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眼下已入夜, 她本都躺下準備睡了,聽聞好消息也并未表現得過分欣喜,然而此刻, 腦袋卻霎時變得一片清明。

但她的聲色仍舊平穩, 神情仍舊冷靜,披衣起身, 到油燈下緩緩道:“告訴我詳情。”

傅羽将得到的信報大致講了一遍。

謝祁離開平陽後一路往東,大約原本計劃渡海遠逃, 卻在常山郡附近被魏嘗攔了下來, 随後雙方正面交手。而初次交手時, 林有刀因腳程較慢,尚未到達。

也就是說,彼時魏嘗是一個人。

他離開前說得不錯, 沒人跟得上他,所以捎上大隊人馬的意義并不大。

對方勢衆,很快有人助謝祁金蟬脫殼,魏嘗解決掉斷後的一撥, 留下記號再追。如此交手兩次後,林有刀到了,扛走了謝祁。但直到他帶人回到平陽, 都未見魏嘗跟上。并且,謝家護衛也沒有。

薛璎聞言蹙起了眉頭。

對方的目的在于保護謝祁,所以在清楚他已被林有刀帶走的情況下,根本不可能主動與魏嘗糾纏。也就是說, 謝家護衛沒跟上林有刀,唯一的下場,就是被擺平了。

既然如此,他怎會失蹤?

傅羽說:“咱們的人已經往交手地點附近搜尋了,暫時還未找到魏左監的下落。有沒有可能,是他受了很重的傷,所以無法留下記號?”

自然有可能。但薛璎前幾天剛剛得知,他曾經演了一場多麽宏大的墜崖失蹤戲。如今這一幕,未免太過似曾相識了。

上次消失了十幾天,這回,他又準備出走多久?

得知前因後果,發現其中疑點後,薛璎初起的緊張感消減下去。她的指關節一下下輕輕叩着桌案,慢慢變得面無表情。

“殿下?”傅羽不知她臉色何故變得這般,出言試探了一聲。

她卻只說了五個字:“盡全力搜尋。”而後重新踱回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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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羽本以為,按她得知魏嘗出事那刻渾身緊繃的樣子,怕要挑燈等消息了,眼下見她似乎預備就寝,倒有些不解,只是也不敢多問,替她熄燭後便退了出去。

薛璎卻在一片漆黑裏睜了一夜的眼睛。

謝祁被逮了回去,平陽的局勢暫且穩定下來,這幾天不得閑細究的問題,在面對魏嘗失蹤的消息時,再次回到了她的腦海裏。

前幾天,她已派出人手,對他當日提供的證據進行确認。

宗耀改名籍的紀錄已被證實,正如魏嘗所言,是在衛厲王假死當年;而鐘氏一門與衛厲王生母的主仆聯系,一樣得到了印證;他口中那座府邸也确實存在,且恰在他逃離那處不久後被人轉賣,顯出銷贓目的。

再加上此前的澄盧劍,以及除她以外無人知曉的簡牍寶冊,還有王錦與傅戈的态度……這些證據,魏嘗實在不可能僞造得出。

所以她認為,他的身份沒有問題。之所以成為無籍黑戶,很可能是因衛厲王本人不欲暴露身份。

之後,薛璎又回憶了與魏嘗的初見。她記得,他看見她的第一眼,神情很複雜。

他當初确實是來與她碰頭的,但因半道遭人重傷,雪洞相見就成了偶然,所以他首先感到不可思議。接着,又為目的終于達成而如釋重負。再然後,因他與養子彼時命在旦夕,碰上她得了生機,便又險些激越落淚。

所以,他的表現除誇大了些外倒也說得過去。而誇大這一點,畢竟他有病是真的,情緒确實比她這時時刻刻像一碗水的人多很多起伏。

再然後,他跟蹤她,救她,替她斷後,僞裝墜崖失憶,便都是為了取得她的信任,接近她了。

那麽,他的動機也成立了。

仍叫薛璎感到疑慮的,反而是魏嘗的感情。

倘使他當真失了憶,因她收留而對她生出情愫,倒不難理解。可他明明沒有,且城府,心機,頭腦一樣不缺,這樣的人,不過與她相識寥寥幾日,就說自己喜歡她到了可以抛卻一切的地步。

會不會太狂熱了點?

可能因為沒體會過吧,相比人與人之間那點兒女情長的維系,薛璎更相信利益。所以她覺得,魏嘗的感情是誇大其詞了的。他興許還是心系衛氏,說喜歡她,就是為了麻痹她。

既然如此,他如今使苦肉計,該是為了叫她心軟,好得到她的原諒,以期繼續待在她身邊,實現振興衛國的偉業。

想通這一點後,薛璎滿心都是被人用花言巧語蒙騙的惱意,整整一夜不曾入眠,以至晨曦未露,傅羽來與她回報最新進展的時候,她感到頭昏腦漲,身心都很不舒暢。

傅羽說,還是沒有魏嘗的下落,又問她精神頭瞧上去很不好,昨夜可是沒歇息好。

她點頭承認了,而後說:“不找了。”

“啊?您知道魏左監在哪了?”

“不知道。可這是苦肉計吧。”

之前查探證據一事,就是傅羽着手辦的,所以她清楚魏嘗的“罪孽”,聞言問:“苦肉計?為了得到您的原諒?可對您來說,原諒得建立在信任之上。這麽耍心機,被您拆穿,應該适得其反吧?就像眼下這樣。”

傅羽這話一語驚醒局中人。

是了,疑點那麽明顯,他又有過前例,碰上薛璎這種遇事必先冷靜分析的人,倘使真使苦肉計,絕對就是被拆穿的份。

就像眼下這樣,完全适得其反。

魏嘗既然聰明,就不可能不明白這個後果。

薛璎愣了愣,飛快下了榻:“那他失蹤是真的?”

傅羽摸摸後腦勺:“原來您昨夜突然不擔心了,是覺得魏左監使了苦肉計?微臣一直以為是真的,記挂了一整夜呢。”

薛璎幹巴巴地眨了兩下眼,嘴唇開始發顫。不知何故,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他離開公主府時,神采飛揚,意氣風發的樣子。

她昨夜非但不擔心,反倒感到厭惡和生氣,确實是因為覺得他使了計。可是現在,要她作出他當真失蹤的假設,她怎麽覺得,自己寧願被他戲耍了……

因為失眠一夜的緣故,她精神很不好,臉色微微蒼白,出口聲音也發了啞:“搜尋沒有絲毫進展嗎?”

傅羽忙給她斟了一盞茶水,叫她潤嗓,邊說:“三處交手地點,都發現幾件淬了毒的暗器,是對方的。”

傅羽一句句慢慢介紹暗器的種類,薛璎卻開始不停喝水,越聽喉嚨越幹,到最後幹得冒火,連水也壓不下去。

傅羽說完,久久沒聽見她的答複。

半晌後,她才道:“加派人手,繼續搜,仔細點,一個角落也別放過。”

她說完才發現自己講了一句廢話。即便她不說,她手底下的人也有這樣的自覺。

但除此之外,她還能怎麽辦?

魏嘗說他單槍匹馬慣了,她卻恰恰相反。她從來不是個能夠單槍匹馬的人。就像現在這樣,她确實擔心他了,卻也不可能頭腦發熱,一騎快馬趕到事發地點,親自去找他。

平陽不太平,她去了就是以身犯險。她的身份,她肩上的責任不允許她任性沖動。

所以,她只能不停地喝水,維持鎮定。

傅羽見她狀态不好,應下後說:“您之前就已經繃了好幾日,趕緊再歇一覺吧,有進展了,微臣第一時間跟您說。這節骨眼,您可千萬別病了。”

薛璎點點頭。看,她連病倒也不被允許。

她扭頭回了榻子,強迫自己休息。但越是不想的事,越是要來。待她終于因疲倦陷入沉睡,卻發起了低燒。

醒來的時候,她頭重腳輕,看見外頭已經一片漆黑,孫杏兒捏着塊濕帕,在給她擦額,見她睜眼,說道:“殿下,您燒病了,已經睡了一天,您要吃點東西嗎?”

她捏了捏眉心,覺得乏力,也沒胃口,但還是點點頭,知道自己必須吃。

孫杏兒吩咐婢女準備吃食,随即聽她啞着嗓子問:“阿羽那邊有消息了嗎?”

“沒呢,殿下。”

她“嗯”了一聲,又問:“誰來給我診的脈?太醫?”

孫杏兒搖搖頭:“傅姐姐說不能傳喚太醫,眼下朝野不太平,您生病的消息傳出去不好,所以請了別的醫士。”

薛璎點點頭說“好”,說完又似突然記起什麽,費力将自己撐了起來,說:“為什麽不請宗太醫?”

“傅姐姐說,宗太醫以後不能用了……”

她搖搖頭,眼底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情緒:“這次可以用……把他叫來,給我診脈,快點。”

孫杏兒不明白向來從容不迫的薛璎怎麽突然急成這樣,趕緊叫人快馬加鞭,連夜去請宗耀。

宗耀來了,見她病倒,一陣慌手慌腳,替她診脈時,手都是抖的。

薛璎整個人都裹在被褥裏,一邊卻還在問簾子外的傅羽:“有魏左監消息了嗎?”

宗耀聞言,手抖得更厲害。

傅羽答:“沒有,殿下,已經兩天兩夜了,您得做好準備。”

薛璎沉默一晌,啞聲啞氣道:“明日一早再沒有消息,我就親自去平陽……”

宗耀慌了:“殿下,平陽路遠,您這身子撐不住風餐露宿,馬上颠簸的。”

她把手抽回來,賭氣似的說:“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而後翻了個身,往裏側一轉,“你開了藥方就回去吧。”

宗耀只得默默退下。

待他走遠,傅羽悄聲靠近薛璎,說:“殿下,您還是懷疑魏左監可能使計?”

薛璎抿了抿嘴。她不知道。又過了一整天,至今消息全無,也沒找見屍首,她自然又往苦肉計的方向想過。

只是,與其說如今是懷疑魏嘗使計,不如說是希望魏嘗使計吧。

既然如此,就死馬當活馬醫試一試。讓宗耀知道她病了,看魏嘗會不會現身。

她沒答話,只說:“不論如何,搜尋一刻也不要停。”說罷便因着實無力,繼續沉沉睡了過去。

再睜眼又是破曉時分,她聽見外頭傳來一陣噼裏啪啦的響動,似乎有誰非要闖進來,卻又被誰攔着不讓,嘈雜的人聲裏,夾雜着刀劍相擊的脆響。

她摁了摁太陽穴,将自己支起,還沒來得及問發生了什麽,就聽房門被人粗暴地一腳踹開,接着,一股兵甲氣息迅速蔓延靠近。

薛璎擡起頭,看見個人高馬大的身影。

滿身風塵仆仆的魏嘗。

她一瞬恍惚,随即清醒過來,苦笑着眨了眨眼,豆大的眼淚随之落下,哽咽着說:“魏嘗,你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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