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是你

和艾卿想象中, 或者說一直看到的不同。

周筠傑其實并不算是個至善至美的五好青年。

甚至于周家最初亦談不上是什麽所謂的名門望族,而純粹起于他的父親、周邵的兄長周方成之手:

因家中沒有本錢,最窮的時候甚至家徒四壁, 揭不開鍋。周方成便從給富人家掃地擦鞋開始做起。

起初是人家的家仆, 後來又三跪九叩, 拜曾經的大銀行家、當時已沒落至無人送終的魏華生為師。這才學到了一身地道本事。

二十年間, 他白手起家打下一片商業版圖,周家亦成為當時最炙手可熱的“銀行家族”。周方成娶到大明星岳梵為妻, 此後生意越做越紅火,家大業大,最終成為九十年代至千禧年初、深圳地區的一大傳奇人物。可謂是徹徹底底吃到了中國改/開的第一波紅利。

然而,周筠傑對父親那些輝煌事跡的認識,其實也和外人差不離,不過是來自于書本和紀錄片罷了——他父母因飛機失事而喪命那年,他才不過五歲。

一個在讀學前班的幼齒孩童。甚至連父母登上報紙頭版頭條的那篇新聞速報, 都不能流暢地通篇閱讀。

至于他名義上的“小叔叔”周邵,彼年亦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半大孩子。兩個小孩卻被迫要接下周家龐大的家業, 壓力不可謂不大。

以至于, 他對那段時間唯一的記憶, 除了閃爍不停的鎂光燈,被趕跑的記者和發狂打人的小叔,剩下的便只有生病了。

也不知道是被吓成這樣,還是純粹的小孩身體扛不住。

總之,那一整年, 醫院仿佛就成了他的家,他開始沒完沒了的反複生病。

每天面對的,只有讨厭的消毒水味道, 打不完的針,吊不完的水,還有周邵坐在他旁邊,一根接一根抽煙而散發出的嗆人煙味。

他讨厭這種味道。卻因對這唯一親人的恐懼和敬畏,而不得不被迫忍受。

周邵卻忙得根本無暇顧及他的心理狀态——能抽出時間來陪他坐會兒都已是努力協調之後的結果。

只一邊處理着那堆看都看不懂的銀行文書和報表,又在電話裏和難以溝通的股東們破口對罵。話題無外乎是哪個老頭子要搶我們家的錢就讓他好看,哪家報紙亂寫就要如何如何,讓他們多給周家一點時間雲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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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和周方成有幾分相像的臉上,此時寫滿狂躁與憤怒。

周筠傑不敢插話,只是默然無語地靜靜觀察着一切。這之後不久,他便又第一次,在周邵嘴裏聽到了“唐守業”這個名字。

“死衰佬!那個唐守業什麽人?他以為我們周家樓要塌?告訴他!我們周家人還沒死絕!想入股搞銀行,有本事自己去搞,別打我們家主意——”

“一千三百萬?他打發乞丐?”

“我哥死了不代表我們周家完蛋……!”

唐家是上海名流,家底殷實。商業觸角初滲透至廣東一帶,便盯上了“大廈将傾”的周家、有意盤下周氏所主導的沛生銀行。

外加因周方成的去世,大批市民對沛生銀行失去信心,每天大排長龍,要求從銀行取走存款,苦苦支撐之下,周家很快便被“鬥”得山窮水盡。

周邵此時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後生仔,對商場上的明争暗鬥自然難以适應,很快,便在輿論壓力和股東的脅迫下丢盔棄甲。幾乎就要接受來自唐守業的“橄榄枝”,将周方成一生苦心經營的沛生銀行拱手相讓,從此安安分分做個吃息的小股東——

最後,還是遠在澳大利亞的岳家人送來兩千萬美金救急,這才拯救周邵于水火。

而作為“交換”,周筠傑也在外公的授意下,被自家小舅岳憑舟接到澳大利亞生活。

在澳洲,他渡過了他看似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大學期間,卻又毅然決然去往美國,選擇在哥倫比亞大學繼續學業。以此隔絕了周邵和岳憑舟對他的關心,或者說是“管控”。

然而。

他第一次察覺到自己的心理狀态已經出現問題,也正是在這之後。

即使過去十幾年間,他始終接受來自岳家人開明且充滿善意的家庭教育,亦順從的、表現得燦爛陽光且善于傾聽。從小到大,在所有他就讀過的學校裏,都扮演着華裔同學中出了名的“老好人”角色,擁有獨一無二的親和力。

但有些東西,來自本性和無法磨滅的童年經歷裏,似乎是無從改變的。

——是大二那年嗎?

一位同系女生因病去世。這是一位類似“抗癌鬥士”的、勇敢的少女,平時甚至和他交流頗多,同學們曾認定他們有着超出普通朋友的男女關系。但在葬禮上,在同班同學無一不熱淚盈眶、回憶起與她有關的往事,全場痛哭不止的情況下。卻只有他兩眼空空,表現得冷漠而平靜。

又或是大三時,他談了一位女友。

他覺得自己應當是喜歡她的。畢竟他一直以來的審美即是圓圓的臉,黑色的長頭發,有一雙善良而水汪汪的眼睛。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那女孩是個二代移民,已經忘了怎麽說中國話。但他的印象裏,或者說是想象裏,他喜歡的,應該是個說起普通話脆生生的、叽裏咕嚕往外冒個不停的,鬼馬精靈的少女。

他們談了八個月。他中途只短暫地回過一次澳大利亞。前後不過兩個禮拜。

再回來學校,卻發現那位女友已和另一名男伴同居,并淪落為一名瘾君子。

對方卻仍然向他借錢。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背抵着出租屋的房門,手中煙霧缭繞,一邊因毒/瘾發作不住發抖,鼻涕流個不停,又微笑着說Jackson,給我錢,我知道你不會拒絕我的是嗎?

他說為什麽你這麽肯定?

那女孩卻突然哭了。掩面而泣,流着眼淚說因為你只享受我的陪伴而已。每當我想要吻你,你的眼神看着我,都好像是看向一堆垃圾。

是“Rubbish”。

是“髒東西”。

你不愛任何人。

那女孩最後哭泣着說,你不接受任何人。但我愛你……我無法忍受這一點。

而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

看着她哭到崩潰,那位新男伴在旁吹着口哨看熱鬧,揶揄的目光在他和她之間流轉。

他卻從始至終未曾說過半句話。

只最後甩下五百美元,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算起來,他唯一為這個女孩做過的事,大概只有下樓時,順手撥通了附近警署的電話。那女孩和男伴很快便被逮捕,被送去戒/毒。自此之後,亦在他的人生中徹底消散無蹤。

這樣的人太多了。

他漠然地,注視着太多人在他的人生中“路過”。

正是因為不在乎,所以不管對方選擇來還是走,才始終都能平靜甚至微笑地應對。也是因為不在乎,所以當周邵提出要他回國接受周家的産業,而岳憑舟又恰好提到,有一位女士需要他去見一見——或者說是,相個親的時候,他根本想都沒想,就點頭同意了。

如果只是見一見人就可以避免其他麻煩,那見就好了。

如果周邵非要拿個清單出來讓他念、去為難一下那個無辜的女孩,但正好又能敷衍岳憑舟“亂系紅線”的行為,那念就好了。

他照舊扮演着陽光燦爛的角色。

和艾卿,本來早該結束在那天相親的第一面。但卻還是一點一點,陰差陽錯,剪不斷理還亂地熟悉起來。

或許,起初是因看她難以忍受地離座,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在自己面前撒謊跑路,覺得有趣。

後來是因為察覺出她和唐進餘微妙的關系所以繼續。

那再後來呢?

大概是因為那一夜,從謝寶兒店中出來,送艾卿回學校的深夜,他從岳憑舟嘴裏聽到了唐進餘和聶向晚的“過去”。正思忖間,電話那頭,又随口提了一嘴:

“不過話說,你和那個相親的姑娘聊得怎麽樣啊?”岳憑舟話裏帶笑,“我可是欠了人家阿姨一個大人情,讓你跟她相親,可是要‘還債’的,小周啊,你可得給我多上點心——”

“人情?”

他卻聽得雲裏霧裏:“你欠誰人情?”

岳憑舟登時笑了。

“不是吧,你還沒認出來?小周啊小周,她就是麗姐家那個小侄女啊。拿玉米喂鴿子那小女孩。你忘了?”

“……”

“當年把你接走,我不說了嗎,怕周邵那個傻*搞事,沒提前打招呼。結果害麗姐被周邵給開了,差點失業餓死。後來繞一大圈又見了面,聊着天,正好她說她那個小侄女還是單身,我想,當年我不還把小姑娘認成你的‘小女朋友’了嗎?算起來還有點緣分。所以才介紹你們見一見。”

他怔住。

車窗外夜風打着轉,将落葉吹得飄零。些許從縫隙間鑽入車裏,他忽然眨了眨眼,喉結滾動。

恍惚間,又想起許多年前。他和陌生的女孩坐在雪白長椅一側。她紮着馬尾,說話時,辮子會随着她的手舞足蹈一晃一晃,她說話像倒豆子,噼裏啪啦往外倒了一堆,也不管他能不能聽懂,只跟他說,說你要交朋友,說,“只會讀書是不行的,就算知道飛機怎麽飛,火車怎麽開,不好好跟人相處的話,還是會過得不開心的”。她說媽媽告訴我們,做人要“真心換真心”。

最後,又說:“那我們下次見啊。”

……

對面并不知曉他的反應。電話裏,岳憑舟仍在喋喋不休地問着什麽。

他卻沒回答。亦沒聽清。

只忽的靠在座椅上,背緊貼着椅背,手緊貼着心。

如此這般,長長地,長長嘆了一口氣。

【是你。】

“小周?”

“小周,別走這麽快,你等等……等等!你松手先。”

“我說我要回學校,你這到哪了你?”

“你到底哪根筋不對?那個,大哥,我叫你大哥行吧?我現在是個病人,還是個弱女子,你有點良心就別挑這個時候跟我耍小孩脾氣行不行?”

“……周筠傑!”

艾卿上午挂水剛挂得死去活來。一路馬不停蹄,又坐了整整五個小時的飛機,期間滴水未進。

身體本就虛弱得不行。

好不容易落地北京,原想着有周筠傑來接,能蹭個安心車回去也無妨。結果,機場那一抱也就算了,她還能理解他,也許是被她中間放了那“365天”的鴿子,心情不好。她也不可能為這事真的痛罵對方一頓。

也不過是一個“代表友誼”的、久別重逢的擁抱而已。

于是等到最後推開人,她還是好脾氣,又強打精神地開口,向對方解釋,并交代了兩句在香港的經過。

眼見得周筠傑點頭,這才安心上了車。因實在是太累,眼皮上下打架,沒多會兒,便又頭一歪,一覺睡了過去。

不想,等到被人推推肩膀喚醒、睡眼惺忪地下了車。她逐漸恢複意識,四下環顧一周,這才發現周筠傑壓根沒把她往公寓送。而是帶她到了個之前全沒見過的別墅區。

等她反應過來,已一路被他拽着,從車庫跌跌撞撞往上,徑直穿過一路客廳、直上二樓:

這偌大的別墅,歐式裝潢,窗明幾淨。

家具用物一應俱全,且明顯有生活過的痕跡。然而此時此刻,竟然除他們兩人以外、一個“別人”都沒見着。

加上又是夜深人靜,簡直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她心裏頓時警鈴大作。擡頭一看,眼見着對方是要把她往主卧帶,登時心一狠,反向拽過他手,便低頭一口咬去。

這一口用了大力氣。

她篤定他會松手,又或者起碼能喚回對方一點理智——雖然,她壓根也搞不清楚人小周理智是怎麽喪失的。但周筠傑竟一點反應也沒有,任她咬了,眼神向下壓,輕飄飄瞥了她一眼,便繼續拉着她往前走。

那牙印很快滲出血來。

他腳步越發加快,艾卿跟得趔趄幾步。無奈掙紮也掙不開他手。眼見得與房門越來越近,心底反而冷靜下來。心說我倒看看你要幹什麽。空下的一只手,便又悄然握住外套兜裏的手機。

而周筠傑一手推開主卧的門。

将艾卿拉進屋裏,房門緊接着便被上鎖。

他沉着臉拽她到床上。

床墊柔軟,她身體往下陷,下意識要撐住手肘直起身子,又被人按住肩膀。

屬于他的氣息頃刻間便壓下來。

幾乎是鼻尖抵着鼻尖的距離,她能看清楚他眼底暗湧的情緒。

——很危險。

艾卿起碼是個成年人,怎麽可能不知道這種行為代表什麽。

當下臉色一變,危機感指數式增長,想也不想便揚聲警告道:“周筠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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