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番外十·獻玉(6) 他能體會陛下待他的好

第97章 番外十·獻玉(6) 他能體會陛下待他的好。

南晉起亂,是從司馬泓繼位之初開始的。

司馬泓借世家的力量登基,卻沒有反制世家的能力,各大世家為了争權奪勢,使出毫無底線的手段來侵占民田、逼迫良民為家奴。等到司馬泓晚年時,南晉寒門與貴族間的矛盾已經不可調和,屢屢鬧出世族以屠殺寒民為樂,寒民以報複世族為快的醜聞。

曾幾何時,南安北亂,大魏百姓攜家帶口渡過汜水,前往南晉安居,不過一十年的光景,大魏建康一帶日益繁華,而南晉望去,十室九空。

西亭議事時,有人說道:“眼下是最好的出兵時機,南晉皇室內部生亂,只要控制住南晉皇室,這場仗就贏了一半,若是能離間南晉世族,或以利相誘,或以勢相逼,則此仗必贏,南晉必将歸于大魏。”

“若是南晉百姓奮起反抗,該如何是好?”

“此不足為患,上溯一百年,北魏南晉是一家,血緣親厚與漢夷不同。且南晉有血性又有膽量反抗的百姓早已與南晉世族鬥得元氣大傷,更無力抵抗我大魏軍隊。”

“民心向背,得失之鑒,不可大意。”

“……”

紫竹林西亭裏從早議到晚,最終由清麟女帝拍板決定了盡快對南晉發兵的事宜。她加封王瞻為大司馬,由他擔任南伐主将,王旬晖擔任後勤轉運官員,又點了幾個朝中新銳随軍,以提振士氣,獎掖後進。

裴望初以監軍的身份随軍南下,謝及音與清麟坐鎮洛陽。

九月底,大軍開拔,十萬鐵騎在前,一十萬步兵在後,沿着汜水,浩浩蕩蕩朝南晉行進。

洛陽宮裏,清麟偏要搬去顯陽宮,與謝及音一起睡。

識玉姑姑打趣了幾句,說眼見着陛下長成獨當一面的女帝,一見了母親,還是像小姑娘一樣黏着不放手。

十四五歲時聽了這種話,清麟尚會紅着耳朵反駁幾句,如今卻乖乖認了,早早脫衣上床,滾到裏側,占了謝及音本來的位置。

奈何她生得嬌貴,換床以後睡不着覺,翻來覆去幾回後,一只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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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及音柔聲道:“我叫人點兩支安神香,是鄭君容配的方子,安神助眠的效果不錯。”

清麟卻是心中有事,枕在她肩頭問道:“娘,你當年為什麽要救我爹?”

謝及音微愣,笑道:“大半夜不睡覺,怎麽突然問這個。”

“是因為那時就喜歡他了嗎?”

謝及音半晌不語,透過金绡帳的縫隙看向窗邊。

今夜月明星疏,光流如水,照窗入戶,叫人牽念遠行人,一時心生惆悵。

她慢慢回憶着從前事,與清麟訴說:“……我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膽子很小,不敢與我爹說想嫁裴七郎。但人心的确很奇怪,我沒有膽子嫁給他,卻有膽子救他,比起喜歡他,最開始可能是憐憫更多一些。”

“憐憫……”

清麟望着帳頂,腦海中浮現出司馬钰的面容。

她也覺得很奇怪,司馬钰不是第一個能讨她喜歡的郎君,卻是唯一一個令她牽念的人。除了欣賞他的姿容與才情外,有很多次,望見他坐在案前默默寫字,想起有關他的經歷與傳言,清麟會覺得心中一陷,微微酸軟。

原來這種情緒是憐憫,竟比喜歡還要磨人,她領教到了。

“那父皇騙過你嗎?”清麟問。

不知想起了什麽事,謝及音竟笑了,“騙過。”

“後來他做了什麽才求得你的原諒?”

謝及音輕輕搖頭,小聲說道:“我知道他騙我,但是從來沒有生他的氣,那時候,我只想讓他好好活着。”

當年裴七郎假死從公主府中脫身,又中途折返,騙過她許多次。或許是生過氣的,但一十多年過去後,記憶裏只剩當初最深刻的情感,才發覺那時就已愛他很深。

謝及音默默回憶從前事,聽清麟問道:“可我是大魏的君主,倘有人騙了我,是十惡不赦的欺君之罪……娘,你說我該原諒他嗎?”

謝及音轉頭看向她,摸了摸她的鬓發,“你是在糾結那位南晉太子的事嗎?”

清麟輕輕點頭。

“你分明早就猜出了他的身份,如今又為了不讓他在你與故國之間為難,甘願出面做個壞人,将他軟禁在德陽宮。你待他這樣周全,莫說原諒不原諒,或許從來就沒恨過他騙你。”

清麟不想承認這點,嘴硬道:“我大魏兒郎不缺胳膊不缺腿,憑什麽要待他這麽好。”

謝及音笑道:“阿凰,人可以欺你,但你不能欺心。”

這回清麟不說話了。

她這死鴨子嘴硬的性格有些像謝及音年少的時候,她看清麟,仿佛看年輕時的自己,十分透徹分明。

謝及音柔聲對她說道:“咱們阿凰長了這麽大,一向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你若是願意為了誰曲藏心意,那一定是十分喜歡他,這是他的造化,你也不必委屈自己瞻前顧後。”

清麟問:“他若是不記我的好怎麽辦?”

“好與不好是用心就能體會到的,”謝及音說,“他若待你有心,就一定能體會你的好。”

有謝及音從旁勸慰開解,清麟的心情開朗了許多。

南方戰事吃緊,南晉軍隊傾巢列于汜水南岸,意圖阻止大魏軍隊渡河。兩方僵持了近一個月,裴望初帶一千精銳在大霧的遮掩下偷渡汜水,令騎兵馬後拖着樹杈在山頭狂奔,作出沙塵飛揚、浩浩蕩蕩的氣勢,裝作要與汜水北岸的魏軍首尾包抄。

這并非什麽高明到讓人難以預料的計策,只是此計兇險,若非走投無路,一般人不敢行此險計。大魏此番占據攻勢,司馬钺以為對方會慢慢熬,所以一邊派人擋在汜水南岸,一邊抽身去周邊部落夷族借兵。

孰料他前腳離開南晉,後腳就被人“包抄”。虛虛實實,實實虛虛,南晉頓時亂作一團。

戰訊傳回大魏時已是十月,天氣轉涼,夜裏點燈看摺子時,不斷有飛蛾抖着翅膀往燈盞上撞。

德陽宮的內侍過了傳話,被雪凝擋在了外面,兩人在廊下竊竊私語,被清麟瞧見,她認得那內侍是派去照顧司馬钰的人,于是叫他到跟前回話。

內侍說司馬钰病了,“郎君說是風寒,不讓奴才驚擾陛下,只去太醫署拿了兩貼湯藥,可總不見好,近日整夜咳嗽,今早見帕子上有血,奴才吓壞了,不得不來驚擾陛下。”

清麟聞言蹙眉,思忖片刻,擱下筆道:“朕去瞧瞧他。”

自她搬去顯陽宮與謝及音一起住後,德陽宮裏變得冷清。司馬钰被軟禁在德陽宮一座小院裏,因她的禁令,少有宮人在這邊徘徊,推門只見滿地紅葉,吱呀聲驚起滿院栖息的鳥雀。

随行的宮人都候在門外,清麟獨自走進屋裏,隔着一扇素紗落地屏風,隐約聽見床榻間傳來的咳嗽聲。

“是李內人嗎?勞煩幫我倒杯水……太醫署那邊不必再去求,免得惹人閑話。”

司馬钰昨夜久咳難眠,如今正面朝裏躺着,說話也有氣無力。

一杯溫熱的金銀花茶遞進帳中,遞茶的手瑩白如雪,染着紅蔻丹,司馬钰驀然轉身,撞入檀香襲人的懷裏。

釵間流蘇垂落頸間,拂得人微癢,司馬钰不可置信,顫顫握住了她的袖子。

“陛下……怎麽到這裏來了?”

清麟的手撫過他側臉,發覺數月不見,他是真的消瘦了。

司馬钰目不轉睛地望着她,雙目因含情而顯得昳麗迫人,輪廓分明如削,五官又添男子的英氣,清冽如山間泉,叫人既憐又愛。

不相見時,只在心裏念着他,孰料這牽挂日益積攢,如今乍見,積羽沉舟。

她突然的落下的吻讓司馬钰怔愣不敢動彈,疑心這是久病成癔症,如夜夜夢中那般,只要他伸手就會消散。

環佩叮當作響,舌尖闖進來,嘗到清苦的藥氣後,緩緩蹙起眉心。

見她要走,司馬钰下意識回擁她,他發燒了,身上燙得吓人,像一個火爐。

“朕疏于過問內宮,他們竟敢如此怠慢你,”清麟撫着他的鬓角,問道,“怎麽病成這副模樣?”

司馬钰低聲道:“洛陽的秋天冷得太快,忘了添衣,夜間受了點風。”

“你是想家了嗎?”

握在她袖間的手收緊,他無力地哀求道:“不要趕我走,我會盡早養好病的。”

清麟嘆息,問道:“太醫署怎麽不來看診?”

司馬钰不願在她面前學舌,清麟将李內侍喊來過問,李內侍哭訴道:“姜醫正說司郎君本是賤民,用不慣宮裏的藥材,所以只随意抓了一把藥渣子給奴才,也不許奴才找別的太醫問藥。”

這位姜醫正是姜還恩的弟弟,他們姜家一直想往女帝身邊塞郎君,記恨乞巧宴上被一個沒有來歷的窮小子壓了風頭。

“賤民嗎?”清麟聞言冷笑,叫李內侍去太醫署傳旨,“以後姜家同輩子弟見了子玉,須得三步外叩首行禮,違者杖三十。”

李內侍去太醫署傳旨,雪凝姑姑帶了掌院來看診,清麟坐在外室,品了一口茶後,叫宮人把這院子裏奇外外都換一遍。

掌院開了藥,李內侍服侍他喝下,一刻鐘後身上就開始發汗。司馬钰怕藥味熏着她,将自己卷在被子裏捂着,清麟坐在床邊,拾起帕子給他擦鼻尖的汗。

“是朕考慮不周,底下人見風使舵慣了,以為朕厭棄了你。”

司馬钰靜靜望着她,心道,無怪旁人這樣想,他被軟禁在此三四個月,何嘗不是日夜被此念頭折磨着。

“朕沒有生你的氣,心裏一直有你,只是礙于許多事,暫時不能與你厮守。”

她語調輕柔,如潺潺春水,令聞者心軟,那些積攢了數月的怨念和苦楚瞬間被沖洗幹淨。

司馬钰笑了一下,說道:“只要陛下心裏念着我,要我等多久都值得。”

“很快,”清麟算了算日子,“等你養好病,我就放你出去。”

“不要放我出去,讓我在你身邊陪着。”

清麟點點頭,“好,此事聽你的。”

司馬钰沒問為什麽,他猜得出是大魏與南晉起了戰事。他作為南晉的太子,“被迫”不能插手是最好的處境,這是陛下寧可自己做惡人,也要成全他身份的一片心意。

天□□暗,清麟要起身離開,司馬钰不顧她的勸阻,披衣下榻送她出門,只送到門口,俯身朝她一拜。

“歇着去吧,”清麟為他緊了緊披風,“朕過兩日再來瞧你。”

臘月底,前線傳來消息,南晉新皇司馬钺被俘。來年春,南晉世家逃的逃降的降,大魏軍隊攻下南晉都城池州。

王旬晖留在南晉處理後續事宜,大軍七月班師回洛陽,正是小麥成熟的季節,千裏沃野,遍地金黃,洛陽百姓箪食壺漿,迎接王師凱旋。

先是祭拜宗祠,入宮觐見,而後各自歸家團聚,三日後有慶功大宴。

裴望初一回來就找不見人,連帶着謝及音也不知去了哪裏,顯陽宮裏宮門緊閉,宮人都被遠遠打發了出去。

清麟來撲了兩次空,再懶得來尋,将司馬钰召到身邊陪她下棋。這幾個月,他的棋藝精進很快,贏得毫不費力,清麟将棋子抛回簍中,問他想要什麽賞賜。

司馬钰慢慢收拾殘局,說道:“明年陛下南巡時,我想跟你一起去。如今南晉雖滅,我母親的靈位尚在池州,我想回去給她掃墓,祭拜一番。”

“僅此而已嗎?”

司馬钰看着她:“莫非陛下另有打算?”

棋盤上收拾幹淨,清麟從棋簍中拾起一黑一白兩枚棋子,擺在司馬钰面前,将那枚白子推到他面前。

“朕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朕打算在南晉設郡,你可以回去做個郡守,別有一番天地。”

司馬钰卻拾起了另一枚黑子,問道:“另一個選擇,是留在陛下身邊,對嗎?”

清麟颔首,目光柔和地望着他。

“你若願意留下,朕立你為皇夫。”

司馬钰驀然擡眼,雙目明亮。

歸元四年,大魏吞并南晉,結束了自周朝分裂以來一百多年的混亂局面。

同年,清麟女帝大婚,立前南晉太子司馬钰為皇夫,世人皆道這是一場為了安撫南人的政治婚姻,可大婚那日,卻是難得見女帝将高興顯露于面,竟喝多了酒,被司馬钰親自扶回了婚房。

是夜月滿清輝,照見洛陽宮裏一片熱鬧,觀景的樓閣上,另有兩人攜酒對酌,喝得醉意朦胧。

“殿下……醒醒了。”

無人處,私語時,裴望初還是喜歡這樣稱她,仿佛嘉寧公主府中那些日子從不曾遠去,他們始終同聲相應,同氣相求。

謝及音并未睡醒,只是下意識靠進他懷裏,低低喊了一聲“巽之”。

“夢見什麽了?”裴望初低聲問道。

“……桃花。”

夢裏落英缤紛,少年含笑将一支桃花簪入她鬓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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