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五)連環扣
此時, 那條咬人的狗正坐在床前,雙手托腮,把擰幹了的冷手巾搭在寧灼額頭。
他脖子四周鑲嵌了一圈微紅微腫的指印, 不仔細看的話, 倒像是頸環一類的裝飾物。
聽到寧灼點他的名, 他乖巧地舉手發言:“汪。”
寧灼沒理他。
林檎沒聽到。
林檎拿出另一個通訊器,飛快查詢了“被狗咬傷”的注意事項, 字正腔圓地警告:“被狗咬了,要打疫苗。”
寧灼閉目養神:“哦。”
林檎這才反應過來,笑了:“你在跟我開玩笑。”
寧灼:“你腦子呢, 落家裏了?”
寧灼又看了一眼時間:“工作時間, 打電話給我幹什麽?”
林檎往前走了兩步:“在辦一個案子。想和你聊聊。”
寧灼垂目:“你一般不把‘白盾’的事情拿來問我, 那是機密。所以, 是我也知道案情的案子。”
和寧灼說話,是很省心力的。
林檎捏了捏鼻梁,說:“嗯。”
寧灼:“九月三十號那個案子?”
林檎:“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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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灼:“那案子和長安區沒關系。你也不該負責這個案子。你現在在哪裏?”
林檎停頓了一秒, 據實以答:“亞特伯區。”
寧灼聽到這個答案,表情微微松弛了下來。
他計劃中的一環,成功銜接上了。
他問:“升職了?”
林檎溫和解釋:“不是升職, 是借調。”
寧灼冷笑一聲:“這種得罪人的髒活累活,不知道往後躲, 還要向前迎,也只有你了。”
是,只有他了。
林檎有才能, 無背景。
在“白盾”這種體系裏, 不出意外的話,他的終點就是查理曼當初的起點, 在某個治安混亂區域擔任負責人,操勞一生,熬盡心血,被當地大大小小的地頭蛇痛恨,最後,在一次夜班結束的回家路上,死在一處背街小巷裏。
體面一點的理由,是死于“醉漢襲擊”。
惡毒一點的理由,是死于“想要賴掉嫖資,被人活活打死”。
——銀槌市裏葬送的好警官太多,前車之鑒也太多。
林檎跟他們還不一樣。
他是孤兒,還是一塊不解風情的榆木疙瘩,等他死了都沒人給他收屍。
寧灼也不打算給他收。
所以,林檎需要一個機會。
嶄露頭角的機會。
不必浪費他才能的機會。
……能替他的父親伸冤的機會。
查理曼為人再惡心,但寧灼也從他身上學會了一件事:
機會遲遲不來的話,可以自己創造。
即使,這個機會,是讓他們二人的身份徹徹底底對立起來了。
這個昔日的朋友,在向他這個罪惡的策劃者詢問意見。
寧灼冷靜地分析,林檎到底是以朋友的身份來問,還是已經查到了什麽,在用“白盾”警察、專案組組長的身份,來套自己的話呢?
面對寧灼的揶揄,林檎全盤接受:“肯幫我想一想嗎?”
寧灼望着天花板:“你說。”
林檎:“換你來查這個案子的話,會從哪幾個方向下手?”
寧灼想:“毒藥來源。”
林檎:“查了,自制。”
寧灼:“有能力制造毒藥的人。”
林檎:“在查。有不少。”
寧灼:“在裏面找和犯人有交集的人。”
林檎輕嘆一口氣。
在這層層的條件篩選下,他基本鎖定了兩個人。
薛副教授薛柳,擁有制毒條件,沒有一切不在場證明,且動機充分——在金·查理曼是他殺女仇人的前提下。
但是,他能從哪裏弄到金·查理曼的臉模?還是能夠完美欺騙過“白盾”安防系統的精度?
除非是金·查理曼本人在清醒狀态下錄下臉模,否則絕不可能精細到這種程度。
而這條線被斬斷得相當徹底,根本無從查起。
再說,薛柳好不容易換來了一張金·查理曼的臉,一心複仇,居然是冒着生命危險,頂着這樣一張臉,跑去“白盾”總部,給一個死刑犯換藥?
如果說這算複仇的話,未免太過迂回了吧。
除非,那個死刑犯才是他真正要複仇的人。
可為什麽要換藥?
拉斯金作為強奸殺害了多人的死刑犯,第二天就要執刑,是無法活着見到後天的太陽的,他又何必去換?
那麽,就是藥有問題了。
那人根本不會死。
這樣的話,那一切就解釋得通了。
為什麽拉斯金死後,會蛻皮一樣變成曾經的死刑犯巴澤爾的臉。
為什麽巴澤爾的臉下還有另一張臉。
為什麽查理曼警督如夢初醒後,會果斷地對着他的臉開槍。
至于拉斯金的真實身份,林檎也通過一些違規手段,拿到他生前的體檢報告,手頭上是有能證明查理曼和他親緣關系的證據的。
一路推測到這裏,林檎發出了一聲無奈的輕笑。
有證據,又能怎麽樣?
薛柳身上的線雜亂無章,撲朔迷離不說,在他身後,還巍然立着一個影子,替他保駕護航。
最重要的是,即使他身上疑點無數,薛副教授也決不能是兇手。
九三零案件之所以成立專案組,就是要給公衆一個說得過去的交代。
金·查理曼是巴澤爾、是拉斯金,是查理曼總督一而再、再而三動用“白盾”權力保下的寶貝疙瘩,最後,在第三次要逃脫法律制裁的時候,被他手下第一個受害者的家屬替換毒藥殺害,折騰了這麽久,終于伏了法——這根本不是“說得過去”的交代。
上級絕對不會采用這個說法。
哪怕換了“白盾”其他人來做這個專案組組長,查到這一步,也會馬上自覺主動裝傻作癡,大筆一揮,抹掉薛柳的嫌疑,改換其他的調查方向。
因為他們不能讓上面發現他們知道得太多了,不利于将來的升遷。
“白盾”這個保護了無數惡人的體制,也巧妙地将複仇者薛柳密不透風地保護了起來。
但這一切還沒有結束。
下毒的人留下了信息,指向了新的人。
本部武,另一個作惡多端的惡人。
薛柳為什麽要留下這樣的訊息?
是他背後的人讓他這樣做的嗎?
看薛副教授的反應,他似乎并不了解那串編碼的意義。
寧灼見通訊器那頭的林檎久久不言,身體向後仰去,略略扯到了酸脹的腰部,眉頭輕輕一皺。
以前他打發自己過後,可沒有這樣被戳了懶穴一樣的體驗,渾身軟綿綿的,提不起力氣來。
寧灼對自己的身體感受有着近乎偏執的掌控欲,想要起身去動一動,卻被單飛白按住腦門,又生生推着躺了回去。
他和林檎的通話還未結束,說不了什麽,狠狠瞪了他一眼。
單飛白用口型提醒他:“在發燒。”
他也用口型回答,表情不善:“你管我?”
單飛白趴在自己的胳膊上:“管啊。我要負責任的。”
寧灼昨晚的餘怒還未完全消退,單飛白又來他面前撩撥,他猛然起身,出手抓住了他的頭發,向後拉去,把他拉倒在自己腰腹處的被子上。
頭頸上拗,暴露出了單飛白鼓凸鮮明的喉結。
寧灼用耳朵和肩膀夾住通訊器,一手控制住單飛白的頭發,決定教他什麽叫“負責任”。
他的指尖開始追着單飛白的喉結,不緊不慢地推按着圓鈍的尖端。
在這樣的催逼下,喉結的運轉吞咽速度明顯加快。
寧灼冷着臉,冰冷如雪的手指抵靠着玩弄那塊火熱炙燙的凸起。
以寧灼的标準,誰敢碰他的喉結,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弄死誰。
他倒要看看,姓單的要多久才肯和他翻臉。
通訊器那邊,林檎再度開口:“事情沒有那麽簡單。犯人在視頻裏留下了一串號碼。”
寧灼:“犯人把他的聯系方式留給你了?”
林檎抿唇:“你也是這麽想的?”
說話間,他已經踱到了為九三零專案組特地設置的辦公室前。
裏面的警員們正聊得忘乎所以。
這支專案組是臨時組建的,東拼西湊,因此算得上是龍蛇混雜。
有不情不願被抓包、只是來混薪的混子。
有不懂其中利害、單純想要伸張正義的愣頭青。
也有混入其中、想要探聽一手情報的人。
或許是總部的人,或許是查理曼的人。
林檎又嘆了一口氣。
他擅長處理信息,卻不大擅長處理人際。
如何統領這些成分複雜的隊伍,才是他真正想要請教的問題。
寧灼作為“海娜”的二把手,應該會有一些經驗。
聽完林檎的煩惱,寧灼思考一番,給出了他的回答:
“你不需要浪費時間來管理他們。”
“用人之道,就是不管什麽樣的人,只要用得着,就要留在身邊。會查案但是刺頭的,讓他們專心查案;查案不行、但會搞人際的,讓他們去跑上下協調的事情;搞人際和查案都不行的,打掃衛生和寫報告總會吧?”
“‘白盾’怕你初來乍到,不懂事,肯定會找幾雙‘眼睛’盯着你,你心裏有數就好。這些人你能用就用,不能用就邊緣化,把他們的精力都牽扯住,而不是讓他們牽扯住你的精力。”
寧灼強調:“最要緊的,是你要破案。”
他話音平穩,語調坦誠,講的也頗有道理。
只是,他漏了很重要的一條,沒有提醒林檎。
林檎混亂的管理思路經過這樣一點撥,順暢了不少,溫柔地一點頭:“謝謝。”
寧灼剛要繼續說點什麽,異變陡生。
監獄沉寂許久的廣播突然開始運作,播放起了悅耳的音樂。
廣播裏居然響起了某個犯人帶着酒意的聲音:“喂喂,阿武先生在嗎?來唱歌啊!”
——第一監獄裏,犯人想要喊人一起玩,就會肆無忌憚地利用監獄廣播喊人。
但自從寧灼他們進來後,這個廣播從沒有運作過。
他們根本不知道這件事!
那音樂聲最刺耳,人聲倒是不大清晰。
林檎的确聽到了一耳朵,卻也沒有草木皆兵到把不甚清晰的“阿武先生”和“本部武”聯系起來:“這麽早你就出‘海娜’了?在哪裏工作嗎?”
這樣的意外之變,讓寧灼的喉頭都緊縮了起來,手上的力道不由也松了松。
當他準備開口解釋時,單飛白突然熱騰騰地從他腰部攀了上來,趴在寧灼胸口,對準電話那邊,百轉千回地一喘:“寧哥,嗯……”
這下,電話這邊和那邊是一齊愣住了。
一點紅意從林檎下巴上燒起,一直燒進了他的繃帶裏。
他是無志于此道,但并不是傻瓜。
他深吸一口氣:“你那邊有人的話我不打擾你了這就挂了再見。”
這是林檎第一次沒遵守等對方先挂的通話禮儀。
回過神來的寧灼把通訊器攥得咯咯作響:“你在幹什麽?”
單飛白一臉正氣,和剛才的騷氣蓬勃形成了鮮明反差:“幫寧哥解圍啊。外面點唱,這裏是包廂,夠像情色場所吧。”
寧灼捏住了他的下巴,一臉冷漠地想,這東西不能要了。
等出去就把他送到情色場所去。
憑他剛才哼哼的那幾聲,當個花魁一點問題都沒有。
另一邊。
放下電話的林檎靠在門邊,撫摸着腰間懸挂着的短柄黑銅警棍,聽警員們熱火朝天地讨論着目前他們鎖定的第一號嫌疑人。
——本部武。
跟着林檎去亞特伯區第一監獄見識過的小跟班比比劃劃,亢奮道:“你們都不知道,第一監獄那邊,獄警都是瞧犯人臉色的,和外面傳的一點不差!本部武說不見我們,那就是不見。”
一個和小跟班同樣熱血的年輕警察馬上道:“我就說真的很可疑。銀槌市裏懂得自制毒物的人,他就算一個,聽說他高中的時候就拿過一個和化學有關的發明金獎,是個全才,在生物換臉技術上也很有心得!”
很快有人補充道:“‘白盾’和第一監獄的安保系統可都是他們家泰坦公司的!所以他才敢這麽玩,這就是他的底氣啊。”
老油條們要麽不在,要麽盯着電腦玩鬥地主,把一杯熱茶喝得吸溜溜作響,絕不參與一句讨論。
也有謹慎派發言:“他幹嘛非要留下自己的犯人號碼?”
“示威嘛!”小跟班說,“好顯得他牛逼。而且他又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他在蹲局子呢。你們都有聽說過那個‘高級監獄區’的傳言吧?”
有人重重地點頭:“聽過。聽說服刑的罪犯是可以随意進出的,就他媽離譜!”
謹慎派再次發問:“動機呢?”
小跟班:“我們不是正在找他和拉斯金的聯系?說起來他們兩個都是惡劣的性犯罪者,你說會有這麽巧的事情嗎?搞不好還是同夥!”
“沒聯系也不要緊。”另一個人說,“本部武是個官方認定的神經病,說他就是個喜歡破壞的人。他做出什麽事情,我想都不意外。”
謹慎派仍然憂心忡忡:“我們把他作為第一懷疑對象,沒有關系嗎?他好歹也是泰坦公司的公子呢。”
有人立即反駁:“他犯了那麽大的醜事,實在壓不住,泰坦公司不也把他推出來平事了?說明在本部亮心目裏,還是泰坦公司的聲譽最重要。他已經是半個棄子了,監獄和精神病院都進了,這點不用太擔心吧。”
謹慎派謹慎發言:“可這不也證明咱們‘白盾’的監獄安保有問題嗎?”
小跟班對此提出反對意見:“他老爸正好是監獄和‘白盾’安保系統的研發人,他給自家兒子開了後門,能進出自如也很正常呀。”
聽到這些七嘴八舌的議論,門內的林檎長舒一口氣。
……這就是背後人讓薛柳寫下本部武犯人編碼的目的嗎?
而在一牆之隔的門內,某個一言不發的人食指微動,把剛才錄制下的讨論錄音,通過一條秘密信道,轉發到了一個郵箱。
“目前的調查進度,請您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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