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下次請你喝糖水
2022年冬。
11月事實上才剛過了一半。
從前一向和醫院絕緣的健康人士艾某人, 此時卻已然因食物中毒二度入院。凄凄慘慘戚戚,繞了一大圈,最終還是成了VIP病房的頭號冤大頭——甚至于, 入院理由還是炒四季豆沒炒熟這種說不出口的低端操作。
簡直是打電話給她媽訴苦、都會被“芈月”罵到狗血淋頭的程度。
好在唐進餘身體素質較她要紮實很多。早上雖吐了幾次, 後來做過檢查, 倒沒什麽問題。
醫生只說讓他少量多次地喝些糖水或濃茶, 靜養即可。再加上一口沒吃、所以“逃過一劫”的林逾靜。她雖是“罪魁禍首”,好歹沒連累到太多無辜人, 也算心安一些。
然而,她自己就沒這麽好運了。
吃得最多,消化能力也弱,一到醫院,便半死不活地被送到病床上吊水。
可憐她心裏頭還在惦記着能不能趕上下午回北京的班機。正心亂如麻,忽卻聽得病房門被扭開,傳來“咔噠”一聲輕響。
起先還以為是剛出門去接電話的唐進餘、這麽快便回了房間來。
結果, 她有氣無力擡頭一看。入目所見,卻是林趙婉容女士腳步優雅, 攜着一陣香風款款而來。在她寫滿驚愕的眼神中, 仍舊動作自如地在床邊坐下。
艾卿下意識半撐起身子。
一句“阿婆”才剛喊出口。林趙婉容女士又微笑擺手、按住她肩膀, 示意她繼續躺好。
艾卿:“……”
艾卿:“那個,阿婆,正好你在,我還想解釋一下——”
“不用解釋、不用解釋,我完全沒有別的誤會, 懷孕的事,嗯,也已經解釋清楚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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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
林趙婉容女士此刻不說粵語, 反而開口便是流利的普通話,竟沒有一點口音,比唐母的普通話都要好上不少。這種主動拉近距離的做派,自然也讓艾卿稍微松了一口氣。
緊張的氣氛稍有緩解。
林趙婉容女士即刻微微一笑。
大概在想老娘當年混娛樂圈——那可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香港,都混得如魚得水。不錯,現在的小輩我還能忽悠過去,寶刀未老嘛。
遂又美滋滋地,順其自然把握了談話的主動權:“之前一直沒機會跟你單獨聊聊。對了,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呀?”
“艾卿——那個,艾草的艾。卿家的卿。”
“好像聽過你的名字,很耳熟、很耳熟,”老人家小幅度地優雅點頭,話音一轉,“不過,你平時不常在香港吧?普通話很好,在內地工作嗎?”
“是的,這次只是過來出差。工作的話,在北京呆得比較多。”
“北京——唉呀,”林趙婉容女士不知想到什麽。頓時一臉了然,兩手一拍,“我就說嘛,不然他怎麽之前非要……難怪,所以你們兩個,原來是長期異地呀?”
艾卿一愣:“……啊?”
什麽異地?
“沒有、沒有,阿婆的意思是,你們兩個,這個,是,老相識了吧?認識很久了?”
“差不多十幾年了。”
“十幾年還不結婚?”結果老人家又瞬間從了然變作滿臉震驚,“愛情長跑啊!年輕人現在還流行長跑嗎?像我們家隔壁那個小蔣哦,認識十幾天就結婚了咧。”
艾卿:“……阿婆。”
“阿婆,艾卿還在挂水,你先讓她休息一下。”
幾乎是異口同聲。
兩人談話未竟,唐進餘剛好開門進來,正聽見那句餘音飄散的“結婚”,當下想也不想,就飛快接上話茬。仿佛以此便能不露痕跡轉開話題似的——生怕她從家中嘴不把門的長輩口中,聽到他別的“秘密”。
艾卿卻壓根沒想這麽多。
只當他是又扮了次“及時雨”的角色,将她從尴尬的長輩問話中解救,一時間充滿感激。
順勢,便又半撐着身子坐起來看向房門方向:果然,唐進餘出去也沒閑着,這會兒又是手裏滿滿當當提着東西進來的。
他左手雖已拆了紗布,但似乎還不太能提重物,所以拎着她行李箱和一大牛皮紙袋的任務只得交給右手,左手只提了個保溫盒。
見她疑惑的眼神停留在那兩層的保溫盒上,又開口解釋:“你下午回去的話,上飛機前總要吃點東西,”他說,“我讓家政嫂煮了一點粥,還裝了幾個蒸餃。可以墊墊肚子。”
艾卿點點頭。
正要道謝,一旁的林趙婉容女士聽明白了兩人的對話,卻瞬間大驚失色。
指了指那行李箱,又扭頭回看艾卿,驚訝道:“艾小姐,這麽快又要走?不多住幾天嗎?你的身體……”
“不礙事的,”艾卿見狀,忙寬慰她,“挂完這瓶水應該就差不多了。而且我在北京還有工作,不好再跟學校請假了。”
“哦?你是老師?”
“對的,算是……”
“算是Q大未來的大教授。”
唐進餘在旁邊插話。
邊說着,把行李箱靠牆放好,便又将手中保溫盒放上床頭櫃。
身旁,林趙婉容女士卻仍在锲而不舍地追問:“這麽急,一定得回去?”她滿臉惋惜,“艾小姐,不來我們家住幾天嗎,休養一下也好呀?哎,我還想要給你介紹介紹我們小唐的……”
“阿婆。”
唐進餘臉色頓時又不對。忙打斷她:“你說到哪去了?介紹什麽?”
“介紹你的房間啊,你喜歡的那堆花草樹木呗,不然還有什麽?”林趙婉容女士理直氣壯,“怎麽了?朋友就不能介紹一下了?”
“……”
“你有什麽艾小姐不能知道的嗎?”
“……沒有。”
氣氛俨然已變得搞笑又微妙。
一個得意洋洋,一個咬牙切齒。
“一定的。一定得回去。”
而艾卿卻依舊在狀況外,聽得半懂不懂。
唯依舊堅守陣地,又道:“不好意思,阿婆。我是真的還有工作沒做完,而且這次來香港整理的材料,回去也要歸類——不出點成果的話,這趟就是在浪費精力和學校給的經費了。我真的很珍惜每次得到的機會。”
說罷。
兩人概都默然片刻。
半晌過去,艾卿頭皮已然發麻,當下把心一橫,心想說都說了,不如借此機會,再解釋一下自己和唐進餘之間的誤會。
正要開口,卻見林趙婉容女士将披肩柔柔一挽,對着她,忽又笑了。微笑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也好。”
老人家柔聲道:“看得出來,你是個很有原則的女孩子。”
“相處反正是不急在一時的。反倒是你,你對工作很負責任,說明你很清楚自己要什麽,”林趙婉容女士笑容盈盈,拍了拍她閑下那只手,“只是今天鬧這麽大一個烏龍,沒能請你回家用頓便飯,真是很遺憾。下次有機會的話,一定要來家裏坐坐。”
“啊、當然,有機會的話。”
林趙婉容女士遂沖她眨了眨眼。
滿頭白發,竟也透出一點調皮的神色。
再閑話幾句,最後主動留了張名片給她,便起身出了病房。
亦是當天下午。
趕在飛機起飛前一小時,唐進餘親自把她送到了機場。沒有誤機。
艾卿道:“……走了?”
他說:“嗯。”
似乎離別時大家都不太愛說話。
或者說,這場離別本也倉促得不像一別兩寬。
艾卿靠在車旁,看唐進餘從後座把她行李箱提下來。兩人最後的接觸,亦不過是在行李箱扶手上的交接,她的指尖碰到他手背。
一觸即離。
時間還有剩,不急着走。她于是又擡頭看他,沒話找話地說了句:“這段時間,謝謝你照顧了。”
唐進餘:“嗯。”
“冰箱裏還有一堆沒吃完的餃子,都凍好了,你記得帶走,別浪費糧食。”
唐進餘輕微地點了點頭,“嗯。”
——你是除了嗯不會說話了是吧?
她聽着,突然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當下蒼白着張臉,又學着他的語氣,拖長尾音,說:“……嗯?”
“啊?”
“學你的。”
一語落地。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
最後,卻都“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這大概就是某種無需點明而微妙的默契。
“……”
于是笑完之後他說:“一路平安。”
頓了頓,又補充:“到家的話——”
【注意安全,到家給——到家早點休息。】
“到家的話,會給你打個電話。”
艾卿搶過他話茬。
随即單手拖過行李箱。
大大方方,最後沖他揮了揮手,便拉起拖杆,大步向機場入口處走去。
只是臨上飛機前,手機忽然又震動了下。
她從兜裏摸出來看,發現是條新信息——不過話說,現在這個年代,連微信都沒加,還需要靠手機短信溝通的人,是不是就只剩下她和唐進餘了?
一邊腹诽,又點開短信內容細看。
上面卻只有短短的一句話。
他寫。
“下次見的話,請你喝糖水。”
……真心傻佬來的。
她失笑。
想了想,最後亦仍是回了一句:“好啊。但是,糖水應該不會食物中毒吧?”
從香港返回北京,一晃又是五個多小時的航程。
艾卿上午剛挂了半天的水,身體本就不适。臨走時,在醫院也不過勉強喝進了半碗粥,結果等上了飛機,不久便又吐了一回。胃裏的東西全都給吐了個幹淨。
是以飛機剛落地、解開安全帶站起身來時,她幾乎是眼前一黑。
扶着座位緩了好一會兒,才在空姐關心的目送下緩緩跟上隊伍、踱出機艙。
然而,江淼今天加班,來不及過來接她。
寶兒原本說是要來,似乎臨時有事,上午便打電話跟她“請了假”。
最後原定好要來的人,一個缺席一個早退,她本就不多的朋友裏,便也只剩下了一個周筠傑。
真是“雪上加霜”。
一開始,都說好到停車場彙合就好。
但他聽她電話裏聲音羸弱,說句話都頗費力,語氣也瞬間變得緊張,堅持要親自接到人才行。艾卿拗不過他,只得答應。
機場門口。
她靠着行李箱站定,四下環顧。很快便在不遠處看到熟悉身影。
或許終究是太久沒見。
這會兒見到,便是背影也足夠親切了,她竟難得擠出一個笑容,當即沖着他那頭揮手,嘴裏喊道:“小周——”
話剛出口。
周筠傑回過頭來,亦看到她。
幾乎是四目相對的瞬間。
他便穿過人群,快步向她走來。
走到近前時,艾卿伸出手,笑着推推他肩膀,又忍不住吐槽說你怎麽半個多月沒見,看起來都成熟不少?怎麽了,才這麽短時間,又跟小叔吵架了?還是說,煩心事難道堆得有這——
“有,這麽多……嗎?小周?”
她被他抱進懷裏。或者說是揉進。
愕然之下,手指甚至都還沒來得及離開行李箱的拖杆。
而他的氣息靠近她的頸窩,腦袋埋在她肩上,只是沉默不語。
只是固執地收緊手臂。仿佛這樣就能把她緊緊攏在懷裏。
她的手卻由始至終只是垂落在一旁。
不知這僅僅是一個代表歡迎的姿勢,又或者,代表更多?
不好再往深處想。
“小周?”
她還想當做是玩笑。
于是仍是帶着笑,再次伸手,又輕推了推他肩膀,“小周,你這是一個人要代表三個人的熱情是吧,好了、好了,當我感受到了,你——”
“你回來晚了。”
他卻只是輕聲開口:“晚了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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