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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冬。

一條玉帶在漢城中穿插而過,那是亞洲第一長河——長江。

主江一路奔流,分出不少支流,玉水河便是其中一條,分布在漢城三鎮之一玉溪的尾巴上。尾巴自是整塊地區偏外,也就是農村地區。

眼下玉水河邊寸草不生,只有兩排光禿禿的柳樹稀稀拉拉地立在河岸兩側。

一個裹着棉襖看不出身形的少女走在河邊上,她步履不穩,神态恍惚,一不留神便掉進了寒涼刺骨的玉水河裏。

冬日裏的河水涼透骨,眨眼功夫就浸濕了少女寬大的棉衣,打了幾個同色補丁的棉衣因為吸了水變得更沉重,拖得人往河底下去。

剛舉辦了六十歲生辰的陳穎就在這時候突然有了意識,只覺得寒意刺骨,冰冷的水凍僵了她的手腳,動作艱難,腦子也遲鈍得不行,完全不知道她怎麽莫名其妙掉到了水裏。

慌張中,她揚着唯一能動的細長脖頸,大喊求救。

“救命!救……咳咳,救命啊!”

陳穎恍惚地想着,這聲音也不像自己的。她控制不了手和腳,只能絕望地任由身體本能一般地無用掙紮。

大叫幾聲後,沒人過來救她。

反倒是河底的水草在纏着她的腳,用力往下拉扯。

“撲通、撲通。”

掙紮引起的水花越來越小。

身子越來越往下沉,河水從陳穎鼻子嘴裏倒流進去,奪取她胸腔裏的空氣,也掠奪着她的生機。

陳铮走在沿河的路邊上,身上批一件舊得快沒了絮的棉衣,露出一截手和腳來。北風一吹,凍得他縮了縮手,可縮也沒用,衣服是三年前的,實在縮不進去。

他的目光落在右手上,有點黑的手裏握着一把從田埂裏刨出來的草根。

陳铮想,要是被人知道,肯定要罵他壞了田埂。幸好沒人看見,晚上的吃的也有了。

突然,陳铮聽見模糊的“救命”兩個字。

陳铮擡頭一看,前面一個人正在河裏掙紮,頭都快沒進水裏。

三兩步跑到那人掉水的岸邊,陳铮把身上的舊棉衣一脫,就跳進水裏去救人。

陳穎感覺到一雙手拖起了她,貪婪地吸了兩口氣,小命歸位。

陳穎疑惑自己怎麽突然掉到了水裏,她現在應該剛從富商和權貴擠滿了的客廳離開,進了自己布了隔音陣法的後院裏,躺在搖椅上渡過一段悠閑的時光。

而不是差點給淹死——

糟心的話想到一半,陳穎回過了神,發現那雙扶着自己的手力道越來越小。

因為這一驚一吓,陳穎感覺身體的手腳終于能動彈了,她回身想要和對方相互扶一把,然後在轉身途中猛地愣住。

她看到對面少年清亮的眼裏——自己十來歲時候的模樣。

五官帶着青澀的氣息,皮膚白得通透,目光清澈懵懂。

不用仔細回想,陳穎就知道這是自己十五歲時的冬天,而她眼前的少年會因為救她而失去生命。

上一世十五歲那年冬天,她因為和在中專學校裏偷偷談的男友分了手,神思恍惚,導致自己不小心落水,也讓下水救自己的少年意外身亡。這是她永遠記得的遺憾,哪怕她後來差點生吃了河裏的水草精,也沒有解恨,這個善良的少年也讓她記了一輩子。

可這一回不會了!

陳穎乖乖讓少年抓住胳膊,僵硬的手指在水裏奧妙地動作着,克服寒意,打出一道道法訣。

憑着毅力,一瞬後,一個聚靈陣便在水中生成。

以陣法為核心,鄉村野地地靈,又處在國.家支柱江河之內,滿滿的靈氣快速聚攏起來,彙聚在陣心處,朝着水草沖擊。

河裏的魚像嗅到了血腥味的鯊魚,從河裏的四面八方湧來,大大小小的魚群以一種恐怖的速度游了過來。

水草被穿成篩子,綁住兩人腳腕的水草被迫松開。

陳铮覺得腳下一輕,驚喜道:“草松了,我帶你上去!”

其實他的力氣去了七七八八,不過沒了水下纏住人腳的水草,兩人想要上岸容易許多。

河岸邊的魚和瘋了一般向着一個地方蹿去,在玉水河河岸邊行走的村民們都發現了這令人驚奇的異象。

陳家村的陳老萬婆娘大叫一聲:“這莫不是水龍王顯靈!”

“不得了啊,肯定是龍王出來了,魚都跑去迎接了!”陳老萬也笑着大喊道。

兩夫妻挑着兩擔空籮筐,撒腿狂奔而去。

走在他兩後面的陳五貴心裏癢癢,很想追去看看,笑着和身邊自己的二哥商量:“二哥,我們也去看看呗!”

“那,跟上他們兩公婆。”陳二和扶了一下鄉間少見的眼鏡,邁步追了上去。

四人一路跑,很快就到了陳穎落水處。

陳穎和陳铮已經上了岸,一河的鯉魚卻還沒完全散去,魚群三三兩兩地慌亂打轉,更多的更是沉入水底游走。

無力地坐在岸邊,陳穎看見有一男一女跑了過來心裏先是松了一口氣。幸好她上來時就把聚靈陣打散了,不然萬千魚相救,她得成這十裏八鄉的傳說。

再接着,陳穎一口氣就提了起來。

她居然看到了她爸!

那個離開她快四十年,小時候給她騎馬,大了給她買裙子的男人!而且,對方看起來很精神,皮膚還是鄉下小白臉那種白皙,四十年歲的人了看着和三十出頭差不多,陳穎就遺傳了來自陳二和的一身白皮。

陳穎看見陳二和托了一下眼鏡,向自己跑來。

四十歲的鄉下漢子腳步微亂,大步如飛,着急的心态不言而喻。

一瞬間,鼻頭就猛地發酸。

她爸!活了!

她爸爸,她的爸爸……

先到的陳老萬夫妻沒看到期待的龍王,倒是看到冒泡的魚,趕緊用籮筐撈魚。

陳二和見了一身濕漉漉的女兒,吓得七魄去了三魂。他今年四十,就得了這麽個寶貝女兒,簡直就是他的半條命。本想着閨女上學放假回來了,趕集賣了東西給她買點愛吃的,沒成想居然看見這吓人的一幕!

“閨女,你怎麽了?”陳二和甩下籮筐,半跪下扶住陳穎的背。

“咳、咳咳——”陳穎嗆出兩口水,紅着眼眶,擡起頭看着她爸,小聲地喊了句,“爸……”

“怎麽了?怎麽了?不哭啊!”

陳二和看着自己閨女長睫毛因為水黏在了一起,眼睛周圈一片紅,語氣和表情都是委屈的,當下心疼得不行。

想起身邊還有一個落湯雞,陳二和一臉狠厲地道:“是不是這個臭小子占你便宜了?!”

閨女哭了,還和別人一塊落水裏了,擺在眼前的這情況,也怪不得陳二和多想。

陳穎被老爸弄得苦笑不得,抽着鼻子道:“爸,不是的,我掉水裏,人救我上來的。我……我吓壞了。”

吓壞了,就可以肆意地哭了。

陳穎給自己找了借口,仿佛回到了二十二歲那年突然得知父母出了車禍,淚水傾洩而下,止都止不住。

不同的是,這回不是痛失雙親,而是委屈和高興。

“不怕啊,不怕,爸在呢。”陳二和笨拙地安慰着閨女,想起冬天風涼,脫下自己身上的棉衣,搭在閨女肩膀上。

後頭追上來陳五貴聽了個大差不差,學着自家二哥,把衣服脫了給一邊發抖的小子。

“陳铮吧,是個好小子,謝謝你救我家穎妹了!”陳五貴把衣服披上陳铮的肩。

陳铮凍得白了一張臉,腼腆地搖了搖頭:“沒什麽,誰看見都要救的。”

“可人是你救的,叔當然得謝你。”陳二和看了一眼這謙虛的小子,對着五弟陳五貴道,“五貴,你看着這小子,帶我們家吃飯去,我要好好謝謝他。”

“好嘞,穎妹沒事吧?”陳五貴擔心地看向身型單薄的侄女,提議道:“哥,我們先回去吧,河邊凍得慌。”

“嗯,走吧。”陳二和一手扶起還哭着的陳穎,一肩挑着東西。

陳穎哭紅了臉,渾身無力,軟綿綿地站起身來。

陳老萬夫妻撈了三條大魚,然後魚都跑了,就站在一邊看着陳家兄弟,當看熱鬧。

陳老萬婆娘想起自己夫妻兩剛剛幹的事,有些尴尬,鄉裏鄉親的,別人剛從河裏泡了出來,自己兩夫妻卻在撈魚,有些丢人了,好像一輩子沒看到魚似的。

見陳家人要走,陳老萬婆娘也附和道:“對的,對的。該早些回去,記得喝姜湯,免得凍着。”

陳二和記着兩夫妻的束手旁觀,冷着臉:“不勞嫂子挂心了,你還是接着撈魚吧,這河裏魚味道好得很,肯定美得連刺都沒有。”

玉水河裏的魚可沒有沒刺的,還有土腥氣,這話分明在臊他倆的臉。

陳老萬婆娘聽懂了,也臊紅了一張圓餅大臉。

倒是陳老萬臉皮厚,他又矮又瘦,只到陳二和肩膀,卻是擡起鼻孔對着陳二和,哼了一聲:“二和兄弟,魚可是好東西,你別介意哥哥和嫂嫂手快。”

陳二和氣得很,可又不是嘴皮子利索的,還擔心着閨女受凍。讓對方沒臉和閨女兩廂比較,還是閨女重要,陳二和當下扶着陳穎,氣呼呼地轉頭就走,只心裏記賬是免不了的。

陳铮和陳二和、陳五貴一家不熟,走出去幾步,還推拒道:“叔,我就不去了,我回家還有事呢。”

陳二和和陳五是知道這小子家裏情況的,五年前被陳家村的老單身漢陳老鼈撿回來當兒子,結果養了兩年,陳老鼈就生病去了,留下這小子一個孤兒過日子。

陳五貴用力拍一下陳铮的肩膀:“回個什麽,連熱水都沒有,你回去生病了怎麽辦!”

這個時代,生病還是個吓人的大事。陳铮身上壓根沒幾個錢,生不起病,就腆着臉跟上了陳家人。

路上風很涼,吹得人凍得慌,可被陳二和大手扶着,渾身濕漉漉的陳穎卻覺得渾身都暖暖的。

她呼吸着1992的空氣,眼裏湧動着和年少不相符合的成熟。

真好啊,人生裏的兩大遺憾,救她去世的少年,她早亡的父母,都在眼前,他們都還好好地活着。

從此以後,不必錯過,也不必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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