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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他留在了家裏,觀察了數日,診斷的最後結論還是他沒有病。這人便撒了渾,賴着不走,還說大夫并無治病的本事。這一鬧騰,人都聚滿了醫館,各說各道,嘈雜難言。便在此刻,這屋裏出來個十六七歲的女子,有鄰人識得,是那大夫的獨生女兒。
那女子眉眼清麗,身上又自來一股特別的氣質,一出場便震懾了場面,但她接下來的話,卻更叫一幹人等啞了言語。
“我來醫你。”
自來醫者素男子,陡見女子言醫,一幹人等确實沒敢躁言。
衆人就看那女子纖指修長,拿捏那還在地上撒渾的男子小臂,然後輕聲問道,“可是這裏疼?”
那人猛然點頭,便看那女子眼神如針,嘴角噙笑,霎時只覺她指若針鉗,捏得人骨頭欲斷,疼痛難忍。那人本來心存相欺,此時當真着疼,又不敢言語出來,只得暗自忍耐,不想那女子一連幾處拿捏,還俱都問出聲來,叫旁人聽得。一時那人只疼得豆大的汗珠直冒,最後只得讨饒,說是只除了這幾處便沒別的地方疼了。那女子似是見得差不多,便也罷了手,對着衆人說道,“爹爹診斷的并沒有錯,這人的确沒有病,還請大家将他此刻表情與先時的他對比一觀,自見分曉。”
衆人一看他此刻滿臉大汗的表情,立時恍然大悟,便齊齊要趕那人出去。那人見敗露,似是得到解脫一般立時叫道,“請大夫寬宥!”
女子溫爾,翻掌就他各處拍了幾掌,淡然笑道,“身好容易心難好,醫者難醫心,還請你們主子修心才是。”
那人起身,彎腰一禮,便頭也不回地跑出了醫館。
經此一鬧,醫館來的病人愈來愈多,那女子也就到了臺面上來,明白裏的幫她爹爹治病醫人。這樣的日子不長,陡然有了個傳言,說是那大夫的高明醫術其實全都是他女兒的功勞,暗地裏都是她女兒在看症處方。傳言愈傳愈真,那些原本嫉妒這大夫的其它大夫就聯合了起來,一起到他家中逼問。這不問還好,一問還真問了出來,果真是那女子暗地裏幫着她父親行醫救人。原也是,這大夫雖然醫術有些獨門之處,只奈何頗受當地一些大夫的排擠,是以便有了好酒的毛病。也許是老天憐憫他,讓他得了個極其聰慧的女兒。那女子天分極高,當時只有十六歲,卻已然把握醫術精絕之處。
那時男尊女卑,除了禁锢女子一生的倫常道德,女子的才華并不見容與男權治世。是以,那女子雖然醫術精絕,為她父親所限,也只能假借其父之名行醫罷了。得到後來那男子鬧事,女子才借機盡顯醫術。女兒超過父親,本也是好事,奈何人的思想就是那麽奇怪。那大夫心中郁猝,一日喝酒便将這秘密說了出去。這便好,鬧事兒的人就來了。
一幹大夫冷眼橫眉對着那大夫,女子看着畏畏縮縮的父親,清麗臉上有着明顯的失望,繼而揚首傲眉對着那些大夫道,“大道所乘,拘泥與物者,下乘者;拘于心者,上乘者;不用心者,始為乘道。天地之大,何所用心,天地之小,所用何心。醫者可大可小,用心即可,何須介懷誰人心者?你們善言救人,實乃消症,因此目中無人也是常理。不過,此時又拿人做文章,人已然成了醫者玩物,豈非可笑?”
這女子當真傲氣,一席話也說得深奧,叫一幹人大夫聽得瞠目結舌,所明者也不知幾何。反诘者欲言,一張口也不知從何而起。
但見那女子輕眸中輕倪,唇角微彎,似悲似憫道,“空有弦音無人聽。我走便是,還望各位莫要再為難家父。”
那女子轉而對着老父三拜叩首,便在衆人啞口瞠目中飄然離去。
女大夫離家後,輾轉數國,見其紛争四起,百姓亡者不計其數。她本聰慧,初懵大道,見狀憂思,一時邊行邊思,亂緒紛然,始終不得透徹,好在醫者聖手,一路行醫活人,倒也稍見安慰。只是醫者再高,人也終究逃不過自然之則,加之本身違規之行,見好者少,見逝者多。聞其瀕死之言,多為怨悔,瞠目瞪天,難以安眠。她心中愈發沉郁,思慮憂極,以至于身漸沉疴,倒是應了醫者難醫己這話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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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她帶病起行,遇上流寇,原也遇過,但那時她身常好,雖無技擊,一手銀針卻也快捷如風,紮穴制人倒也護得一人周全。偏生那日不巧,眼看就要中刀,橫地裏格了把長劍出來穩穩地護住了她。擡眼一瞧,卻是那曾在她家故作無奈的男子。
“好大夫,可算尋着你了。”那男子眉開眼笑,懷中揚出一烏木令牌,對着那陣流寇長聲一叫,“想活命的,就速速繳械納降,吾主踏月,必寬厚待之!”
此話一出,那陣流寇無不面面相觑,繼而面露喜色,長呼着‘踏月公主,是踏月公主!’铥槍棄甲地齊齊跪伏。
那男子見狀,再呼,“你們在此先歇息一陣,傷了百姓的,自行請罪,亡了自家的,入土為安為先;吾主将到,大家明細好了,就等着上踏月花冊吧。”
在衆人再次歡呼的聲音中,那男子轉手将那女大夫拉到一旁,對着遠處一指,“修心之人即到。”
女大夫聞言倪了他一眼,聽出他話中反忖之意,“你倒是記仇。”
“不敢。只不過女大夫手法之巧,着實讓人記得深刻,更是惹了人心緒,念着見上你一見。這不,我便勞心勞苦的尋了你三年。天可憐見,倒還真叫我尋到了你,更巧的是,那念着你的人恰巧不遠。”男子笑得有些深意。
女大夫見他毫無那時撒渾的憊懶模樣,心頭更是慎重,眼眉輕擡,看向他指着的方向。
稍過片刻,地面微微震動,衆人凝耳靜聽,再過得些時候,那震動聲音愈發強悍,早先寂靜的人有的便小聲哄了起來,“踏月軍,踏月軍……”
女大夫腦子裏便想起了一路行來的那些傳言,以及那些百姓臉上希冀的表情,心中暗道,“踏月公主,你到底是怎樣的人?”一時想起自己為那些粗鄙的大夫逼迫離家遠走,而同為女子的踏月公主卻能指揮千軍萬馬的男子,自己若是她,心中所思所慮,究是如何?
馬蹄的踢踏聲充斥耳際的時候,女大夫看着陣容齊整的輕騎,皆盡輕軟玄色薄铠滾鑲赤邊,墨箭朱羽,烏弓亦用朱絲纏系兩端及中端,未着頭盔,只一朱色抹額中嵌三指寬輕甲皮扣護住額心,多餘的重量都被舍棄了,極大的減少了馬的負重。再看其騎士,臂肌厚重,應是常年使弓所致。女大夫再看一眼他們執疆的手指,骨節十分突出,不似一般執劍執槍的手。蹙眉細細又多想了一瞬,便擡眼看那些騎士腰肌與腿肌,心頭霎時明了。這些騎士長弓善使,另擇一兵應是那短匕了。指間骨節突兀,足見其手指靈活并且力量頗深,掌間匕首約應只有手掌大小,并且無血擋,輕巧薄銳以至于貼身足以無感。腰肌腿肌較尋常兵士多矯健幾分,便是這幾分足以讓他們在那多幅勾繩環扣的馬鞍上動如平地。一旦近身敵軍,長弓兩端的絲線緊縛使其着力有點,可繳械敵軍長兵,而後短匕如蛇,依着一身馬上功夫,與萬軍浩瀚之中展盡靈巧活泛之功,突入敵軍萬重之中,只怕是輕易而舉。
“是追月騎。”女大夫的思緒被男子穩重卻頗顯自得的聲音打斷。
“一騎破千門,地舞登極,守月同歸。追月破陣突圍,地舞全線攻潰,守月後陣如山,這便是踏月軍,依大夫看如何?”男子笑問。
“得觀追月一騎,足見踏月如何。只是……”女大夫話語未盡,眼中飄渺無意,似有似無的一線不甘瞬間即沒。
“只是什麽?”男子追問。
“只是她是個女子。”女大夫看着那一騎黑馬緩緩踏步而來,馬上的女子有着飛揚的嘴角,大眼裏隐隐流動的琥珀色時淺時重,看來心思瞬變。萬軍之中她不着軍铠,一襲紅衣蔽身,發如流墨,足不蹬履,身量也小,與抱着她的騎士相襯得彰。
踏月公主。
“女子?”男子似是不解,低頭暗思。
女大夫猛然起身,“若是有朝一日有人要逼她,千萬記得找我,只要我還在,我便能護着她。”她這話說得極輕,極其慎重,極其不容改變。
男子聞言亦是猛地擡頭,眼神轉而望着漸漸靠近的主子,驀地邃不見底。
“你便是那女大夫連心?”騎士頓住了馬,容得懷中的女子靜聲問着馬前靛藍布衣的女子。
“是。”
好薄的唇,是個極其冷靜自律的人。踏月公主咯咯一笑,“聲如其人,心如其名,不過…”大眼忽地極其妩媚地看了一眼連心,“自來不容窺視的心,我看見了。”
“你上來。”小小的唇,輕言吐出的詞立時讓抱着她的騎士将其穩坐住了馬鞍,人便下了馬,徑直走到連心面前,“請!”
連心眸中極冷,人倒是順從地走了過去,在騎士的幫助下,坐到了方才騎士的位置。
人這一坐穩,踏月公主便勾住了她的頸項,另一長袖去試連心額角滲出的冷汗。
“你是大夫,怎麽就不照顧自己的身體?”言語中的微微急促,讓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醫者難醫己,這個道理你會不懂麽。” 連心愈發冷極。
踏月公主聞言輕笑了聲,不再答話。
“長生,回營。”踏月公主對着那騎士道,轉而對着先前找到連心的男子續道,“殷琪,這些年辛苦你了。那些流寇你收編一下,帶回國營,我期待着三年後他們的表現。”
那殷琪低首應命,起身的時候又再看了一眼那女大夫連心,便轉身離去。
這廂那喚作長生的騎士牽過馬起了道,一行二十三人又回身而去。
聽得營中大夫說得女大夫連心并無大礙時,踏月公主眉間微微蹙了蹙,然後看着躺在塌上依舊臉色泛白冒着冷汗的女子,想了一想,人也登上了塌。
“對于未知的事,人們總喜歡說成命裏注定。可我到寧願相信一切都是看似不相關的一種聯系總和,得到合适的機會,便有着驚人的創造力,或者,毀滅力。”
“你既然看得透徹,為什麽還一意孤行?” 連心的聲音裏,少見的有了一絲波動。
“還難受麽?”踏月公主再一次避過問題。
連心抓住了踏月公主試汗的手,極黑的眸子盯着那琥珀色裏的溫軟,“你找了我三年,又是想要為那般關聯?”
“你不是明白麽,不然為何會說出保護我的話?”踏月趁着連心驚鄂之際,掙出手,輕輕撫到她臉上,“難道你看不到我的歡喜?”
連心聞言喏了諾唇,咬緊不語。
“這世間男子鄙薄女子猶若天命,可天命無常,總叫人失望,倒不如自欺一場,由得我來颠倒倫常。”說着人便勾緊了女大夫的頸項,眼神朱紅攸閃濃烈,朱唇暗咬,猛地貼上了連心的唇瓣。
噬咬之間的笨拙讓連心吃疼地蹙眉,但并沒有推開這個顯小卻膽大妄為的女子。也許并不是膽大妄為,而是看清一切後的極度肆意,無所任留,無所不乘罷了。心底這樣嘆息,連心輕呼一口氣,撐開踏月的動作,輕聲道,“還是我來的好。”話語未完,臉上已是暈紅一片。
“倒是忘了你是個大夫,身體的預言,你自然比我懂得多。”踏月眉眼谑彎,陡然又冷吸了一口氣,輕聲顫抖,“你!”
“誰讓你笑來。”原來連心惱踏月的谑笑,指尖便拿捏到了敏感的位置,霎時指尖再不間斷,如戲水蓮魚,點撥之間朱唇溫軟,兩個人終于再無間隙,身心交互,曲心同調,一夜鸾夢。
“她們倆怎麽能……”柴靜聽到這裏,小臉驚詫,涉及j□j,一時又語頓臉紅,嗫喏不出半個字來。
連踏月笑看她一眼,“傻丫頭,世間雖然以陰陽定理,然世間奇人無處不有,更何況這兩個極其聰慧的女子?一個是自幼王宮權謀深處機關算盡存下來的王女,一個是觀盡世間百态弱者生活的醫者,皆盡看透命理始終,自成大道,能懂兩人者能有幾人?即便稍有明者,又難逃桎梏,以她兩人甘束其中又自脫遵性的眼來看,也不過是一隅之人罷了,如何堪得交付。你還小,心思雖慧,也要待時日養成,不必急來。”
連踏月一語雙關,柴靜似懂非懂,心中震撼難以言說。
“自來陰陽相對,二七成雙,你那二十一騎,可是尋奇之策?”
次日清晨,兩人醒轉,四目溫軟,連心輕握踏月玉掌,細看紋絡。
“再看也是無用。”踏月收掌,直直看着連心,良久才道,“若說我這一生,最歡喜的便是遇見你,更着你懂我,惜我,你可信?”
“信。”連心一絲猶豫也無,“那你也應該懂得我護你的心思。”
踏月無奈一笑,眼中倒是喜極,“也罷,你執意,我執意,也算是天生一對了?”
“到看不出你長了張不正經的嘴。” 連心劃了踏月鼻頭一下,踏月躲沒躲開,一時兩人鬧作一團。
數刻之後,兩人吸着氣停了下來,互望的雙眼驀地都極靜了下來。
“連心,天地陰陽,你說,我們會遭報應麽?”踏月聲音由始來的低弱。
“你既執意遵循天則,便是有,躲得掉麽?這不也是你一意掙奪天命的原意麽?更何況,還有我在,不是麽?”連心的堅決讓踏月溫軟一笑。
“天則,天則……我不過是想這世間少一些沒必要的事情,無國之戰,無民之歧,無言之惑;各所乘道,看似無系,其實卻是各自相安的遵循了生存之則的每一個環節;看似殘忍,與往深處,卻能夠是大則之上最為良善的遵循,緊扣了關系鏈上不可或缺的環節。”
“只是能夠看透這一點的人,能有幾個呢?人最為誠貴之處,便是自我的束縛。這種束縛不止是修身,而是看透生存大則之後的遵循,以及促成大則良善發展的智慧。如此依循大則而馳騁天地,便是最為自由的存在;智慧的發展,才會沒有邊界,才會是人值得永恒存在的財富。
“你不是懂得?”踏月捏捏連心的手,長吸一口氣,起身道,“你說對了,二十一騎的确是尋奇之策。七字輪回,兩七成雙相對,三七不定意,就是想看看這不定之後,會是誰來參與這一場時間洪荒裏最微不足道的變數。嗯,也許應是定數。追月為始,地舞為程,守月為終,但是反過來一想,一切都是可變的。也許追月為終,守月為始呢?地舞之術,只怕始終兼有,最為不定哩。然而,所有在我們眼裏的變數,或許,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經發生過了呢?一切不過是枯燥輪回裏的自欺翻花罷了。”
“最為可能的人,我想是殷琪。”連心驀地吐出的字,讓踏月眼中驚喜無限,抵上連心的額頭,軟聲道,“國營的操練,我自來都是交給他的。他是從流民裏一步一步出來的,深得這些人的心理和祈盼,我就是要讓他在這些人中樹立最為直接的信望。只不過,他自來服我,怕是沒有那般心思。”
連心聞言,心頭一沉,想起那時殷琪的目光,微微顫唇,“這個你不必擔心,我想,我已經點醒了他。”
踏月眼中不明,但是立時就被連心緊緊抱住了,“原來是我做了這麽個引子。”
微涼的語氣讓踏月彎唇,“便不是你,他勢力漸漸大了,也總會有別人說與他的。你既然明白這其中關鍵,又從你口中說出,他信得也便深些,省得我再安排人了。”
“女子天則,掙得就這般難麽?”連心語氣一挫,倒是瞅得踏月的眼,心疼多于意氣。
“倒也不見得難,只是看事者怎麽想了。如果目的一樣,那麽由誰達成并不重要。但一切總有度的分量,人的思想亦是一樣。此時他們看重的是男尊女卑,沒準什麽時候就成了女尊男卑了哩。”踏月誇大一笑,去逗弄連心的下颚,見連心微惱的表情,便斂了回來,人卻偎進了連心懷裏,撥弄着她散落的發梢,續道,“我長與權利争鬥的中心,自幼見得不惜命的甚多,有的是被迫的,有的是自取的,有的是甘願的,開始的時候極不願見,後來見得多了便感到厭惡,再到後來想得清楚了,也就沒什麽感覺了。一環扣一環,得失的平衡是不容置喙的法則,只要一切遵循生存的法則,那麽便是無罪的。可是,久而久之,我才發覺,這些潛在的法則,很多人傾盡一生也看不透,有些看明了的,也沒有時間去容許。愈發的,就覺得人到底是可憐的。自以為是的掌控着,孰不知,被掌控的永遠都只是他們自己。你以醫道見人,難道不也是如此麽?”
“人若想要不被掌控,就必須先被掌控。只是這掌控之主,非人非他,自來是萬物生存之則罷了。就像人身體內的血脈,必須遵循既定的血行,在其範圍之內才算做是相對的自由;若是脫離血行,血不存附,那麽既無血脈本身的存在,又何談自由之說?示之以附,得其法則,始能存在,始能自由。”連心看踏月微微颔首,續道,“點脈之間卻若人中龍鳳,以一己之力,系衆人之功,來去至中,不偏不倚,才能為整個循環形成不可或缺的環節。想來,你這二十一人,便是這人中龍鳳。”
“你倒是眼尖,還真讓你瞧出來了。”踏月佯作小氣,“确然有九人是女子。天道陰陽,不可逆轉。你我之于,确然悖逆生存之則,不過,既然有規有則,必然有破則之法,只要不傷生存之道,你我這點也算不得傷大雅吧。”
“若人都如你所想,你又何必布這麽多棋?你是存心讓他們每個人最後都着你一劍才是。”連心心頭微苦,眉尖兒蹙得踏月輕嘆。
“你也知這世間明理的人少啊,這大道難得,得之更難成之,我若不尋幾個有慧根的,多在他們耳邊說叨說叨,這些道啊理的,沒準兒就煙消雲散了,多可惜了不是?”踏月捏着連心的臉,一幅小孩子模樣。
“煙消雲散的只怕是你!”連心将踏月手撥開,埋臉轉身,不欲難堪顯盡。
“癡人兒。”踏月從後面抱住連心,貼在她耳際道,“我很歡喜,遇上你,真的很歡喜。”
“你我皆是女子,偏巧懂得了些道理,又偏巧有一點促進自然之則良好發展的能力,你說,我們能怎麽選擇呢?來日之事,我們可不可以先不要争執,你依循你的醫道,盡可能的活人救命,我依我的權道,盡力的将這亂世安穩下來。我們都盡可能的做些減少傷害的事,讓這個世間無紛争,無民族之歧視,無妄言之誤導,求同存異,讓一切都遵循自然的生存之道,共生無害,無怨無責。可好?”
“就因為你我是女子,那些人才有借口。與我,是逼迫離家,與你,就會在亂世安穩之時,不只是我離家般的結果,而是……而是……”
“那又怎樣,一介女子又怎樣,正因為是女子,是以這些艱難的過程才更為珍重。”踏月少見的凝眉,養成的貴氣便沁了出來,再無一直在連心面前顯露的淘氣模樣。“當然,女子在很多方面确然不如男子,這些事,讓他們來做,也許更容易做到。只是,此時,時間的這個點恰巧落在了我身上,那麽我就得遵循既定的規則去完成屬于我位置上的事,不是麽?我們都只是一個微小的環節,都只是為了更好的未來旋轉的扣環,那麽,為什麽不去做呢?為什麽不去追尋這種自由呢?”
踏月搬正了連心的臉,認真地道,“倒是你,要想開的些,這幾年的積郁,恐怕內傷不少,你也不要不重視,以一句常言就敷衍了過去。雖然醫者明了醫理,知曉命理結果,可是這不是理由,如果要說成理由,也應該是更好的生存下去的理由。有限的時間,做最大化的事情,這才是你應該想明白的。”
“為什麽要想得這麽清明,糊塗點不是更好麽?”連心緊緊抓住踏月的小臂,難以忍受心頭的痛楚。
“這個你不是清楚的麽,你當時在那些大夫面前說過的話,難道忘了麽?”踏月反握住連心的手,溫軟安撫,“我知道你不是忘了,你只是舍不得我,我自然歡喜得緊。大道無情,從來不是無情,只是太過有情而對單一的情惑并不如人所期待的那樣。你看,這就是人言之惑,講來講去,怎麽都講不明白,除非事者自明。攻心之上是無心,誠然如是。”
“我自然明白。”連心欲言,卻被踏月探指封住,“其實,我也想要糊塗哩。所以,這些你我都明白大道理我們不講了。我只想在有限的時間裏,做自己喜歡的事,守着自己喜歡的人,雖然現實不太安穩,可我想,我也會有歲月靜好的感喟。”
連心不語,靜看踏月,過得半響,将踏月緊擁懷中,貼耳堅決道,“我說過我會護着你,就一定會護着你。”
“我信的,篤信。”
兩人俱是極慧之人,既然心緒思定,自然也再無旁骛,一個帶領踏月軍并收小國,一個随行醫軍士治百姓,數年之間,一仗軍紀規嚴,一仗醫者仁心,踏月軍聲望屬歸,軍法得當,終于歸攏紛争不休的十餘大小國家,始成一朝。
那時,連心不過二十八歲,踏月始才二十有五,距離兩人初會,已是九年。
作者有話要說:
第48 章
九年光陰似短似長,與踏月來講,無非是更看盡殺戮,軍卒如棋,吃者再來。盡管從未行過戰場之外的殺戮,但是多些時候肘折其中,那些先歸屬的小國王将總免不了對舊時敵對之國的憤恨,明裏不說,暗行的殺戮已是讓踏月頭疼萬分,更有甚者,借着戰機,肆意報複殺戮,着實讓人無力。不能以暴制暴,然則暴力的斐然擴延,崇軍懈文,漸漸地偏離了踏月的本意。
那日,在即将斬了那個降國之王的時候,聽着那極度憤恨的聲音,“我之所以投降與你一介女子之下,不過是想借你之兵報我滅城之仇,今則我屠盡邬城,總算一逞邺城亡與邬國之仇,哈哈哈……夫複何求,何求哉!踏月!你以女子之身淩與我大好男兒之上本就大違天意,如今又想統一諸國,更與女子厮混違倫,也不怕天譴昭昭,不與你全屍貯存!”
“人死魂滅,全屍與否,與甚相關?”踏月的聲音雖然冷肅,然其指骨卻深深陷進了抱着她的連心小臂裏,“誰說男兒當天道?即便當真若此,你們肆意殺戮,随行随舉可又知得上天好生之德?不過成一己之私,弄天下愈兒,笑一世之昌罷了!我殺你,不為別的,只為那一城兩萬百姓!依此算得,我是不是該斬你兩萬次呢?”踏月聲音冷極,“長生,淩遲兩萬,多一刀,少一刀,你便不必來見我了。”
長生聞言微顯錯愕,随即低頭應命,轉身而去。
連心看踏月臉色愈白,心頭微跳,指尖一探腕脈,便知方才她一口氣已然憋得深了。
“松口,呼氣……”但見踏月轉頭看來,眼底赤色殷無,眉間緊鎖,唇角依舊緊抿不放。
連心心頭霎急,抱着她起身回到內營帳中,朱唇對上那緊抿的唇,輕淺片刻,一得口中腥鹹,始才松口離唇。看着踏月唇角再沁血絲,眼眸不忍,偏頭氣道,“他人明與不明,你自管行事便是,何苦自斂內傷,誠心叫人難過不是?”
“我不想傷人,不想…...可是那些人總逼着我,逼着我……”踏月一把推開連心,赤足落在厚厚的地毯上,颠蕩零落,“那是兩萬人…兩萬手無寸鐵的人啊……”
連心追過去一把穩住她,“不是他們逼你,不是!是你自己,是你自己啊。”
“我自己?”踏月眸中霎時一靜,赤色流轉的眸子映射着連心既擔心又肯定的樣子。
“大願難成,而你又不得不走在與最終目的相悖的路上,你的痛苦,我都知道的。你不想傷人,那些征戰中死去的士兵還少麽,可你能怎麽選擇?我也不想人死去,可天人之際,生死始終,你又能如何選擇?他國為人所滅,歸降與你,而今滅他人之城,說是報一人之仇,究到底也原是因為他有愛民之心,只不過當生命之輕遇着死亡之重,仇恨會蒙蔽雙眼,他忘了,難道你也忘了?你與他鬥這一時之氣,雖然敬告了天下無識之人莫妄生殺業,但與你本心本願,何嘗不是已經先動先行了殺業?本來無法選擇的犧牲,死一人,我願救十人稍減你業,但是你若這般因意氣徒增冤業,你置我與何地,置你自己與何地?”
“那你說該如何,難道就放任他去?”踏月惱恨。
“你怎麽還不明白,我說的這一切并不是要決定你的行為,而是要你看輕這一切。不管是殺人也好,救人也罷,都需要看輕。無用心實乃用萬心,而其程度非端非極,一視同仁,陰陽平衡,不在男女,不在上下,不在好壞,不在心體。”連心輕聲嘆口氣,“說實話,換作是我,我也會殺了他,這與治軍與醒世都是一種強制手段,也是最實用的手段。但,一個人終究沒有剝奪另一個人生命的權利。賜予懲罰的人,不是我們,尤其是帶着私有感情的人,絕對不會是個公正的人。我惱的是,你殺了他便罷了,卻要長生淩遲與他,這是野獸也不會做的事。野獸只會更快的讓食物死亡,讓自己的肚子填飽,然後走過食物的領地。它們不逾矩,不會在吃飽後睡不着覺,也不會悲憫,不會厭惡。無論它們口中沾多少血跡,可它們是幹淨的。”
踏月聞言嗤笑,“幹淨的,連心,你以為踏月軍這麽些年,我還能幹淨?”
“你知道我要說的不是這個!”連心也惱了,“我只是希望你看輕這一切,不要太傷害自己,你不心疼,我心疼。有時候我真的想不要去明白些什麽大道理,寧願當一個無知的婦人,安安穩穩的在家生活。可是命運就是這樣,落到了你的頭上,你沒辦法選擇,所有的選擇也是在一個無形的圈裏。遇見你,我很歡喜,也很難過。這些年,陪着你經歷這一切,有時候想着那些虛無飄渺的道理,真的覺得是無法實現的,而你,也從不期望見到那結果,只是想盡自己的一份力,去完成時間洪荒裏的一小段旅程,去促成也許永遠不可抵達的存在。既然這樣,那為什麽還要看得這般重?人,總歸是要死的,說到底,一個人與一個人到底又有什麽可以永遠牽系的關聯呢?你要管這些,也不過是因為你一點私念,讓這些人為你生,為你死,為你所謂的大願,你的自私比任何人都重,不是麽?既然你将它們與自己都當作了棋子,又何必這般看重,何必這般自苦!”
踏月似乎被連心少見的脾氣震住了,一時半響無語,過了良久,才擡起手,将連心眼角的淚珠兒拭去,“你不必說反話忖我,也不必将自己放得極低了去。這些年,你傾盡了心力的去救治那些人,都生了好些白發了。我何嘗不知你心思,有時候看得你極是辛苦,也不敢勸阻你。那時,我就想啊,如果我們都是尋常家的女兒就好了。可也只敢那麽想想,若真是了,只怕我們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執手相歡,相知……于是也慶幸了這麽個身份,更慶幸了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然則,無法阻止的人性之變,愈見沉重的無力感,我無法宣洩,只因不管希冀結果是多麽美好,這過程終究是要以犧牲為代價。我無法像你一樣以救治多的人為出口,我只能想法怎樣減少犧牲;我無法釋懷每一個失誤,無法去平息心底的不甘。日漸久了,我也察覺到了心性的變化。想來,你也早看了出來,只是,我想我們都在避開。得到今日,到底是我錯了,還累得你來,當真是對你不住。”
“輕看生死無命歡,重意始終有心難。的确,是我在避開,因為我也察覺了自己的麻木,我也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表情去面對你。有時候覺得自己連笑容都忘記了,想着你一天累極,若我還用那種表情面對你,只怕更添你的煩擾,是以,能躲着便躲着,卻不想,環環相扣,令你這般傷來。若早些時候能坦言相對,透徹其中關鍵,便不會如此了。”連心笑得苦苦的,眉間卻稍減愁意,一顯坦然。
“一切本不重要,一切又如常重要,無心萬心,到底如是。看來你我心妄,今日也算是小解了。放心吧,我知道怎麽做了。你呢?”踏月勾住連心頸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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