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4月8日

4月8日 多雲

我已經在菲林的公寓裏住了一個星期了。

可這幾天裏我還是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

周末，我可以過得很邋遢。穿着睡衣不洗臉不梳頭就能在沙發上窩一整天，面對光影閃動的電視發呆，等待我的肯德基外賣。

而今天，我終于将自己收拾一下，出門會見我的老公去了。

神使鬼差，我将時間定在了下午3點，而地點，就是上次與“紅顏已逝”見面的街邊咖啡店。

只是我趕到的時候蘇原已經坐在店內光線暗柔的裝飾牆邊的座位上，而不是在敞亮的路邊篷下。

我在他對面坐下後扭頭望向上次坐過的格子布篷。那裏坐了一對年輕的戀人，不知男生說了什麽，女孩子咯咯笑着捂住嘴。

轉過頭來，我看到對面蘇原輪廓柔和的面龐韻着店內淡黃色的光芒。

我還是點了花式咖啡。杯裏圓圓團團是飽滿的桃心，一大，一小，牽在一起。

我擡頭直直盯着蘇原，直到盯得他不怎麽自在地撇開眼神。

“你答應我媽媽說要好好照顧我。”我突兀地開口，聲音不知為什麽有些沙啞生硬，“你沒有做到。”

“……對不起，菜菜。”他說，放在桌上的手漸漸愧疚地握成拳。

我靠着椅背，繼續盡量面無表情看着他。

“你……一直都知道吧？”良久，他看我，唇邊笑容無奈缱绻。

知道什麽？

知道他是同性戀。

知道他愛的人不是我。

知道他的心一直在另一個人身上。

“愚人節那天，我在這個咖啡店裏見了一個網友。”我放在膝頭背包上的手交錯握緊，喉間好像堵了什麽，說話困難，“她跟我有一樣的婚姻……不同的是她已經人到中年，而我還年輕。”

他沒有說話。

“蘇原，我怕了，我不想就這樣過一輩子。”我搖頭。

蘇原是同志，我是同妻——同性戀者的妻子。

中國傳統社會就是這樣，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由于傳統文化，家庭壓力，很多男同志都會選擇結婚。我并不覺得同性戀是不對的，愛是每個人都擁有的權利。但是拿一個無辜的人來當自己對付外界壓力的擋箭牌，太殘忍。

我加入的聊天室，就是一個同妻聊天室。我在那裏聽聞很多，關于家庭生活中的冷漠，欺騙，分歧，甚至暴力……幸福的毀滅，在婚戒戴上手指的那一刻開始。

在看到那些令人扼腕的事實時，我暗暗慶幸自己的幸運。蘇原老是出差，情感上他想要逃離我，責任上他又必須回歸。他一直在糾困，但即使是這樣，他也沒有惡言惡語地對我暴吓或者動手打人。或許是因為從小便熟識——在他明白自己的性向之前便早已潛意識裏承擔上哥哥照顧妹妹的義務——所以他包容我的無理取鬧，包容我的任性頑皮。

聊天室裏很多同伴，也包括“紅顏已逝”，在面對比我更加難堪的婚姻時，選擇的是默默承受，以此對外展示出一個正常普通的家庭……因為不想讓父母擔心，因為要照顧孩子，因為很多我目前還不懂不知的東西。

我從小到大是老爸老媽的掌上明珠，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

所以……

姑奶奶我目前天不怕地不怕。

我要離婚。

說我自私也好，無知也好，萬一某天無數個為家犧牲的理由砸下來，我想逃都無處可逃。

“我知道那個人是陳梓冬。”我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可是聲音還是聽得出在微微顫抖。

剛結婚的那段時間，在短暫的興奮期過後，我就開始感覺不對頭了，不光因為他盡量避免跟我單獨相處，從來不碰我，還總是情緒不怎麽穩定，經常看着手機發呆，再後來就是出差，出差，出差……

我以為他是不太好意思面對一個一起長大的妹妹突然間變成自己的妻子。因為我也是不好意思的，所以我粗神經地以為細水長流，以後就會好起來。

再後來，他還真的開始慢慢習慣下班後回那個被我弄得跟芭比娃娃玩具套間一樣別扭的房子，習慣了面對一個整日無所事事，這不會那也不會的我。

我認為事情在朝有利的方向發展，于是在某一次蘇原出差回來後我拖他出去吃大餐。

我拽着他的胳膊在美食街上走馬觀花。在我的手指觸上他的袖子時，他有一瞬間的僵硬，但沒有拒絕，最後讓我将他拉到了一家蘇菜餐廳前。

到達時，玻璃門正好被裏面的人推開。

那人走出來，擡頭，和蘇原在同一時間愣住。

“聽說松鼠桂魚很好吃，我們要不要嘗——”我正東張西望，霎時間發現旁邊這兩人正相視無言，奇怪，“蘇原，你認識這位先生嗎？”

“嗯？”蘇原回過神，匆匆看我一眼，似乎我的問題讓他很難回答。

“這……是我大學同學，”他淺淺松一口氣，但還是不怎麽自在。

“是嗎？”我很客氣地伸手，“你好，我是蘇原的老婆，蔡菜。”最近我逢人就這麽打招呼。

那人有些詫異，似乎不會料到我會主動跟他問好，伸手握了一下我的手。

“你好，我是陳梓冬。”他淡淡一笑，說話的聲音不大。

陳梓冬的個頭和蘇原差不多，穿着休閑服，皮膚白皙，輪廓柔和，笑起來牙齒白白的。可我覺得他看上去沒什麽精神。

“哦，你吃飯了嗎？”我看蘇原不怎麽講話，于是開始中國人标準式搭讪。

“吃過了。”他似乎有點不理解。

唉，鬧了個大紅臉。我明明是看着他剛剛從餐廳出來的。

“菜菜，我們進去吧。”蘇原對我說，擡頭看着陳梓冬，“現在回公司？”

“是……我不打擾了。”陳梓冬說着就要離開。

蘇原點點頭，“……以後再聯系。”

我看到陳梓冬的背影一滞，然後腳步加快。

我的肚子早就餓了，急急奔進餐廳。

這件事情就這麽過去了，可後來好幾天蘇原都不怎麽講話。我以為他在工作上遇上問題了，而我又不懂，所以沒細問。

只是一個小插曲而已，可沒想到後來會演變成永恒的主旋律。

蘇原又出差了。我怎麽也想不通他一剛結婚的人會忙到昏天暗地整天不着家的地步。

我怨念。

我郁悶。

我獨自在大街上晃蕩，無聊到準備徒步從城西走到城東。

路過一家開在路邊的運動中心，隔着鐵欄和景觀樹我驚訝地看到內面露天網球場上一個和我出差未歸的老公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在和另一個男人對打網球。

路上幾乎沒有行人，飛馳的汽車來來去去，沒有人會注意到景觀樹的另一邊是個什麽狀況。

我覺得我眼花了，揉揉眼睛再看，這次不僅看清了我老公，還看清了另外一個男人——陳梓冬。

我反應不過來，呆掉。

清晰的視線裏，我看到那兩個人在揮汗如雨地奔跑打球時，臉上陽光燦爛的笑容。陳梓冬一掃我初見他時的無精打采，而那個在婚禮上發誓“無論貧窮富足，無論環境好壞，無論生病健康，都會是我忠實的丈夫”的男人熠熠生輝，容光煥發得仿佛像是一個陌生人。

我看到蘇原親昵地給陳梓冬擦汗。

我看到蘇原體貼地給陳梓冬兌溫水喝。

我看到蘇原凝神看着陳梓冬微笑。

我看到蘇原無意間會輕握陳梓冬的手。

傻子也看出不對勁了。

就算再好的兄弟也不會親密無間到跟……戀人一樣。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網絡上無處不在的腐女子，還有其他什麽名稱我也曾聽說。

有一個我不願意面對的詞從腦海中一閃而過。我不想去思考。

恍然回過神來，我轉身就朝來時的路走。

耳邊有什麽轟隆隆地響……真的，有時候很讨厭在某些事情上自己遲鈍的腦神經會突然活躍得跟吃了興奮劑一樣。

那個晚上我沒睡着。

一整晚，我睜着眼睛到天亮。我發現天花板上有一條平時不會注意到的裂縫。

……

閉着眼睛回憶了好久，我睜開眼，乍然的光線裏蘇原的輪廓有些模糊。

“陳梓冬，對不對？”我說，然後慢慢地自問自答，像是述說一個古老而與我無關的故事，“你接到他的電話總是很開心，在陽臺上一邊低聲講話一邊笑；不管是真出差好，還是假出差好，你拖着箱子回來前總會去他家呆幾個小時；平時如果有機會的話，你們連中午工作餐也會湊到一起吃；忙起來的時候，你們互相提醒對方的日程安排……”

蘇原眼中驚訝與隐憂沉浮。

我突然有一種報複般的痛快與釋然。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而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老老實實的乖乖女。

是的，我跟蹤他，我在電視臺旁蹲點，我偷看他的手機，我查他的通話記錄，我在他同事那裏旁敲側擊。我知道這樣做很卑鄙，可是我忍不住。我就是想證明，證明我的懷疑是錯的，證明我的蘇原會一如既往。

而事實，殘忍得厲害。我反倒領教到另一個真理：看電視總是有好處的。小時候一直想當警察，可長大後沒能實現。所以我一直将《重案六組》，《案發現場》，《法證先鋒》等等一系列破案類電視劇珍視如寶。而這些我個人的家庭主婦八點檔必備節目好歹讓我在現實生活裏偵查出我老公愛的人從來不是我。

諷刺。

英文irony，意思一：諷刺，意思二：似鐵的。

鐵一樣的事實，鐵一樣的諷刺。

我曾經氣急敗壞地想去把陳梓冬揪出來痛罵一頓，我上網懸賞800分尋求對付小三的見效方法，我去專業性網站查GPS全球定位系統能不能裝到手機裏，我一遍又一遍地看關于中國古代十大酷刑的解釋。

最後，我一邊流淚，一邊挨個關掉那些網頁。

……

想歸想，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當我的精力在狂奔的思緒裏耗盡之後，我選擇了假裝什麽都不知道。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很多次，我站在街頭，遠遠地望着蘇原和陳梓冬并肩消失在人潮裏之後，我轉身，捋捋自己被風吹亂的頭發，回家。

晚風吞沒我的酸愁。

“對不起……”他現在看着我再次說。

“我沒有說你跟他不好。”事到如今，我該是想通了，“感情的事情無所謂對錯……走到這一步不僅僅是你的錯，還有我，還有我爸媽，你爸媽……”

實行連坐法的話，我們統統都要拉去砍頭。

可話說回來，如果我和蘇原中有一個人明明确确地表示不願意奉父母之命地結婚，那如今又會如何？

所以，負主要責任的是我和蘇原。我沒有弄清楚愛情的本質，蘇原沒有推翻家庭壓力。

“不能再錯下去了。”我已經下定決心，總結道，“離婚最好。你可以沒有負擔地和陳梓冬在一起，我可以走出現在的陰影，過新的生活。”

蘇原蹙眉，不茍言笑的面容上是我陌生的深刻與思慮。

我想他應該是在擔心父母那裏該怎麽說。

“父母那裏我們可以慢慢想辦法，”我出主意，這是我早就想過的，“反正他們離麥城遠，離婚的事情可以暫時瞞住的。至于以後，生米煮成熟飯了他們只能接受。然後我們好好勸勸——”

“菜菜，”他苦笑，“以後你若是一個人，該怎麽辦？”

我愣住了。事先想好，甚至寫在紙上背下來的說詞統統在這一刻碎成了屑沫。他的話仿佛千斤重，敲在我心上，一下一個坑。

突然之間，有些……心酸。

“有時候想，我真是混蛋。明明知道自己的性向，明明知道自己拿你當妹妹，卻還是把你拖下水。小時候聽大人開些無足輕重的玩笑，我覺得無所謂。可是後來，我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但現實已經讓我無法掌控。我們兩家的和睦，你父母對我的關愛，我母……”蘇原突然打住話頭，笑容盡量不顯傷感，“算了，這些你不用知道。父母那裏，你不用擔心，有什麽差錯我來就好。只是——菜菜你以後該怎麽辦？”

我……

我該怎麽辦？

似乎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我才24歲，可離婚後會扣上一頂離異人士的帽子。一個離婚的女孩子，不管多優秀，在世俗眼光裏永遠比不上未婚的。何況我根本不優秀。

離婚，就意味着我真的一無所有。

……

尖銳的汽笛聲拉回思緒，我發現自己站在大街上。夜色已深，華燈初上。

是了，從咖啡館出來後蘇原要送我去菲林家，可是我拒絕了。然後我就獨自在街上晃蕩到現在。

夜風陣陣，發絲迷散在眼前。

我沒有傷心，沒有苦惱，只是恍惚而已。

大腦一片空白。

我看不到未來。

耳邊，只是反反複複回響着蘇原留給我最後一句話。

“菜菜，謝謝你對我愛情的尊重。”

我仰頭望天，努力不讓眼裏的濕潤溢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