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驚駭

五皇子府的府邸極大,一路走來,各種名花異卉盡情盛開,院子裏的銀杏樹蒼茂翠綠,在陽光下舒展着每一片葉子,幾乎看不到枯萎泛黃的丁點兒痕跡。

周同笑着恭維:“如今入秋,百花逐漸凋零,小臣便也以為此。沒想到今日進了殿下府中,才算是開了眼了,可見天佑我朝,天佑皇室。”

“小臣何等榮幸,才能踏此人傑地靈之地。”

五皇子爽朗一笑,“既然如此,周大人今日可要玩的盡興。”

周同連忙拱手:“小臣多謝殿下。”

花花轎子衆人擡,幾人聊的好不熱鬧。襯的後面的顧澈越發落寞。

好在衆人終于穿過前院,進入廳堂。

三皇子身份尊貴,心裏算着到達五皇子府的時間,是以廳堂裏已經坐了不少人。

見到三皇子,衆人起身相迎,“見過三殿下。”

三皇子擺擺手:“今日宴會,不講俗禮。”

他沒有去上首落座,而是偏頭問五皇子:“五弟把我們一群人請來,不會就是讓我們在廳堂裏閑聊吧。”他面露不滿:“那未免也太無趣。”

別說皇室中人,便是世家子弟在很小的時候,家裏就教着喜怒不形于色。

此時三皇子明晃晃的表達意見,并非他真的心直口快,不過是另有所指。

若他真是坦率之人,也不會公然在大街上晾着顧澈足足一刻鐘。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甚至有人提出建議。

“臣下聽聞五殿下府中修有一汪湖泊,湖水清澈見底,養各色錦鯉,臣下一直聞其名卻未得見,實在是心癢癢,還望五殿下今日圓了臣下的念想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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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音耳朵一動,感覺這道聲音有些耳熟,她飛快擡眸,青陽塵那張奪目的臉在一幹世家子中也似鶴立雞群。

“是啊五殿下,小臣也好奇得緊。”旁邊人笑道。

三皇子嗤了一聲:“一汪湖泊有什麽好看的,本殿在宮裏都看膩了。”

五皇子無奈:“皇兄,那你待如何?”

三皇子瞥了周同一眼,周同立刻會意。

“五殿下,是這樣的。雖說咱們是文人,可兩位殿下天縱之才,自然是文武雙全,一直吟詩作對對殿下來說恐怕也是司空見慣了,所以小臣想着,不如今日玩些特別的。”

五皇子眸光微動:“喔?”

周同笑道:“靖朝以文治天下,況且如今太平盛世,無用武之地…”

他意味深長地斜了顧澈一眼,随後才道:“不過震懾之用還是要的,靖朝人才輩出,小臣便想着各位兄臺不妨展示一番。”

話音落地,當即有人不悅:“莫不是讓我們比武?那豈不是與莽夫無異。”

周同笑容更深:“只是舉個例子,除了莽夫之為,不是還有騎射嗎。”

“這…”衆人互相對視一眼。

五皇子撫掌:“有意思。難得聚會,自然要有些不同。”

他道:“前院的地方到底是窄了,各位随本殿往玉青園去。”

五皇子彎眉:“諸位想瞧的湖泊就在玉青園內。”

衆人一陣歡呼。

葉音眉頭緊蹙,忽然她的小臂感到一陣輕柔的觸碰。

她看去時,又什麽都沒有。葉音微微擡頭,看了一眼前方的顧澈。不知道是不是葉音的錯覺,她感覺顧澈的耳根有些紅。

顧澈,是在安撫她嗎?

一行人從前院過去,雖然一路說說笑笑,也因為避暑之故,特意繞了遠路,但到達玉青園時也走了近兩刻鐘。可見皇子府占地之廣。

玉青園不愧對它的名字,園內綠樹成蔭。湖水清澈,在陽光下泛着粼粼波光,仿若世外桃源。

衆人既要比試,自然需要有一個裁判長,一般這種角色都是由侍衛充當,再不濟也是府上小厮。

沒想到周同看向顧澈:“我知顧兄素來體弱,今日又是不請自來,想來顧兄也是難為情。”

他句句帶刺,分明是記恨上次問月山莊他不請自去一事。他落了臉,于是撿着機會便要從顧澈身上讨回來。

青陽塵面現不忿,剛要開口卻被身邊人拽住。

對方眼神示意三皇子和五皇子二人。

今日是五皇子宴會,周同卻頻頻開口,若無兩位皇子的縱容,早就被打發出去了。

青陽塵隐晦地瞪了周同一眼,擔憂的望向人群對面的顧澈。

周同擡腳走到顧澈面前:“但我與顧兄情誼,實在不忍顧兄受冷落。不如這裁判長一角由顧兄擔任好了。”

陽光将周同眼裏的惡意照的分明,嘴唇開合間,吐出刻薄之語:“顧兄出身将軍府,見慣了舞槍弄棒,想來對這種事定不陌生。”

“不知顧兄以為何?”

青陽塵忍無可忍:“五殿下,臣下…”

五皇子颔首:“倒是個好主意。”

有林木遮擋,偶爾散落的陽光倒不顯得炙熱了。衆人分散開來,仆人趁機呈上弓箭和靶子。

三皇子和五皇子率先上場,五皇子力有不足,箭矢射在了靶子外圍,三皇子好一些,不過也只是虛虛射中靶心,明顯看得出後勁不足。

顧澈做一個合格的背景板,宣布:“第一場,三殿下勝。”

其他人裝瞎,大肆恭維:“三殿下好箭法。”

五皇子也道:“數日不見,三皇兄又精進許多。”

三皇子矜持:“是皇弟讓着為兄呢。”

一句話保全五皇子面子。

周同谄媚進言:“三殿下和五殿下兄弟情深,臣下真是好生羨慕。”

其他人暗罵周同狗腿,不甘落于其後:“臣下以為,聖賢書裏說的兄友弟恭也不外如是了。”

“三殿下和五殿下的情誼,實乃我輩楷模。”

青陽塵混在人群裏,只張嘴不出聲,可他容貌太盛,還是被三皇子注意到。

三皇子沖他招手,青陽塵垂首而出,拱手行禮:“不知三殿下有何吩咐?”

三皇子直接把弓扔給他:“你來試試。”

青陽塵苦了臉:“殿下,臣下自幼習文,這彎弓搭箭實在是為難臣下。”

三皇子:“無妨,随便玩玩。”

青陽塵無法拒絕,小厮遞來弓箭,青陽塵借着擺弄的功夫,看了一眼顧澈。

明明不過幾步之遙,兩位皇子這邊人聲鼎沸,熱鬧極了,而顧澈主仆被排擠在外,無視了個徹底。

怎麽說也是将軍府的嫡幼子。

青陽塵心裏不舒服,面上看不出什麽。他費了老大的勁,額頭青筋乍現才勉強拉開弓。

手指一松,箭矢顫巍巍射出去。別說射中靶心了,連靶子都沒碰到。

人群一靜,随後爆發出一陣大笑。

“天吶陽塵兄,我原以為你是謙虛來着。沒想到陽塵兄是實話實說。”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們沒看到剛才陽塵兄拉弓時,額頭的青筋都蹦出來了嗎。”

“青兄的臉今天沒地兒擱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五皇子的眼裏也浮現笑意,他還上前拍了拍青陽塵的肩:“別氣餒,本殿可是很欣賞陽塵的文章。”

不得不說,有了青陽塵更糟糕的表現,五皇子這下徹底舒坦了。

大靖以文治天下,武夫海了去了。弓馬只是小道爾。

周同跟着上前,讨了一把弓箭,他也不擅長此道,但比青陽塵還是好些。

顧澈淡淡宣布結果。

周同輕蔑的掃了顧澈一眼。

現場氣氛炒熱,衆賓客玩的不亦樂乎。

顧澈站在人群外,也不知是皇子府的下人沒有眼力見,還是別的原因,許久都未有人給他上茶水。

仿佛顧澈就是一個地位低微的裁判長罷了。

日頭越來越烈,衆人卻無所覺。忽然,不知道是誰提出,要用弓箭射湖泊裏的魚,還要射天上的鳥。

葉音隐隐覺得哪裏不對。

還未讓她細想,一支利箭直沖顧澈而來。

身體快于腦子,葉音回過神來後,感覺懷裏多了一具溫熱的身體,沒有過多的旖旎心思,她回頭一看,那支箭矢狠狠紮進樹幹中。

而之前,顧澈就站在那棵樹前面。

這是沖着顧澈來的。

難怪好端端的比試,變成射魚射鳥。

短暫的寂靜後,一道渾厚的聲音傳來:“公子恕罪,是卑職失手。”

來人身材魁梧,肌肉噴張,薄薄的侍衛服被撐得鼓鼓的,在顧澈面前抱拳賠罪。

葉音扶着顧澈起身,三皇子意味深長道:“看不出顧府一個小小丫鬟,也這般厲害。”

顧澈垂下眼:“愧對殿下稱贊,剛才也是這丫鬟僥幸。”

聞言,青陽塵剛才一瞬間緊繃的身體,這才緩緩放松。

他終于将注意力挪到葉音身上,剛才那支箭破風而來,出其不意且又快又猛。躲開已是不易,更何況葉音還要帶着顧澈一同避開。

這等上佳的反應力,實在少見。

周同幾乎控制不住臉色,剛才差一點就能收拾顧澈,這丫鬟真是壞事。

他上前幾步,揚聲道:“顧兄真是謙虛了。”

“在下久仰顧府威名,看這丫鬟也是會武,不知可否露兩手。”

顧澈倏地擡眸,周同挑釁一笑:“不過是個丫鬟而已,賤命一條,如今主子們想看她拳腳,是她的榮幸。”

五皇子笑道:“本殿這侍衛剛才險傷了顧公子,是他的不是。”

五皇子對侍衛哼道:“只是嘴上道歉就夠了?”

侍衛膝蓋一彎,跪下磕頭。

五皇子道:“今日驚擾顧公子,是這奴才之過,顧公子要打要罰都可以。”

五皇子真想處罰,不過一句話的事,何必假惺惺相問。

眼下顧澈毫發無損,若他不依不饒,恐怕明日大街小巷都會傳出顧家小公子張狂無禮,藐視皇子的流言了。

顧澈斂目:“起來吧。”

然而侍衛卻未離去,而是看向葉音:“姑娘好身手,不知可否切磋一二。”

其他人都在看好戲。

顧澈開口婉拒:“貴人面前,不宜動武。”

“顧公子多慮了。”三皇子眯了眯眼:“本殿也想瞧瞧顧府的丫鬟有多大本事。”

皇子的命令,顧澈不能不顧。

葉音福身行禮,從顧澈身後走出。

人群自動空出一大片場地,少女穿着一身青色的衫裙,梳着丫鬟中常見的垂挂髻,不着頭飾,腰間亦未懸香囊、絲縧,素樸極了,哪裏像個大丫鬟。

若非顧澈帶着她,旁人見了恐怕得以為這丫頭是個最低等的灑掃丫鬟。

烈日無風。

兩人對立,木侍衛的強壯襯的葉音分外嬌小柔弱。

“姑娘得罪。”砂鍋大的拳頭瞬間逼近眼前,青陽塵駭的閉上眼,不忍見那慘狀,然而身邊傳來驚呼,沒有預料中的嘆息聲。

青陽塵:嗯?

他猶豫着睜開眼,場中哪有什麽慘狀,瘦弱的少女靈活極了,他們甚至看不清葉音的動作。兩人打的難舍難分。

周同的臉綠了,大聲嚷嚷:“木侍衛,你們可是正經切磋,你有憐花惜玉之心,也得想想你代表的是五皇子府的面子。”

木侍衛和五皇子同時在心裏罵娘,若沒有周同這番話,木侍衛是輸是贏都可。

但周同卻挑明木侍衛代表五皇子府面子,如此木侍衛只能贏,不能輸。

葉音也懂這個道理,她原本還想着打平手,皆全了顧澈和五皇子的臉面,但現在怕是不行了。她只能輸。

于是場中兩人從勢均力敵,漸漸變成葉音落了下風,估摸着再有幾個回合,就能分出輸贏。

然而木侍衛跟五皇子對上視線,五皇子眼神冷漠地垂下眼。

木侍衛會意,憐憫地看了葉音一眼,随後一拳狠狠打中葉音的腹部。

疼痛傳遞全身,葉音與木侍衛目光交接,對方眼裏的狠意毫不掩飾。

對方想要打死她。葉音此刻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

場外的顧澈心中一顫,忙道:“殿下,是臣下輸了。”

五皇子扇着扇,皮笑肉不笑道:“顧公子真會玩笑,本殿瞧着雙方不分伯仲。”

顧澈身邊的人不動聲色擋住他,勸道:“顧兄,不過是個丫鬟而已,別壞了殿下興致。”

“是啊顧兄,你不會這麽拎不清吧。”

葉音且戰且退,她如果還要退讓,就只剩被活活打死一條路。

木侍衛感覺面前的女子有了變化,但一時又說不上來,他一個猛沖,直擊對方面門。

五殿下要他必須贏,壓倒性的贏,葉音被打的越慘,五皇子才會越高興。

他不是喜歡虐殺之人,只怪這丫鬟運氣不好。

然而揮出去的拳頭落了空,木侍衛片刻茫然,人呢?

倏地一記拳頭自下而上,木侍衛只覺得下巴劇痛,一張嘴吐出兩口血,泛黃的牙齒骨碌碌滾出老遠。

場中情勢瞬間變換。

青陽塵眼睜睜看着被木侍衛打的節節敗退的丫鬟,以暴風驟雨之力強勢扭轉戰局。

兩人雙腿相擊時,青陽塵作為一個旁觀者看着都疼。

又一次躲過木侍衛的拳頭,葉音閃身至其身後,對方還沒反應過來,便察覺身體一輕。

剎那後,木侍衛臉色爆紅,他、他竟然被一個賤婢舉在了空中。

葉音原地轉了一圈,随後用力一擲,強壯的男人劃過空中,重重摔到地上,厚重的身軀濺起塵土無數。

萬籁俱寂。

場中的少女眉眼淡漠,筆直的站着,不張揚,不卑微,是林中木,非室中花。

顧澈藏在袖中的指尖幾乎控制不住的輕顫,他感覺一陣陣眩暈,應該是被太陽曬昏了頭,他想。

“怎麽可能!!!”一片靜默中,周同的質疑幾乎是歇斯底裏。

他惡狠狠瞪着木侍衛:“你好大的膽子,五殿下和三殿下面前也敢弄虛作假!”

木侍衛又惱又怕,他不敢擡頭看五皇子的臉。少頃,他手一拍地,整個人爬起來直沖葉音而去。

當衆丢了面子的憤怒和被五皇子怪罪的恐懼交織,讓他慢慢失去了理智。他只想打死葉音,越暴力越好,期待挽回局面。

可惜事與願違,被情緒裹挾讓他沒了章法,衆人便瞧見,場中木侍衛像頭瘋牛一樣亂竄,對比之下,葉音舉重若輕将他戲耍于手下。

五皇子胸膛劇烈起伏:“夠了!”

葉音一個四兩撥千斤,把木侍衛的沖擊改了個方向,直朝周同。

衆人還沒反應過來,周同就飛出去摔在地上暈死了,全程連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

青陽塵牙關咬緊了,才忍住沒笑出聲。

五皇子看着暈死的周同,又看了一眼同樣暈頭轉向的木侍衛,臉色青青白白,最後黑成了鍋底。

“…好啊。”他從牙縫裏擠出話,一字一頓:“真是太精彩了。”

五皇子用力撫掌,每次落下的沉悶聲音,都叫木侍衛心顫。

其他人讪讪,三三兩兩跟着鼓掌。

木侍衛十指扣着地面,指尖泛血也無所覺。

葉音掃了他一眼,收回目光,轉身向顧澈行去。

誰知異變陡生,葉音只感覺身後一道勁風,本能抵擋。

鋒利的匕首在陽光下寒光熠熠,兩人僵持着,木侍衛倏地逼近,雙目充血:“今日你勝我一籌,不過運氣使然。”

葉音不置可否。

随後男人持匕首的手一松,匕首自空中落下,另一只手拿了去,葉音下意識退開,誰知木侍衛手腕一翻,竟是抹了脖子。

迸發的鮮血灑在葉音的臉上,身上。味道有點腥,皮膚感知到是溫熱的,粘稠的,像雨後的黃泥路,像草原裏的沼澤地,更像蛛絲上的小蟲子。

她茫然地站在那裏,輕輕眨了下眼,睫毛上的血珠順勢而落,仿佛她流下的血淚。

三皇子語聲涼薄:“老五這個侍衛雖然武藝稍遜,不過氣節可表,也不算堕了你五皇子府的威名。”

五皇子冷冷吩咐:“還愣着做什麽,還不把屍體處理了。”

小厮們如夢初醒。剛上前,忽然“咚—”地一聲。

衆人尋聲看去,顧澈直挺挺倒在地上,臉色蒼白,雙眼無光,好似下一刻就要斷氣了。

葉音飛快上前,聲音裏帶着顯而易見的驚慌:“公子,公子您怎麽了,您是不是又犯病了?”

三皇子和五皇子對視一眼。

五皇子忙道:“來人,宣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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