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蓋章了啊

王蘊雪下了電梯, 左手牽着孩子,右手抱着一本相冊。

艾卿跟在兩人身後出來。遠遠一看,唐進餘彼時正站在病房門口, 怔怔握住手機發愣。

聽見幾人到來的腳步聲, 這才驟然擡頭。

視線輕飄飄瞥了一眼母子兩人——尤其盯着王蘊雪手裏突然多出來那本、從沒見過的相冊。他看了半天, 沒說話。

莫名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到最後, 卻也不過是指了指病房、示意他們現在可以進去。

便又越過兩人,沉默着牽過艾卿的手, 帶她離開了這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地方。

然而。

“車……呢?”

艾卿看着醫院門口某處空空如也的車位。

嘴角抽抽,又側頭看向身旁挽着她的手——準确來說,是抓着她的手往外套兜裏揣,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某人,忍不住問:“你家司機送完你媽,不回來接你?”

“我讓他不用過來了。”

“不用過來是什麽意思。唐進餘,你該不會這麽冷的天……”她話裏滿是不可思議。用力呵出一口白氣, 又扯扯他衣角,指着尚未散去的痕跡給他看, “這麽冷還打算走路回家?我沒記錯的話, 開車來都開了半個多鐘頭。你走路回去得走到什麽時候?”

“等走累了就打車吧。”

他說。

一語畢, 似乎想起什麽,緊接着又問:“還有,你的行李放哪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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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會客廳啊。”

“我家?”

艾卿還沒想明白他這是抽哪門子的風,半夜非要迎着寒風散步。

一臉“那不然呢”的表情,複又連比帶劃地向他說明:“我只請了兩天假, 行李箱裏随便裝了個電腦和兩件衣服就過來了,才十六寸。一直拎着滿上海跑,後面你家阿姨告訴我說有個櫃子可以放, 我就放那了啊。”

“……啊。”

“幹嘛一臉遺憾的表情。”

“有嗎?”

你說有沒有。

她不說話。仔仔細細盯着他的表情,一點細微的變化都不放過。甚至很快觀察出他睫毛上下掃的頻率比平時快,臉比平時紅,還有——

幾秒後。

“哦!我懂了。唐進餘——!”

她突然福至心靈。

似陡然間明白過來他今晚突然抛出這話題的用意,當下猛地把手從他掌中抽出,只豎起一根手指,又來勢洶洶,“噌”一下指向他鼻尖,“好啊,我都忘了,果然,你這個思想邪/惡的三十加男人,你不會是想跟我開房吧?”

“……??”

“就算是成年人的戀愛也不是這麽談的。還沒那什麽,就想那什麽——好啊唐進餘,你現在腦子裏裝得都是——”

“等等,等等。”

“被我揭穿了!”

“不是,阿卿,你想到哪去了,”他被她說得失笑。眼見得間或幾位路人路過,概都投來詫異的表情。只得輕咳兩聲,伸手按住她的手指,大手握小手。又做了個“噓”的手勢,無奈解釋道,“我只是想找個借口跟你散散步。比如說,陪你去拿行李之類的。”

“真的?”

“真的。不信的話,我現在喊人送車過來好了。”

大概是怕被她冠上口不對心的“罪名”。

他說着,果真很快便從口袋裏翻出手機,幹淨利落,直接點開了聯系人列表。

艾卿在旁邊看得一清二楚。

眼見得電話就要撥出,卻忽又猛地伸手,握住手機屏幕。将他的動作攔了下來。

“阿卿?”

“我改主意了,”艾卿說,“你沒……那什麽想法就行。知道你心情不好,找個機會散步透透氣,确實也挺好的。”

說罷。

便改握為挽,很自然地拉過他。

唐進餘反倒還有些沒回過神來。

被她拖走,仍不忘問:“……我看起來心情很差?”

“嗯啊,就差沒把‘我心裏有事’寫在臉上了。”

“……”

“你這種人到底怎麽做生意的啊。我真的很懷疑,”她邊走邊吐槽,“真的什麽都寫臉上啊——難道你有兩幅面孔?”

“我只是不在你面前裝而已。”

“聽聽、聽聽。還起範了你。”

她說着。突然又回過頭,一本正經說:“那你裝給我看一下……開心?”

唐進餘:^^

“難過?”

唐進餘::(

“中彩票中了五百萬!”

唐進餘:=-=

“你中五百萬幹嘛這個表情?不合格。”

“五百萬不多啊。”

“但你現在是窮鬼。”

“……好吧,”他苦笑,“不好意思,忘了。”

唐進餘:0A0!

艾卿看着他那努力表現的星星眼。和他氣質一點不符合的亮晶晶眼神。一時間憋笑憋得內傷。

卻仍不忘提醒:“記得配音啊。”

于是。

唐進餘試探性的:“……哇?”

她終是被逗得哈哈大笑起來。

兩人就這樣邊走邊說,很快出了醫院,并肩走在馬路一側。

他唇角原就揚得淺淺的弧度,卻在她未注意時,漸漸便淡了。

只眼神落低,靜靜看着她笑:看她那有些促狹,又有些小機靈的笑容。一張雪團子般喜人的圓臉因此而生機滿滿,冷風給頰邊添了一抹紅。或許是有些冷,她邊哈哈笑,張口吃進去一嘴冷風,臉又不自禁往紅色的圍脖裏埋了埋,只露出一雙清亮的眼睛,又擡起來,朝着他,眨巴眨巴兩下。

“幹嘛發呆?”

她問他:“還有,我正想問,剛我就走開那麽一下下,又看到你一個人站病房門口,好像心事重重的。是不是出什麽事啊?公司的事嗎?”

“也不算吧。”

他其實早料到這一問不可避免。也知道剛剛她是察覺到他不開心,故意逗他笑。

于是也沒打算再隐瞞——只不過,是挑了幾件事裏最不嚴重的那件告訴她,說:“是有人打電話來要買號。”

“……你真要把那個號轉手賣出去?”

“沒有,我們沒談攏。”

他這會兒倒撒謊天衣無縫了。

不忘給自己圓上:“他嫌太貴,不願意給那麽多。我沒從他手上賺到錢,所以才有點愁。”

“就這樣?”

艾卿瞄了眼他表情。

仍是嘀嘀咕咕,有些懷疑。但看他始終面不改色,滿臉都是真誠。也不由心想是不是自己預設太多。

借此機會,索性又告訴了唐進餘那天游戲裏發生的事——其中最主要的,當然是兜兜轉轉快兩年,那把負如來終究還是回到了她手裏。

“你要是想賣號,不如賣我的算了。”

她最後總結說:“你以前給我塞滿一倉庫的寶石啊裝備什麽的,我都用不上,再加上還有一把負如來。那把劍是你所有裝備裏最貴的吧?我查過,現在市價真的炒到有小一百萬了,吓死人,感覺跟那什麽,炒/幣一樣的。就,我這個號反正也挺休閑的,值錢的東西我都沒份參與,不如給你。多一點是一點?”

“一點都不用。”

他卻只是無奈:“艾卿,我還沒有窮到要你砸鍋賣鐵的地步。”

“這明明叫雪中送炭。”

她說罷。

似乎是極慎重地想了想。期間兩人誰都沒有說話,只沉默着向前走。冷風迎面而來,吹得她藏在圍脖底下的臉都發抖,街邊路燈光線暈黃,将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她時而踩着前面路人的影子,時而回頭或側頭,去看他們倆像是依偎在一起的影子。

許久,忽然又扯了扯唐進餘的袖子,示意他停下來。

随即仰起頭,很認真、很嚴肅地問他:“你覺得你有幾成把握?”

“把握?”

“全身而退的把握啊,”艾卿道,“我如果沒猜錯,你那個——嗯,你爸那個,私生子,真的有可能要分掉一部分家産吧?但你這邊反而是一直在拿自己的錢往裏填。如果,我的意思是,就是最差的那種打算。那你很有可能之後還得邊收拾爛攤子,邊處理遺産那些事。你真的能應付過來嗎?”

“……老實說,”唐進餘被她這麽一問,臉色瞬間有些凝重。斟酌片刻,最後卻還是坦白了,“會很麻煩。”

“嗯。”

“但是,我也還是那句話,”他而後低聲道,“阿卿,這件事,其實是我必須去做、也只有我能做的事。不僅是為了我家人,你知道,唐氏名下的産業,一年有多少人領着這份工資養家,又有多少人買着股票當救命稻草、甚至有些老人家買來當棺材本——我家裏人,從民國時候就起家,後來又吃到了改革開放的第一波紅利。在上海這幾十年,靠着我爺爺還有我爸的名聲,過去真的走得很穩當。那些散戶,他們是真的信任唐家人,所以才會願意把股票全攥着在手裏的。”

“這麽多年,我沒想過要沾家裏人的光,也從來都不是一個多上進、多有事業心的人,甚至我其實對天萊以外的事業都不太關心,玩物喪志嘛。但是,十年了,我和天萊那一批同事,真的都是當朋友、當兄弟來相處的。我用什麽心對他們,我對我爸手底下那些忠心耿耿的老将,也是一樣的心情。他也許不是一個好父親,但是在做生意這件事上,他真的用了心了。我不想他還有上一輩人、上上一輩人這麽多年的心血毀于一旦,也不想那些跟着他幹了那麽多年的老戰友、老同事,臨了了,連養個老都不安寧。有些事是我必須去面對的。”

“……嗯。”

“阿卿。”

他嗓子發幹。

有些無措的,又有些緊張。見她聽到這也是點頭而已,沒有多餘的話,不由又伸出手,小心捂住她的。

熱度在掌心傳遞。

他的手心卻冒出薄薄一層汗來。

“我知道你不喜歡——”

“等等、等等。”

她見狀,卻立刻笑着擺手,“你想到哪了。沒什麽喜不喜歡讨不讨厭的。我自己私下裏的情緒和你的事業,那是兩碼事吧。”

“阿卿?”

“不過你說的那些,我大概也都了解了……也許。反正,那你就放手好好去幹吧。唐進餘,你要相信你自己的能力,天萊不是在你手裏弄得很紅火嗎?你是個很聰明的人,根本用不着懷疑自己。在搞事業這一塊,你比談戀愛在行多了。”

唐進餘:“……?”

這是在誇他還是暗損。

四目相對。

艾卿說到這,突然卻像是松了口氣。

語氣也跟着輕快起來,随即一副“哥倆好”的姿态拍了拍他肩膀,轉眼,又從随身斜挎的小包裏翻了翻,翻半天,翻出一張銀行卡來。

“我只是想跟你求證一下你的想法,再決定要不要跟你提這個。現在一看,還行,你沒有真的垂頭喪氣,廢墟裏還開着花呢。所以可以說吧?呃,應該可以。”

她自問自答。

說話間,見他視線此刻怔怔盯着那銀行卡不放,輕咳兩聲,在他面前甩了兩下。

不過,不等他吭聲,後腳又塞回去包裏了。

“不是給你用的。”

她說:“你那兩個億跟我是一個量級嗎?裏頭就四十來萬出頭。我的積蓄、積蓄。都是從工資啊、課題組勞務啊、開講座給的錢之類的,從裏頭摳摳巴巴攢下來的。”

“我是在很認真的想,那天我問完阿靜,等她發地址來的那段時間,我就一直在想了。我到底要不要來,來了能幹什麽,意味着什麽。過去那幾年我一直都很抗拒面對這些,現在難道突然轉性了?我一晚上沒睡都在想。雖然,最後也沒想出來個所以然來,但是我覺得那一刻,我心裏很清楚的一點就是,我是真的希望你好的。我希望你好好地生活,沒災沒病的,至于什麽家庭的事,吵架的事,這些都在生存之後再考慮——我是發自心底的,怕你過不了這一關。心理上過不去。我當時在飛機上睜着眼睡不着,其實就在問我自己,除了你,我還會對別的人有這種感覺嗎?……應該不會了吧。”

艾卿說:“我都快三十了。我這輩子,人生中大部分的時間,關于感情那部分,好像都用在跟你糾纏上了。與其糾結未來怎麽過,會不會好,我想,不如去正視你的改變吧。你和以前不同,你……成熟了很多,唐進餘,這不是壞事。我想更多了解現在的你,而不是再糾結在過去我們經歷了什麽,會不會重演之類的。那都是過去的事了。至少現在的我們,已經不是十幾歲,輕而易舉就被傷到,然後哭着說對不起,然後放棄的小孩了。”

她微微踮起腳尖。

如虔誠親吻的姿态,卻只是伸手,又輕輕環抱住他的肩膀。

笑着,也靠在他耳邊輕聲說。

“在同齡人裏,我還算有錢,也有退路。所以別覺得是你救濟我——根本是我救濟你嘛。如果萬一你真的破産了,就住北京吧,反正以前也是這麽過來的,也是租了一個小房子,然後幾個人窩在一起幹活。我也有一個租來的小房子,可以借給你。”

“你可以在那個小房子裏‘東山再起’,我們還很年輕,還有很多機會,先說好,我的錢是‘創業資金’,不可以随便動的。如果有個萬一,這就是我們的老婆本了。不是我小氣,是因為你花錢大手大腳的,在這一點上,還是聽我的更好。”

“……”

“是吧?”

“……”

“唐進餘。”

“啊?……啊。好、好。”

唐進餘其實全程都是傻在原地的。

整個人僵得好像個冰雕塑杵在那。似乎直到這時才反應過來,愣了半天,又悶聲悶氣開口:“或者,”他文不對題,只是沒頭沒尾來了一句,“以後,留給我女兒當嫁妝吧。”

“誰女兒?怎麽也都是我女兒吧?怎麽就你女兒了?”

“我女兒就是你女兒。”

“那可不一定——”

“一定會的。”

“萬一不一定怎麽辦?”

“就是一定會的。”

他只會說這句話了。

太緊張,所以說話都帶抖。

冷的還是吓的啊?

她忽然又笑起來。

但,不是幻覺。這一刻,她的确又變回許多年前,那個在雪夜裏紅撲撲臉頰,那個問他,唐進餘,你真的會娶我嗎,那個滿心都是歡喜的女孩。酸澀而泛着清甜的心情像滿溢的泉水。是汩汩往外冒的。書裏寫的無以言表,原來是這種感覺。

是,當你愛一個人的時候。

她看你的眼神,就是潔白的。

“別動。”

她是以捧住他的臉。毫不猶豫地、又帶着些惡作劇意味的,忽輕輕印上一個吻。

是孩子氣的,“啵”的一聲。

雖然口紅是太淡了,沒印上去。

不過黏黏糊糊的勁兒倒是有了。

很滿意。

“唐進餘。”

她于是老神在在的說:“這就是蓋章了啊——記住,抵賴是要罰款的。”

罰到你傾家蕩産那種。

“……”

他仍是沒說話,低着頭。

艾卿正準備撒手,回歸平時那副正經人姿态——免得被過路人,一個接一個遞來眼神問候。

不料腰上卻倏然一緊。

沒等反應過來,他已飛快湊到她臉旁,輕輕吻了一下。

艾卿:“……”

唐進餘:“……”

“蓋章要——”他小聲說,“甲方和乙方。才算生效。”

又來了。

擱這科普來了是吧唐進餘?

下一秒。

艾卿摸着臉,他幹站着。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再說話。

他耳根卻已紅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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