處。”

謝及音想了想,又說道:“禦史臺裏都是你的人, 素與王家無過節,大魏世家裏, 豪強兼并土地、吞沒稅收甚于王家者衆,禦史臺為何單将王家揪了出來,莫非是七郎授意的?”

被看破了籌謀,他反倒有幾分高興,“皇後果然知我。”

“說說,這是要做什麽?”謝及音對此頗感興趣。

裴望初伸手請她過去,将她淩空抱起,越過滿地木屑和木刨花,免得沾到她的衣角上。

金絲桐木已經初具一架琴的雛形,槽腹裏的桐木紋路清晰流暢,真個若嵌了金絲一般。

裴望初握住她的手,在槽腹裏輕叩幾聲。

“這個聲音喜歡嗎?若嫌太沉,我将槽腹再挖深半寸,聲音可以更輕一些。”

謝及音側耳仔細聽了聽,評判道:“此材雖好,仍不如我從前那張,那是我仿着月出的樣式,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有八分像的。”

“琴也要人養,”裴望初溫聲勸她,“委屈你先用着,待我尋隙去趟膠東,從老師院中的桐樹裏找塊與月出相仿的料子,再給你重制一架,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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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及音聞言頗為滿意,擡手懸于桐木上,十指游動,隔空彈奏了一曲《文王操》。

這場景讓裴望初又想起了從前事,謝家竹林暗處,他曾遠遠看着她欲撫月出而不敢。那時只覺得遺憾,如今卻覺得後怕,若是此後沒有發生這麽多陰差陽錯,他們此世恐都要錯過了。

“怎麽了?”見他眼裏的笑意漸沉,謝及音疑惑道,“難道是我辜負了你的心意,惹你傷心了?”

裴望初道:“殿下從不曾辜負我的心意,一直都是我辜負你。”

“又在說什麽瘋話?”謝及音不喜歡聽他說這些,擡手拍了拍他的臉,“什麽辜負不辜負的,晦氣死了,讨打是不是?”

明明是她先提的,裴望初盡數認下,從善如流,“嗯,你不愛聽,我不說了。”

“此琴雖不如月出,但仍十分合我心意,待它制成,我要你每天都彈給我聽。等調試十年八年,必也是一張名琴。”

她坐于琴側,拽着裴望初的衣領,讓他俯身下來。

梅子色的口脂清甜如蜜,主動遞于唇齒間,與他盡入腹中,不留一寸顏色。

“眼下的事尚憂思勞懷,從前事就別去想了,非我昔年飲冰雪,何得今朝酒茶香,七郎以為然否?”

她有越來越多的耐心和溫存來開解他,此事會讓人成瘾,他總想再多向她讨取一二分憐憫,又不忍惹她心疼。

他擡手捂住了謝及音的眼睛,“然。”

“王家是我立出來的靶子,也是我給王旬晖和王瞻的機會,”裴望初同她解釋道,“如今太原王家的家主是王旬晖的叔叔,王瞻的叔祖,他靠資歷壓人,把持着王家。禦史臺攻讦王家,朝廷下诏令其自改,若是王旬晖和王瞻能趁此機會将家主拉下馬,整治王家,既是救王家一命,也是給其他觀望的世家指了一條明路。”

“若是子昂他們做不到呢?”

“那王家就是儆猴的雞,我要拿王家開刀,把這改稅的鐘敲得再響一些。”

覆在眼前的掌心溫暖幹燥,指間有金絲桐木的清香。

謝及音問:“若是事不成,難道你要把他們都殺了?”

“不殺無以敲山震虎。”

“子昂曾與你出生入死,臨危相托,你真的舍得嗎?”

裴望初聲音散漫道:“若說別人還有可能舍不得,單憑皇後娘娘這一聲聲子昂,屆時出了事,我第一個拿王瞻開刀。”

謝及音微愣,啞然失笑,“你吃他的醋?”

裴望初自身後擁住她,枕在她肩上問道:“不應該嗎?畢竟你險些要留在建康與他一起,将我抛棄在洛陽不顧。”

還有當年他離開公主府後,将他的衣服賞給了王瞻,又是給他斟茶,又是給他整衣帶。

裴望初握住她的手腕,拇指在她掌心裏摩挲,柔聲嘆息:“殿下的手金尊玉貴,打人時也會疼,為了他,竟也值得你受這種委屈。”

樁樁件件,他心裏記得十分清楚,尋常提及總顯得小氣,今日好不容易有機會點她一點。

“這是緩過勁兒了,要與我算總賬了,”謝及音又好氣又好笑,擰過他的耳朵,瞪他道,“你先把正事說清楚,王家的事,你到底有沒有留後手?難道真讓王旬晖和王瞻生死自負?”

見她要怒,裴望初忙道:“留了留了,我給了王瞻一道诏旨,讓他帶三千鐵騎回太原,又請了膠東袁成鳴去支援他。”

有兵,有士人聲望,此事也算十拿九穩。

謝及音心裏落地,面上神色稍緩,裴望初垂目望着她,指着自己被擰紅的耳朵道:“這是為了王瞻受的,更疼了。”

又裝模作樣地擺起了狐貍尾巴,知道他是故意要惹她心疼,偏偏又管不住自己心軟。

謝及音擡手輕揉他的耳朵,安撫他道:“那時我心裏仍記挂着你的安危,哪有心思與王瞻談別的?他這人是謙謙君子,但做情郎實在是無趣,不及巽之讨人喜歡。”

這話說得好聽,但他貪得無厭,繃住了不言語,掌心裏輕輕轉着一朵金絲桐木刨花。

“這也不行呀?”謝及音無奈,讓他附耳過去,含住他的耳垂輕輕添了添,“這樣還疼嗎?”

如細火漸燃,木刨花在掌中發出折斷的聲音。

他本意不是如此,只是想多聽幾句,但是她願意給,他自然要收。

謝及音附耳與他低聲道:“那今晚我與你試一試那一頁好不好?只能試一次,不然……你若是還鬧脾氣,我也不理你了。”

磨了她小半個月都不肯試的那一頁,如今仍被折角壓在枕下。

此确意外之得,裴望初見好就收,“好,娘娘願意擡愛,那我自然識相。”

今夜安寝格外早,結實得要十幾個壯/漢才能擡動的楠木床竟也能被他折/騰出聲/響。

幸而宮人都被遣遠了,謝及音面紅若飲醴,一面攀/着他不放,一面斥他動靜小一些。

“我若是慢了,受折/磨的還是你,若只要動靜小一些,那倒好說……”

驟然被淩空扶起,謝及音驚呼一聲,下意識扶住了床頭的木雕。

裴望初低聲誘哄她:“松手。”

她不肯松,怕會摔下去。可床頭木雕被掰着來回晃,聲音反而更大。

最後關頭,裴望初本想像從前那樣弄在外面,謝及音低聲說道:“太醫署說,我的身體已經養得不錯了,若再過幾年,又不知是什麽情形。”

他的手搭在她脈上,但她此時脈搏太快,什麽也切不出來。

“阿音。”

“嗯?”

他很少這樣喚她,于他私心而言,這是一種僭越,其實他只想高高地捧着她。

“這是件很辛苦的事,你若害怕,不要為任何人妥協,朝堂上的非議,我會替你擺平。”

鬓發被薄汗沾在側臉上,謝及音擡手為他理至耳後。

“人有想要的東西,必然也會為此感到害怕,你明白的,是不是?”

她的指腹描過裴望初的眉宇,“生一個吧,我與你的孩子,我想好好待他。”

長夜漫漫,明月皎皎,照進窗棂,金绡帳上銀光如浪,久久不息。

次日又起得晚了,堆在書案上的折子已被批複,她随意翻了翻,叫侍墨女官發還尚書臺。內侍送來幾張诏旨請她钤印,或是官員調遣,或是敕令地方整肅風氣,皆與改稅有關。

謝及音拿起玉玺,钤在诏旨上,問內侍:“陛下被什麽纏住了,怎麽不自己過來?”

內侍強忍着不去抹額上的汗,讪讪道:“聖上似乎今天心情不錯,正在宣室殿與三公論辯呢。”

“你說陛下自己對三公?”

“啊……是。”

司徒司馬司空,皆是世家德高望重之輩。謝及音不說話了,內侍捧着幾道诏旨退出顯陽宮,識玉悄悄問她:“娘娘要不要去幫一幫陛下?”

“他自己捅的馬蜂窩,自己折騰去吧,”謝及音忍俊不禁,“他正小人得志,能耐着呢,怕什麽?”

謝及音自顧自避暑逍遙,眼見着要到了用午膳的時候,裴望初還是沒能脫身回來,便先讓內侍傳膳,另點了幾道菜留着,準備吃完飯再往宣室殿去一趟。

她剛拾起筷子,突然心念一動,對識玉道:“昨天柔柔的教養女官說她最近不愛吃飯,你派人去千萼宮看看,若她還沒用膳,就把她接到顯陽宮來。”

識玉應了一聲,派人往顯陽宮去,約一刻鐘後,教養女官牽着身着紫色襦裙的柔柔走近殿中。

柔柔已将行禮學得十分規矩,只是尚有拘謹,細聲細氣道:“參見皇後娘娘。”

“過來吧柔柔,到姨母這裏來。”謝及音朝她伸出手,将她抱到八仙桌旁,問她想吃什麽。

柔柔一開始還不好意思說,問得多了,就指了指甜粥和竹筍炒肉。

謝及音将幾樣南方菜都擺到她面前,柔柔試探着用舀了一勺,吞進嘴裏,一邊吃,一邊觀察謝及音的神色。

這是個天性敏感的女孩兒,與她印象裏幼時的謝及姒完全不同。謝及音摸了摸她的頭,對教養女官道:“以後千萼宮的三餐都換成建康菜,柔柔吃飯的時候,你坐在桌邊陪她一起吃。”

女官恭聲應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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