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灰色幽靈
第五章
灰色幽靈
天色即将破曉。在這條毀損的街上
他帶着永別的神情離開了我,
消失在汽笛的長鳴聲中。
——艾略特 《小吉丁》
“我們已經将協會所在地域全部找過,然而毫無蹤跡… …”玻義耳憂心地說。
“他應該還是從法國館主館走的,但是現在又去了哪裏呢?… …”帕斯卡望進那濃重的夜色之中。
“說到底… …還是我的錯… …就是在見到我之後… …”拉格朗日坐在濕冷的草地上,用手掩住臉,不住地自責。
“我想我們有新的線索了!”突然一個身影沖進了焦急尋找的人群。大家不禁振奮起來。
“但是這也是個壞消息… …”盧梭喘着說,“拉瓦錫已經離開了協會所在地域。數據表明,他于兩個小時前通過巴黎的七號門進入到現時世界了。我想我們估計要到現時世界進行一場艱難的尋找了… …”
“麻煩你們也帶上我吧!”拉格朗日站了起來,他的聲音顫抖着,“我不可以在這麽坐以待斃… …!!”
“拉格朗日先生,你急切的心情我們可以理解,”伏爾泰按住拉格朗日蒼白的手,“但是你還是新生的回憶錄實體化個體,到這裏不過兩個月,到現時世界還是太危險了… …——所以還是請靜候我們的消息吧。我們一定能把你的拉瓦錫找回來。”
“現在對巴黎熟悉的請跟着我和盧梭來吧。”伏爾泰轉過身對大家說,接着就消失在無盡的黑夜中。
拉格朗日默默地站在那裏,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無力,絕望,難以挽救。不能保護自己的人,要怎麽保護自己所愛的人呢… …?!
黑夜正在将一切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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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3年的巴黎,籠罩在一/戰爆發前的黑暗裏。
一進入到現時世界,美麗的醜陋的高尚的卑鄙的,一切的混亂與無助都迎面撲來。快要午夜的街道上寂靜得可怕,偶爾有從紅/燈區裏傳來的争吵聲,還有某些蟄伏的不安的聲響,讓人毛骨悚然。
風呼嘯而過,随意地揉捏着街上的垃圾。
“現在範圍變得過大了… …雖然我可以肯定在這裏出生并死亡的拉瓦錫現在也不會離開巴黎,但是這麽大的城市,他又在何處… …”伏爾泰掃視着漆黑的蒼穹,“盡管他來到協會已經19年但是從未與別人訂過契約,這使得我們不能通過契約的脈絡找到他的蹤跡… …”
“你所說的契約是指那兩種聯系強烈的血脈契約和聯姻契約… …”盧梭一邊說一邊警覺地看着街邊幾個推搡的醉漢,“但是還有一種契約是每個回憶錄實體化個體在誕生時都具備的,就是與人類共同回憶錄簽訂的社會契約… …雖然它的聯系作用不是很強,但是我們還是可以通過它找到彼此的蹤跡… …”
“我差點忘了,你不就正是社會契約的管理者麽… …”伏爾泰對盧梭笑了笑,“需要我們為你做什麽?”
“我要運用我的能力來搜索附近的一切回憶錄實體化個體,這就好像電臺搜索一樣… …布萊斯,煩勞你們離開我和弗朗索瓦,我需要減輕幹擾… …”盧梭回過頭看着帕斯卡他們。
“于是就此告辭了。祝你們好運。”帕斯卡說着,就和其他人一起轉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街上已經渺無人煙。
盧梭閉上雙眼,他能感到某種黑暗的根系順着地下慢慢蔓延,在冰冷的石板路下暗暗敲擊,在繁雜中不斷跌撞… …它能感覺到光澤之所在,它在艱難地到達… …在無盡苦難的深淵之處,在積年血跡的埋葬之所… …
盧梭睜開眼睛,他的肌膚看起來在夜裏泛着珍珠白的微光。他嘆了口氣,冰冷得可以将空氣凝結。“我找到拉瓦錫了。在巴黎地下墓區。”
“那是… …什麽地方… …?”
“那是18世紀以來平民、罪人還有無數不知名的人們的葬身之地… …無數的骸骨被随意堆砌搪塞構成連綿不絕的甬道… …地下二十米處的世界,永遠沒有陽光,也沒有榮譽與青睐… …”盧梭悲傷地說,“像你這樣從未被歷史遺棄的人當然不曾到達那裏… …但它卻又是多少人最後無言的歸宿… …包括拉瓦錫。——下面交給我吧,弗朗索瓦,怎麽說在那個時代,他最為嫉恨的還是我,讓-雅克·盧梭。”
幹淨肅殺得近乎殘酷的小路… …他仿佛又走在奔趨死亡的那條道路上,但現在這條道路是如此無窮無盡,在死後不斷折磨。昏暗的燈光不足以照明,但是四周那些森森駭然的骨骸足以照亮這個地獄了。
一排排的小腿骨構成了支架,點綴着或者泛黃或者開裂的頭顱,黑暗空洞的眼窩,不知裏面曾經居住過怎樣的魂靈。這裏是巴黎地下墓區,300公裏的哭泣之牆,死于非命的人們莫名地被堆砌在一起。被瘟疫奪去生命的普通人,當年風華絕代的路易十五的情人,當然還有他自己,安托萬·拉瓦錫。
不知道自己的骷髅又在何處盯着自己… …這麽想真是可笑。他真的是回憶錄實體化個體麽?他不過是一個在痛苦中不能了斷的幽靈罷了。
現世的人們為他指明啓蒙思想家對他的死負有責任,以及他必須要向伏爾泰和盧梭讨個說法如此雲雲——即使他真的對他們懷有怨恨,但這種恨在他自己的罪過前如此微不足道。他是為自己所毀滅的。
拉瓦錫就這麽坐在一條甬道上,與其是坐,不如更像是絕望的癱倒… …他的所作所為,一切一切的煞費苦心,難道不都是為了他神聖的科學,而如今,他的一切努力都在玷污它… …背叛信仰的人啊,被名利所束縛,墜入惡的深淵。
癱坐着早已不知多久… …為什麽這個卑微的幽靈還不消失?哦,它是被凍在地獄的厲火之中了。
一點點細微的擾動,像冰冷中的嘆息… …一雙手捧住了他流淚的臉龐。拉瓦錫機械地擡起頭來,是一個灰色兜帽,灰色鬥篷的來客。仿佛灰色的幽靈,來客掀開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張與拉瓦錫相似的年輕面孔。
“你和我,都是圓臉呢… …”盧梭捧起拉瓦錫的臉。蒼白的微笑。17歲與15歲,外表掩飾了太多殘酷的真相。一切都像一個童話,一旦拆穿,就無情得勝于一切。
拉瓦錫望着他,淚水充盈的眼中半是怨恨半是同情。1794年… …當他和無數平/民被血/腥/屠/殺時,盧梭被迎進先賢祠… …雖然他的生命早已結束,但他的思想還是久久籠罩在這片災難深重的土地,餘孽不息… …
“我們對你的死負有責任,”盧梭跪坐在地上,湊近低頭不語的拉瓦錫,“但是,沒有一個人的責任比我更大。不是馬拉,不是羅伯斯庇爾奪走了你的生命… …而是我,讓-雅克·盧梭。一場不在場的謀殺。”
拉瓦錫擡起頭,看見盧梭痛苦不堪的臉龐。“你不需要這樣… …都是我一個人的罪孽,盧梭先生。”拉瓦錫嘆息道。
“傷害!傷害不僅僅銘刻在你一人的心中… …”盧梭望着環繞四周的森森白骨,“這些人… …他們很多都是安分守己的平民百姓,本可以快樂安詳地走完一生… …卻成了我道德共/和/國的殉葬。”
“1793年底,革/命/政/府關注當年我與百科全書派的分歧… …那時我和伏爾泰已然離世,百科全書派的遺老孔多塞已是風燭殘年、日薄西山… …羅伯斯庇爾要為飽受迫害的我讨個說法… …”盧梭看着那些白骨,蜷曲到一邊,“我死後有知,在百年之後讀到人們為我平反本值得歡慶——但是如今我寧願得不到革/命/派的崇拜。”
“‘只有盧梭的思想才是絕對的道德,百科全書派與他為敵,便是惡的一方’… …雅各賓派一面為我平反,一面将百科全書派的人員趕盡殺/絕… …啓蒙運動最後的思想家就這樣間接地死于我手… …”盧梭痛不欲生地看着拉瓦錫,他深深埋住的頭… …“但是… …這只是開始。”
“1794年的事… …”拉瓦錫薄如蟬翼的聲音引出了一段最黑暗的回憶。“您只是被羅伯斯庇爾所利用了… …他只是将您的政/治/學/思想當做他的掩護… …”
“不,最為痛苦的恰恰是,他實踐的就是我的政/治/學思想。”盧梭輕輕拒絕了拉瓦錫的讓步,堅持着把那段可/怖的血腥訴說下去,“是我提出/暴/力/革/命,是的,暴/力/革/命意味着流血犧牲… …但是流的血太多了,塞納河都成了紅色… …每天死在斷頭臺上的人都有五十幾名… …但是… …随着羅伯斯庇爾對我的進一步崇拜… …該死的當權者沒有死絕,更多的都是平民百姓… …”
“我曾經寫到這世上非善即惡,歷史是善與惡的鬥争史… …我篤信我自己就是道德的信條,固執己見,那些反對我的人們終将受到正義的審/判… …這種自信過于危險了,而羅伯斯庇爾無疑想成為革/命時代時的我… …他自信地吶喊‘我即人民’,他認為自己的意志就是我在《社/會契約論》裏闡述的公意,反對我或是反對他,都是惡,都必須死… …他殺死了支持百科全書派的盟友… …我對歷史的發展過于悲觀,在這一點上,無疑伏爾泰才是對的——但是為了這個意識,無數人的鮮血在我死後洗滌… …”
“羅伯斯庇爾崇拜我,‘與盧梭異者,都必須消滅’… …他按我的道德/共/和/國來推翻一切文明,并試圖構建新的… …所有的節日都被取消了,只有所謂的道德節日… …道德節裏唯一的節目就是我的著作… …他們扮演着《新愛洛伊絲》裏的主人公,因為只有他們才是新道德的化身… …多麽可笑啊,他們恰好穿着主人公自/殺前的衣服… …啊,當年的我,不是說過‘邪惡之人面對法/律也會抵賴,所以要相信公正的判斷力’麽?!所以雅各賓政府沒有法/律,他們只相信道德… …道德!道德給予的判斷力… …拉瓦錫先生,您就是這樣被判/刑的… …是我害了您。”
“這沒用… …”拉瓦錫勉強一笑,“事實不都注定了嗎,盧梭先生。您還是在您舒适的先賢祠裏,可是我呢… …和這些亂墳崗待在一起我覺得也很不錯啊… …”
“先賢祠… …!”盧梭凝重而絕望地望着四周的森森白骨,“當時遷葬我的時候演奏的音樂的作者的兄弟… …已經死在斷頭臺上了… …為我朗誦功績的人只字不提我的政/治學… …我的道/德/共/和/國!多麽的愚蠢!烏/托/邦式的美夢!真正實行又會堕入怎樣的恐/怖!‘恐/怖的美德’… …羅伯斯庇爾在為我的神學政治學尋找道路… …多少犧牲品!這個地下墓區!眼前的你!這一切的枯骨… …都是我那陷落的道/德/共/和/國造成的!伴随我的崇拜而來的鮮血,洗滌着18世紀最後的年月。——我死不瞑目。”
“從此人們把近代以來所有的革/命與暴/力都歸結到我的思想… …”盧梭說着淚水湧了出來,“我犯了什麽錯… …法國大革/命的平反給我帶來的痛苦比我身前所受排擠的痛苦還要多幾十億倍… …為什麽你們要對我這樣?!!一方面痛斥我是災難之源,一方面又贊美我是‘屬于自然與真理的偉人’!… …拉瓦錫先生,你也知道我來是為了勸說您回去… …可是我不能将您從您痛苦的深淵裏解救出來,我只能将我自己推入比您更深重的深淵之中去… …我是來贖罪的,但我不期待救贖… …或許您能從我的忏悔中明白,您的過錯還不是很嚴重… …”
“無盡的血淚鑄成燃燒的天空… …鮮血替代了火焰,在歷史的荒原上蔓延… …”拉瓦錫望着淚流不止的盧梭,淚水無聲地劃落,“我不會再怪您了。從來就沒有屬于我們之間的謀殺。我的痛苦如此微不足道,卑微得不能讓你們費心。”
“不,不是的。”盧梭輕聲說,“這麽些年,我學會了一件事。我以前以為非善即惡,這真是個大錯… …沒有東西是純黑的,也沒有東西是純白的… …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是善,便墜向惡的邊緣… …我們是灰色,灰色的幽靈,因為善與惡的雜糅而成為灰色,因為肉體與靈魂的割裂而成為幽靈——所以沒有人無罪,沒有人可以審判他人。因為過去的罪惡以及共同的忏悔,我們得以同在。安托萬,我們滑向了兩個極端。”
拉瓦錫默默地望着盧梭,他閉上雙眼,淚水滴落在冰涼的石階。就這麽接受命運的安排吧,我仍然相信天有神意。
四周的白骨靜靜地看着他們。那黑色的眼窩裏吟唱的秘密。
盧梭将已經精疲力竭的拉瓦錫抱了起來。黑色的甬道在離他們漸漸遠去。
善惡的胡亂劃分,罪/罰的不能超脫,世紀之扉上已堆滿了犧牲品。沒有純黑也沒有純白,灰色的幽靈靜靜游蕩。鮮血澆灌,暴/力相脅,我們既沒握住真理也不屬于謬誤。我們不過是在它們之間苦苦掙紮,淪作它們永恒的玩物。——就這番告別了我們的過去,埋葬了往昔,任由未來的光陰細細雕琢我們新的容顏。
我們叫做開始的往往就是結束
而宣告結束也就是着手開始。
終點是我們出發的地方。
——艾略特 《小吉丁》
無垠的夜空,星辰黯淡地打轉。連接現時世界與協會的大門突然打開。
拉格朗日斜靠在草地的石階上,形容枯槁。一個身影輕輕飄蕩到他面前,點亮了靈魂。
盧梭把沉睡着的拉瓦錫放在拉格朗日腿上,默默地微笑,無聲地移開。
拉格朗日看着懷裏蜷縮的拉瓦錫,以一種無知無覺的狀态沉浸在至黑暗的夢境中,他要是能夠永遠的這般沉睡該是多好,但是他和他永遠不能解脫,這就是無言的宿命。
拉瓦錫緩緩睜開雙眼,看見那張白皙憂郁的臉孔。
“安托萬… …”拉格朗日藍色的眼眸像今夜的星空一樣黯淡。
“不… …”拉瓦錫無力地喃喃道,“我們生命的交集就從此這麽終結吧… …”
“不!我已經是如此的懦弱,如此的忘恩負義了!!”拉格朗日痛苦地說,“我如此自私,投己所好,不知傷害了多少人!我今日所據的高度,其下不知是多少人的血淚,多少人的屍骨!我對我的救命恩人見死不救,無數次地退讓,只會把我推向崩潰的懸崖!我要擔當起某種職責… …否則這裏就是我永恒的地獄!… …”
“安托萬… …”拉格朗日冰冷而顫抖的語氣,像初冬的冰花一樣易碎,“我剛剛知道回憶錄實體化個體之間有兩種不可悔改的契約… …聯姻契約,兩個回憶錄實體化個體交換回憶錄裏最寶貴的一頁,構成如同婚姻的關系,兩者支持聯系,共用兩者的力量相互保護,一旦破裂兩者的靈魂都将堕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血脈契約,由一個回憶錄實體化個體單方面提供其回憶錄中最寶貴一頁,移植進另一個回憶錄實體化個體體內,構成如同父(母)子(女)的關系,獻出書頁的一方為親代,接受書頁的一方為子代,親代必須保護子代,子代的摧毀必将導致親代的滅亡… …據說訂立契約之後,就會有一種難以捉摸的感受… …我真的很想知道… …那是什麽感覺… …”
“不!約瑟夫!你千萬不要這麽做!!”拉瓦錫突然意識到了全部,但拉格朗日接骨木般的手指輕輕按住了他的嘴唇。一滴清冷的淚滴在拉瓦錫震驚的小臉上。
“吾以人類共同回憶錄起誓,約瑟夫-路易·拉格朗日,回憶錄開啓。”
“從此以後,你就是我的孩子了… …我将會傾其所有保護你。”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的寫作日期其實遠遠早于整個小說的寫作日期,當時的寫作初衷完全是被《從盧梭到羅伯斯庇爾——道德理想國的覆滅》激發的。我的很多小說都是不同時期寫的很多文字片段拼接在一起的結果,所以混亂也是難免的了... ...本章的大概內容可以概括為:關于拉瓦錫拉格朗日和盧梭滿是省略號的一章,或者是盧梭自言自語、其他人都不明覺厲的一章。本章的參考文獻《從盧梭到羅伯斯庇爾——道德理想國的覆滅》,參考得太嚴重,我都不好意思了。
最開始的時候,我曾經很想把這章叫做“盧梭和拉瓦錫都是小圓臉”,後來理智戰勝了我的怨念。以及“拉格朗日接骨木般的手指”被廣泛吐槽為老魔杖。關于契約具體締結的場景(比如兩人怎麽操作,締結完什麽感覺)見第二部《兩面鏡子裏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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