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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撩向連初曉,“休走!”連初曉淡然掃他一眼,足下斜起,一招踢向烏梅手中短匕。烏梅本就重傷,又在郁憤之中出手,竟然被連初曉輕易踢得脫手,飛擲入樹,铮然餘顫。

對上烏梅憤然的眸子,連初曉輕聲道:“你家小姐叫什麽?”

烏梅一鄂,薛掌櫃聞得此言,也撚須蹙眉側耳靜聽。

“你也要…傷…我家…小姐!”烏梅拖步上前,只恨不得一雙眼現在連初曉身上剜出兩個洞來。

“傷?”連初曉聞言,眸光一轉,又再看了眼地上的白薇,低聲道:“何必呢…來時歡喜去時悲,空來人間走一回,不如不來也不去,也無歡喜也無悲。”稽首一禮,續道:“你把你的命給了我,這是你的選擇。命,我會還你。”轉而對着烏梅再問:“你家小姐叫什麽名字?”

烏梅不答,拖着傷臂,竟是合身朝連初曉撞了過去。

薛掌櫃見狀攸地掠至,在烏梅腦後風府穴輕輕一按,烏梅便暈了過去,薛掌櫃一把扶住他,對着連初曉道:“梅哥兒并非有意沖撞小師父,還請小師父寬宥個。”

連初曉搖了搖頭,掃了眼烏梅道:“不怪他。”

“小師父可還要去救那女子?”

連初曉點點頭,“這男童雙足已斷,那女子是他生訣,不可斷。”言畢,人已踏出一步。

薛掌櫃忙道:“小師父既如此悲憫天人,老朽也不攔着你。但是你此行兇險,帶着這男童,恐怕一難保他性命,二難救出其姐;何不,将他暫且托付給老朽,待你救了那女子,再回永平人一樓,讓他姐弟好生團聚。”

連初曉聞言止步,頓了一頓,轉身道:“好。”

薛掌櫃聞言将烏梅靠樹而放,近前幾步接過男童,這才壓低聲音道:“我家小姐秦時歡,是陶朱巨商之戶秦家四小姐,你每到一處城鎮,只要拿着薇姑娘這方玉牌到人一樓,必定會有人告知我家小姐消息。”

連初曉聞言一點頭,正要走,卻透過薛掌櫃肩後瞥見那躺在地上,靜如睡去的女子,怔怔地腦子裏又浮現了那時的那雙溫軟清亮的眸子。

“那時我步若重鉛,望着眼前大船,心中只念着那女子一雙生意斷絕的眸子,一心只想着無論如何,便是她死,定然也要将這男童送到她身邊去。然而近在咫尺,卻是此岸彼岸之距,我行其中,恍若一生也難到。心中空茫一片,耳旁忽來杳杳一聲:“小心…”身上忽暖,便多了個人來。她緊緊的抱住我,抱得我喘不過氣來。過得一刻,她緩緩擡起頭來,一雙清亮的眸子盡顯溫軟,直看得人心裏去。我,從未如此被人看過,霎時,只覺得天地之間,除她無我;而她所帶的一絲暖,竟是唯一的牽系,欲斷難斷,偏又勾人心弦。她眸光忽地一轉,我心間便是一痛,是何是故,我至今難明。只聽她朱唇親啓,一翕一合,紫色的血便沁了出來,放佛流也不盡似地,我想伸出手去擦,卻怎麽也舉不起手來;她臉也漸漸變得紫了,明明我是瞧過她的,卻總覺得此時的她比我那時見過的她還要美麗,更為甚者,她的一呼一吸竟如我自己一般,動辄皆痛,止不住痛,也止不住不瞧她,只怕,一挪開眼,便再也瞧不見她了;她口動本無聲,我卻分明聽得,那聲如絲如縷,蟻一般鑽進了我的耳朵:‘不要怪我把命給了你。我的命是小姐的,恐怕你要替我還了……不要…怪…我……’然後她就再也不言語了,軟軟地靠在了我身上。我只覺那一點暖,一絲一絲逝去,漸漸冰涼。那絲涼透過她的指尖與我相觸,沁到我身,我舊疾複而活泛,痛灌全身,卻總也不及她所帶來的痛。再醒來,我見了此時的她,忽然一片寧靜,也不怕了。”連初曉不知何時跪坐在了白薇身旁,一雙手撫過白薇冰冷的面頰,“她還活着。她的命,由我來活;她的靈,活在我心;只要我還活着,她便活着。在與不在,都已無甚關系。只要我忘不了她那雙眼,無論如何,我都會活下去。”

薛掌櫃一直聽她喃語,此時聽完,心頭巨震,暗忖道:“薇姑娘,你的一着棋,竟叫這小師父情根深種。若你有知,可是歡喜還是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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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白薇,是我家小姐從小收養的四胞胎,上面還有三個姐姐。這梅哥兒也是另四胞胎裏的老幺,自幼處之,最為情深。故而,這梅哥兒也着實傷心,舉動也失了分寸。”薛掌櫃搓了搓手,望着連初曉的背影,微微搖了搖頭。

連初曉聞言不顧,捏着那白玉名牌,将它放在了白薇胸前,“你就是你,我就是我;你的我,我的你。”言畢起身,轉身走了幾步,忽又轉了回來,将玉牌一抄而起,緊緊攥在手中。一頓足,飛也似地掠出了林外。

薛掌櫃見連初曉人影已逝,便拍醒了烏梅,沉聲道:“混小子別鬧。小師父已經走了,你給我乖乖地坐着,我把傷給你處理好了就回永平府。那廂你也聽過了,柏青…”薛掌櫃說到此處一頓,眸光驀然閃過一絲痛色。“也不知柏青傷了誰,恐怕小姐也有難處。如今薇姑娘去了,你若再有個閃失,小姐那邊就更難保全了。你小子,給我顧着點大局,再鬧,我就把你打殘了拎回去,叫小姐一棍子打死你得了。依你這般,留着連累小姐,還不如廢了。”薛掌櫃一把撕開烏梅臂上的衣料,抹了止血藥,又拆了一線衣料,仔細地給他包了起來。

烏梅沉沉無語,待得薛掌櫃弄好了,擡步要走才茫然又問了一句:“為什麽?”

薛掌櫃聞言頓足,仰天呼了口氣道:“梅哥兒,你聽清楚了!薇姑娘是為了小姐才舍命的。她一命換一命,只是為了讓那小師父護佑小姐。薇姑娘身中艅艎兩掌,本已活不久。能借機想出此計,也不枉小姐教導一場。你也不必太過傷心了。薇姑娘的命就是那小師父命。如果你真的将薇姑娘當姐姐的話,你從此以後不但不能擾那小師父,還要拼了命去保護她;更如果你聽得薇姑娘的話,此刻就應該站起來,跟我回去,解了小姐難處才是。”

烏梅一聽薛掌櫃的話,臉色又是一白,喃喃道:“原來是我害了薇姐,原來是我害了薇姐!”

薛掌櫃聽他言語之中癫狂之意,迅急晃到烏梅身前,提着他的領子道:“混小子,你說什麽瘋話!”

“是薇姐替了我!是她替我擋了艅艎一掌,是她替了我!是我沒用,是我害了薇姐!”烏梅一翻掌,就往靈臺拍去!

薛掌櫃擡肘一格,反手一個耳光響亮地拍在烏梅頰上,直打得烏梅嘴角溢血,腦中一空!

“薇姑娘為什麽替你擋,你這麽做可對得起她?”薛掌櫃一幅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三縷胡須呼呼直跳。

烏梅心中頓時一痛,霎時想起白薇先前與他說得話來,頓時心中明朗。一轉身,對着白薇撲身而倒,恨聲道:“薇姐,我還是不懂,但是,我一定會聽你的話的。”

“想透了就好。”薛掌櫃将男童當胸裹穩了,“這就走!”

烏梅聞言一點頭,輕輕将白薇抱了起來,腳下矯健踏出七步,跟上了薛掌櫃,轉回了永平府的方向。

作者有話要說:

第11 章

連初曉奔出幾裏,那雙眼總在眼前,氣息一亂,足間相絆,人便跌了出去,順着一個斜坡滾到了底。不是無法止勢,是她不想。口中言明決絕的‘生’意,到臨了,總逃不過一念即死的行舉。

何為生,何為死?

楚随死前掙紮扭曲的面孔,紅衣女子咬牙拼死擋住自己的神情,人一樓那女子眸間的狠絕,男童緊皺小臉上仍然弱放的微笑,總歸落到了白薇溫軟的身子,合着清亮的眸子裏的愧疚,像是一幅天魔亂舞圖。其音鑿耳,其容媚骨,其心不動。

“是了,其心不動…”連初曉喃喃道,颠颠倒倒起了身,又往前行去。行不得幾裏,空氣中腥氣加重,海浪擊岸聲也随風而來,更多的卻是兵器交擊之聲。連初曉步法相錯,運起內勁掠樹而行。

轉過一樹,海灘擴眼而來。

但見灘上數千人持刀當戟,寒光閃爍之間血光飛濺,人馬慘鳴。連初曉一眼掃過,瞅得一地亂箭,心頭不禁一跳;再見約些伏地屍身臉現重紫,心頭立時便有了白薇的顏,一時臉上血色盡褪,軟靠在了樹杈之上,緊咬下唇,止不住不時的顫抖。

不知何時,白玉名牌又被她緊緊地攥在了手裏,浮雕的字被深深地按進了手心。“知心…是…空。故,皆以…無心,不…見…于…心…”連初曉齒間打戰,輕輕蹦出珠玉詞:“心不住此,亦不在彼,故,能離于此彼岸。一念心生,即入;一念心滅,即出;心生為有,心滅為無;不曾生,不曾滅,故,能為非有非無心;心空,解不解俱是真;心有,解不解俱是妄;知心…得心無可得,得道無可道!”

連初曉念完,默然良久,忽爾一笑,将白玉牌拿到眼前,捏着挂繩一放,任它在眼前輕晃,又在輕道:“知心…”頓了一頓,輕笑出聲:“你叫白薇,我記住你了。我叫連初曉,你可也要記住了。此生不換,此心不換,也要記住了。”

連初曉講完,唇角一勾,将玉牌放進了懷裏,一撐身子,坐在了樹杈上,小腿淩空輕晃,甚是自在。一雙烏瞳,眸光到此時終得淡然安定。

這廂再看場中一方着黑衣甲胄邊戰邊退,待退得一定尺度,桅船船頭又是一批箭放出,也不顧惜還有己方的人馬并未退得完全。

那方着淺灰甲胄的人見狀,前方人馬回撤,幾百持草盾的兵士就地滾出,直到敵方腳下,才突顯殺機,揮刀直砍雙腳。一時又是雙方死鬥,慘叫疊起。

連初曉眉間一蹙,輕聲道:“枉地尊持大願,行六道,趟污穢,秉能生、攝、載、藏、持、依,更堅牢不動義;分檀陀、寶珠、寶印、持地、日光、除蓋障者地藏分度濟六道;初曉山門新出,地獄、餓鬼、修羅和天四道皆不得見,唯見人道馭畜道,賤草木,碾塵土,拓山引河,更有稱人尊者,視同道蝼蟻用為兵,互擊而争天地本存,二十三惡業因果,悉數生之。地尊曾道:‘衆生度盡,方正菩提;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今經此地,怕只是菩提本無,鏡惹衆生臺,當真好一個人間地獄道。地尊若真有性,應知六道之人者,始才萬物糾葛之源。六道雖皆墜地獄,悉為本性,本性不解,地獄有且當無,空度地獄;然本性者,無非自解,地尊何辜。道無人者,當不存道,無分別者;依性而生,依性而滅,無佛無道,無生無滅,非無有非,解無可解,終為始終。”說完,忽想到什麽,搖頭一笑道:“連初曉啊連初曉,你何故想得此般心思。地尊行他自性之路,緣何由你臆測有非?自性猶難保,勿惹菩提根方才是也……”言畢又再觀向場中,心中再不得郁意。雖是悲憫,但也明白,實非她所能救者。

且瞧兩者互鬥争戰,一計不成又計再生!

着灰甲胄者當先催出一道騎兵,長刀挂馬,雙持裹油布石,攜火而出,馳到近前,借着戰馬沖勢,揚臂将火石投向桅船。黑甲胄者見狀佯敗之勢立時化作利箭沖出,直擊擲火之兵,奈何馬下早有伏兵,從死人堆裏跳将起來,滾地亂砍。借火攻勢,桅船船頭箭不得發,灰甲胄者早先從兩翼齊出的騎兵瞬至桅船旁側,登船而上。黑甲胄者也顧不得火勢,拼死也砍下那登船敵兵,奈何勢衆,最後不得不砍斷己方上下繩梯,方才緩得一陣。不一時,桅船上響起鼓號聲,灘上黑甲胄者聽來,系數往桅船邊上退至,想來那號聲應是撤退的意思。一衆黑甲胄殘兵回頭瞧桅船繩梯早斷,呼喝四起,甚是慌亂。就在此時,就聽桅船船頭一聲長嘯乍起,一條黑影背負雙刃立在船頭,仰天長呼。連初曉聽得分明,卻聽不出他說些什麽,語腔論調竟是從未聽過。

黑甲胄殘兵一聽那人長呼之語,陡地安靜了下來,驀然那船頭人影雙刃拔出,當頭躍下,沖入陣中,雙刃亂舞,兩丈之內,無人得以近身。連初曉瞧出那人身負技擊之術,暗嘆一聲佛號,悲憐他劍下亡者。一雙烏瞳緊鎖住他的技擊之術,眸光流轉,暗合有猜。但瞧那人出手也端地淩厲,一擊出者,必見血光,中者無不斷足殘臂!

随他而出,一幹黑甲胄者殘兵鬥意勃發,嘶聲怒吼再度沖向陣中,即便被兵刃穿腹而過,也将敵兵持柄之手死握,随而長刃砍出,竟都是同歸于盡的招數!

黑甲胄者一時奮勇,灰甲胄者前端立時有些潰散,但瞧灰甲胄者陣後突地奔出一騎駿馬,馬上人一身銀甲,倒提長槍,直沖那雙刃黑衣人。

連初曉見那馬上小将身形似曾見過,微一側身便瞧了個清楚,輕輕道:“是他。”

原來那馬上之人正是與連初曉有過一面之緣的梁雲澤!

灰甲胄者瞧着有将沖出,當即聲勢一震,俱都拼死對上那窮弩之末。

梁雲澤馬快,未得幾時便沖至黑衣人五丈之外,槍鋒挑起,刺向黑衣人的後方。那黑衣人雙刃再行劈開兩人,足下發力,沖天而起,雙刃砍向馬上梁雲澤。

梁雲澤不及他有如此變式,長槍橫拖而起,欲封雙刃。

連初曉瞧着此景,心中便知那梁雲澤斷然難逃一死。哪想梁雲澤j□j駿馬突地一個趔趄,往右栽倒,而這一載,雙刃砍得一偏,長槍無聲而斷,一刃劃過梁雲澤左臂,頓時血透銀甲。梁雲澤就地滾出,立時有親兵圍上,一分為二,一方将他往陣後拖去,一方攻向那黑衣人。黑衣人見梁雲澤脫逃,當即變招,但衆兵圍之,一時也脫不開身。回頭一看,殘衆已所剩無幾,桅船也已離岸裏許,當下頓足轉身,殺出重圍,往岸邊奔去。

連初曉随之望去,一瞧桅船早已離岸裏許,當下身形急掠而出。她初始一心念之白薇,待稍定心安不欲沾染那血腥之地,而後又被那黑衣人技擊之術吸引,竟然忘了要救之人還在船上。現瞧桅船離岸,才霎時想來,腦中忽爾又一閃而過那男童的弱笑,暗道:“若那男童在,我必是早就趁機上船救人了。”霎時又想到:“那薛掌櫃叫自己将男童托付于他,一則是看透自己心性無擾,不論救那女子是因何,總歸是不相幹系的人;若那女子實在難以救得,那男童又不在身邊,自己總有懈怠的時刻,指不定就會放手,在此事上不會占用太多心思,如此,便可依白薇所命,徑直去找她家小姐;二則,不論救得不救,自己總會回去給那個男童一個交代,如此,總歸會回到人一樓;二者其誰,總歸是要引我去見得他們家小姐。這那裏是為我着想,分明還是為了自家主子,如同白薇一樣。只不過白薇是用自己的命,薛掌櫃卻是用了別人的命罷了。當真人心繁複,千機難測,怎不是地獄一說來。”一想起白薇,連初曉唇角微抿,暗道:“你們都如此拼命的護着那人,那人到底是怎樣的呢?”從未有過的好奇心陡然占了一縷心緒,萦繞不絕。

霎時,連初曉踏得海潮,朝桅船方向奔去。那廂黑衣人也奔至淺海,忽爾銳眼一擡,瞧見了連初曉,擡手一記寒芒打來,連初曉見狀側身袍袖一卷,翻袖一看,一枚薄銳中圓镂空而外突三齒,齒現幽藍。連初曉立時翻袖回送而出。黑衣人抽刃一挑,那枚薄銳立時陷入後方一追兵心口,頓時撲地而死,不一時,露肌之處皆呈紫色。連初曉眉間一蹙,就見那黑衣人早已躍入海中,至此片刻,便已游出裏許,當真好快!連初曉四處一顧,除了兵刃屍身,根本無甚舟木,毫無借力之物,當下只得沿岸疾奔。衆兵正往海裏放箭,但瞧眼前一陣灰影掠過,霎時便去了幾丈之外,想也不想地就朝着連初曉身後放箭。

連初曉聽得風聲,也不回頭,雙袖當後翻卷,如蓮盛放,将羽箭系數擋了下來,一息之間,便脫出了箭的射程。迅急追得一程,朝那桅船一瞧,遠遠地只剩下了一個黑點了。頓時心頭那一念便滅了,身形止住,只望着那黑點逐漸消逝不見,只餘了一耳的浪花拍岸聲。

也不知站了多久,也不知要站多久,海上驟起濃霧,丈外難見物事。連初曉轉身欲走,忽覺一絲陰冷從指尖陡起,只當頑疾又犯,正要運功,那絲陰冷卻穩固指尖不動,未有流竄之象。連初曉不解之間,耳旁拍岸之聲忽地夾雜一絲別樣的歌聲,細縷如絲,飄忽不定,卻逐有走強之勢,尋聲而去,是從海上來的,正在漸漸靠近。然而随着那歌聲漸強,連初曉指尖的陰冷亦漸漸流轉,并不是亂竄,而是依循一種脈相走向,但不同于八脈奇經,更不同的是,陰冷流轉并未帶來任何疼痛,反而逐走逐強,在她體內渾然成勢,但無所歸定。連初曉從未有此經歷,她自幼受這陰冷氣息所苦,今時遇見此狀,當真難以如述所想。

那歌聲詞語論調竟與方才那黑衣人船頭長呼有些相似。但聽其一詞數調,婉轉難斷之間又清揚不抑,簡單幾個詞調放佛經歷人世百感。入境竹林風愉,淺溪清淙,白雪皚皚,夏蓮灼灼,自性舒展,毫無束縛。驀地,那歌聲一轉,竟是漢詞吟來:“萬水千山來此土,本提心印傳梁武,對朕者誰渾不顧,成死語,降頭暗折長蘆渡。面壁九年看二祖,一花五葉親分付,只履提歸蔥嶺去,君知否?分明忘卻來時路。”

連初曉一聽其中,分明是指西來的達摩。當下凝目霧中,但瞧随海潮颠倒浪峰之上的竟是一方木舟,當中一頂烏蓬,船頭樹一細細桅杆,吊着一線四只紅澄澄的燈籠,而船尾操持尾舵的竟是一曲線玲珑的窈窕身影。

第12 章

連初曉初聽歌吟,其聲詭變清雅,難辨陰陽,此時但瞧是個女兒家在這巨浪翻騰的茫茫霧海中掌着凋零如葉的一方小舟,随浪峰起伏上下,左颠右晃,幾番瞧得小舟幾乎落水傾覆,那舟總能安然化險,漸行漸近。饒是她心性無擾,也着實有些訝異。更為訝異的卻是随着那女子的歌聲停下,她體內的陰冷內勁愈轉愈弱,最終縮回指尖,消逝不再。

待得那船離岸三丈之處,水淺難進,那女子環顧一眼,似是瞧見了連初曉,輕‘咦’了一聲,彎腰挑起一方木板,運勁一擲入海,人随即頓足跟上,待得勢盡,身形旋落木板,借勢再起,雙臂平展,如羽緩落在連初曉身前五步之外,腰間一雙青玉玲琮泠交響,端地悅耳。随之比那玉玲聲還要悅耳的聲音傳來:“你是式叉摩那?”

連初曉聞言眉間微蹙,但瞧那女子內着通體修身墨裘,足踏繡紋高筒暗紅靴,腰束暗紅寬博帶,交前系了結,垂絲縧,臨風微拂;右腰間紅絲系着的青玉玲也不知什麽玉做來,通瑩剔透,可見其中小珠;左腰間卻斜插了一柄尺來長的墨鞘朱柄短刃,兩指餘寬,修身森森。上罩暗紅小坎,白毛滾邊,領高襯頰,更顯得下颚溜尖兒地潤;朱唇尾翹,瓊鼻微挺,黛眉飛撩之下一雙琥珀色的瞳子,眸光流轉,也将連初曉暗自打量。如墨長發以紅絲高高紮起,成一束垂與身後,額前齊平劉海更顯圓而大的雙瞳占了五官頭籌,整個人透出一股難以言喻又嬌又俏的意味。

連初曉聽她漢詞雖順,語調卻甚是別扭。先時一首暗喻達摩之詞,此間又道自己佛教正名,心念微轉,當下張口道來:“三十年來無孔竅,幾回得眼還迷照。一見桃花參學了,呈法要,五弦琴上單于調。折葉尋枝虛半老,拈花特地重年少。今後水雲人欲曉,非玄妙。靈雲合破桃花笑。”

那女子眉梢一挑,瞳現喜色,踏前一步,青玲随即而響,好一陣悅耳。但瞧她下颚微擡接口道:“百丈峰頭開古鏡,馬駒踏下重蘇醒。接得古靈心眼淨,光炯炯,歷來藏在袈裟影。好個佛堂佛不聖,祖師沉醉猶看鏡。卻與斬新提祖今,方猛醒,無聲三昧天皇餅。”

連初曉轉頭望海,輕聲道:“憶昔藥山生一虎,華亭船上尋人渡。散卻夾山拈坐真,呈見處,系驢橛上合頭語。千尺垂絲君看取,離鈎三寸無生路。驀口一桡親子父,猶回頭,瞎驢喪我兒孫去。”

那女子聞言合掌笑道:“皆是前人舊事,與今說不得,做不得,且聽我來。”雙手負在身後,側身左踏一步,沉吟片刻,轉身對住連初曉道:“七日櫻華萬人笑,祭中清酒伏口繞。一朝泥落花作骨,歷來複,夜半淚抄古物語。三衣四律山中坳,五因六識銅鐘告。來年紅塵勿再照,巧燈罩。去時清明佛肩跳。”言畢當真一跳至連初曉身側,偏頭道:“如何?”

連初曉回望她那雙珀色靈動的眸子,淡然笑言:“自知銘心是為性,合身赴死不為情。寄意随風白玉名,颠倒迷,依脈刻骨魍魉贏。臺上有煙了風行,臺下無情卻色心。一臺有無傀儡戲,木窗棂,三尺僭越斷佛脊。”

“好個‘斷佛脊’!我自當‘佛肩跳’已是狂妄,沒想到你這人倒是滅佛自生了來!”那女子咯咯笑得歡快,抱臂來回幾步,又将連初曉打量了一番,“你身着尼衣,未度發,分明是個式叉摩那麽……”

“是與不是,在我不在你。”轉身踏步就走。

“哎,你別走啊。我才一落中土,就遇見個同道的式叉摩那,當是蓮宗顯靈賜機,”連沖幾步擋在連初曉面前,“定然要與你好生論道論道,不準走!”

連初曉那裏管她,步法微晃,錯身而過。

那女子見連初曉陡現身法,眉梢一挑,“咦!”雙足頓地,旋身又落在了連初曉身前,笑道:“你還會技擊,當真好玩兒。”

連初曉并不當真要走,先時聽這女子口音與那黑衣人相似,而桅船方逝,這女子就踏舟而來,其中定然有些關聯,故而先縱實留。當下頓足道:“你要怎樣?”

“式叉摩那,你帶我去見你師父好不,我師父在我那兒宗法第一,苦與無對手助他再進高樓,時道中土有能人異士,一直想來中土看看,奈何總有塵事阻他,難以脫身。難得我有這個機會,便囑咐我一定要找到中土能人,回去告之,那時他自然要親自前來拜會,以成大法。方才我已經輸了你一陣,想來你師父定然比你還要厲害。你就帶我去見見你師父嘛,拜托啦!”說完并足收身,彎腰直直一拜。

連初曉側身讓過道:“若求道法,也無不可,只是我現在有事在身,只怕回不得家師身邊。”

那女子聞言直起身來咯咯一笑道:“只要你答應就好。”說完又是一拜,再起身道:“你要做什麽事,我陪你一起不就好了,人多了,事兒也就做得快。早做早回去嘛,你說是不是?”

連初曉不及她又再拜,步法未動,她人又探過身來續問,只得答道:“這個不與你相幹。”

那女子聞言一堵,小嘴一抿賭氣道:“不說就不說,我就跟着你,總能瞧見你做什麽事!”言畢往連初曉身邊一靠,雙手繞過連初曉小臂,緊緊抱住。

連初曉一驚,步法成七,谲商出之,袍袖一縮一帶,“你做什麽?”

那女子不想連初曉如此反應,來不及出招就被連初曉袖風掃中,當下臉色泛白退了三步,撫胸皺眉道:“式叉摩那,我才要問你做什麽呢?不過一般姐妹的親密舉動,你何故如此反應?”

連初曉聞言一鄂,“什麽?”

那女子勉強彎唇一笑道:“也罷,看來你是不願與我同行。正好,我也要去找我家小姐。你自去做你的事,三個月後,我們再在這裏見面,那時,你便帶我去見你師父,可好?”

連初曉聞言心間一動,接口道:“你要找你家小姐?”

“嗯,是呢,離婚期還有半個月,若小姐再不回來,只怕将軍,甚至…”說到此處,那女子眉梢兒一挑,警惕道:“式叉摩那,你何故問此?”

連初曉沉吟一瞬,續道:“或許,你家小姐已經回去了。”

“不可能,我才出來找她,她怎麽可能就回去了。”說完,眸光一換,變得淩厲道:“式叉摩那,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你家小姐可有弟弟?”連初曉輕聲問到。

“你當真知道我家小姐在哪裏。”那女子沖到連初曉面前,卻對上連初曉依舊詢問的眸子,緩緩道:“是,風公子和夜小姐都是庶出,母親玉良夫人早死,夜小姐怕自己遠嫁他國,風公子得不到好的照顧,于是懇求将軍将風公子帶在身邊,否則寧死不嫁。将軍無法,只得答應,不想一切均是夜小姐的計謀,她竟然帶着風公子在中途逃走。夜小姐本不願嫁,但聽她逃走的消息我倒是高興的,不曾想,将軍得知,拿我問罪,好在師父求情,叫我找回小姐,以将功折罪。我本寧死不願,但師父講得其中利害,我亦深知關系太大,人命牽扯太多,故不得不出行至此,只待找回小姐,以後便跟着師父深山修行,了此一生便足矣。好在天可憐見,叫我遇上式叉摩那你,你快些告訴我小姐在哪裏?”

連初曉望着那女子擔心急切的眸子,心中一尋思,問道:“你是她侍女?”

“也不算完全是,你先告訴我小姐在哪裏?”

連初曉搖搖頭道:“現在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回去了。”

“你說什麽?”那女子驚道。

“她被人帶上了一艘船,那船上的人着黑甲胄,善使長刀。方才那船隊已經駛入大海了,此刻,我當真是不知道要怎樣了。”

那女子聽她說完,忽然叽裏咕嚕說了一串話,連初曉聞言朝她點頭道:“那船上有人說過這種話來。”

女子聽連初曉一講,頓時眉上喜色,道:“那就是了,那是夜小姐的哥哥,将軍的嫡長子谏山扈的親兵船隊。這下好了,小姐的事解決了,我就直接跟着你好了。”

連初曉搖搖頭道:“你的事解決了,我的事還沒解決。”

“不是說了,我幫你麽?”那女子睜着一雙大眼,含笑瞧着連初曉。

連初曉等的就是她這句話。“那你就帶我去見你家小姐。”

女子聞言驚道:“什麽?”

“我的事,就是救出你家小姐,讓她安然和她弟弟團聚。”

女子退得半步,狐疑地瞧了連初曉幾眼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你去麽?”

女子抱臂沉吟良久,來回踱步,最後但聽她:“哎呀,不想了,我帶你去,到時見了小姐,我把利害分析給她聽,那時她再走再留,都不關我的事啦。”當即轉過身,哼道:“式叉摩那,上船!”

連初曉瞧她背影,微微一笑道:“我叫連初曉,不叫式叉摩那。”

女子駐足回望,偏頭笑道:“我,谏山落兒,偏要叫你式叉摩那!”

作者有話要說:

第13 章

作者有話要說: 途中那一抹驚豔的夕陽,想來,一生都不會忘了

薛掌櫃甫一進永平府人一樓的後門,薛三就迎了上來,略顯匆惶,張口對着薛掌櫃低聲道:“掌櫃的,你可算回來了,小姐……”

“進去再說。”薛掌櫃晃過薛三,往裏見走去,但聽身後薛三抖抖索索的聲音道:“薇姑娘…怎麽了…這是…”薛三這才瞧見烏梅抱着動也不動一臉僵紫的白薇進來。

“人閣現在有人在麽?”烏梅低聲問到。

“那個…芷姑娘還在…”薛三小聲到,指了指樓上。

烏梅聽到臉霎時一白,眼睑低垂,将白薇又抱得緊了緊,側過薛三繞到二樓梯道口,踏步而上。才上了兩步,樓道上便蹬蹬地跑來一個人,正是那李礫。

“薛掌櫃,您老等等!”言語之間,低頭正到樓梯口,撞上了烏梅。

烏梅心中尋思如何對白芷言語,恍惚之間便叫李礫撞了個着,當下驚醒,但瞧是那跟着連初曉的李礫,心念電光閃過,身法微變,錯身過李礫之際,足間使了個巧勁,将李礫絆了個趔趄。

李礫‘哎呀’一聲,扶着圍欄才未免狼狽,轉身對着烏梅氣急道:“你這人!”

烏梅立時眸中厲色回視頂了回去。

李礫瞧烏梅眼中陰狠,心頭一哆嗦,低頭便掃到了他懷中的女子的模樣,牙關一緊,半個字都再言不出來。李礫心念巨恸,正神彎腰一禮:“對不住,小可未瞧見壯士抱着…”

話未完,烏梅鼻子裏冷哼一聲打斷了他的話,轉身抱着白薇徑直往三樓去了。

李礫心中更是惶急,但也是顧不得,下得樓來,望着薛掌櫃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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