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自私者的無私
艾卿還怔怔未回神, 病房的門卻在這時被人敲響。
敲了半天,裏頭亦沒個人回話。敲門的人似乎遲疑良久,最後, 還是試探着從外擰開門把手, 探了半個頭進來——是王蘊雪。
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表情八成很“見不得人”, 聽到開門聲, 艾卿第一反應就是擡手遮住臉,又翻了個身背對着門。
還好唐進餘反應得快, 往前一步,身體便嚴嚴實實遮住了她。
“你們……在忙?”
王蘊雪似乎意識到自己來的時候并不太好。
又或者說是實在太巧。
然而,此刻臉上神情雖微妙,她依然沒有選擇扭頭離開,相反,見唐進餘沒有開口趕人,反倒立刻入內一步, 又輕輕合上了門。
“有事嗎?”
唐進餘問她。
看她手上抓着一份文件,似乎意識到什麽, 又微微揚了揚下巴, 示意她面前不遠處的小茶幾。
“你是問那個開戶的事嗎?”
“啊……”
他看她表情, 只以為是自己猜對。很快又了然地擺了擺手,示意對方可以安心。
“你的移民手續現在是我助理在辦,那邊需要的財産證明和投資企劃都已經弄好了。不過,中間的手續還需要一段時間,快的話, 年後應該就能辦好,”他說,“房子, 那邊有公寓也有小的莊園,你們直接可以選一個去住。至于上學——到時候我會讓英國那邊的熟人給成烨辦入學手續。學校也已經安排好了。”
國內的八卦新聞無孔不入,在唐守業死後,莫名舊事重提,又将這段婚外戀炒得沸沸揚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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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有個不知道從哪收到消息的記者,竟然直接偷拍到王蘊雪母子的正臉照、沒有任何馬賽克處理,便發到某公衆號博流量。
雖然唐氏的公關部人員很快将之處理、并着令律師團隊草拟起訴文書,但這件事顯然對王蘊雪造成的打擊不小。
自那以後,她便提出要移民國外,徹底遠離國內的紛紛擾擾,帶着王成烨安靜生活。
唐進餘本就對唐母數度要求争遺産、打官司的提議不堪其擾,聽她願意主動離開,倒莫名松了口氣。遂也将安排兩人移民的事飛快提上了日程。
五百萬的英鎊資産打進賬戶,添置合适住房,選定倫敦某街區……姜越選完,他也都一一過目才安心。在這點上,他并沒有虧待這對母子。
王蘊雪聽他介紹完,點了點頭,又向他回以一個感激的微笑。
這會兒不哭了,不再紅着眼瑟瑟發抖,她又恢複了最初他見到她的模樣。簡樸的灰襖,夾雜銀灰的黑發盤在頭頂,端莊而沉穩的神情。
但是。
……都說完了還不走?
唐進餘有些不解她遲遲不走的用意,身後的艾卿逐漸調整好情緒,也跟着好奇地探出頭來,不經意,又和王蘊雪對上視線。
王蘊雪忽然問她:“身體好一些了嗎?”
“啊?”
艾卿一愣。
回過神來,忙又點點頭,“好多了、好很多,已經能下床走了。”
“那就好。”
王蘊雪說。
卻仍是沒走,反而坐到了沙發上。
艾卿和唐進餘對了個眼神,均是滿滿疑惑。不等開口,對面已然施施然展開手中對疊的A4紙。鋪平在茶幾上,拿了個咖啡杯壓住。
“知道手續辦得很順利,我就放心了,謝謝你,進餘。不過,今天我是來向你們道別的。”
“啊?但姜越那邊還沒有這麽快……”
“我留了姜助理的電話。之後,我想他會及時聯系我吧,”王蘊雪道,“而且,在辦好之前,我想先帶着成烨回一趟家,以後可能很久都回不來。我怕他忘了自己的根紮在哪,忘了本,就不好了。”
話雖如此。
畢竟如今也沒人趕她走,恭恭敬敬把她當座上賓分遺産,她卻突然開口說“道別”,仍是讓人覺得莫名其妙。
唐進餘眉心微蹙,幾乎下意識猜測這是不是另一種以退為進的方式,眼角餘光一瞥,盯着壓在桌上那張紙。
看清那上頭明明白白、标題第一句——《親子鑒定報告書》,心口卻猛地一跳。
王蘊雪雙手攏在膝上,定定望向某處放空。似乎也思索良久。
原本打定的腹稿厚有一摞,真到了要說的時候反倒詞窮。最後,她只是很平靜地說了一句:“抱歉,我真的是個很自私的人。”
考上大學,明知去讀就會害得妹妹辍學,還是去讀了,說等功成名就一定補償給她。這是自私;
好不容易讀到碩士,拿到全額獎學金,卻因為一個男人放棄學業,灰溜溜回到家裏,看着父母衰老的臉、妹妹被生活折磨得過早成人的臉龐,卻說出“我為什麽會生在這樣的家裏”。這也是自私。
像她這樣凡事為了自己的、因為對生活不滿足所以愈發自私的人,平生中唯一的不自私,或許正是當她決定報複那個男人的時候。
和妹妹幾乎同步懷孕,只差兩天生産,妹妹難産生下的孩子在前,那麽瘦、那麽小的一團,她攏在懷裏,看着妹妹黑黝黝的、滿是皺紋和痛楚痕跡的臉,握住妹妹顫抖的手,她貼近那張虛弱的臉龐,說你放心。
你放心,妹妹。
你男人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他不要你,姐姐要你。姐姐會給你的孩子最好最好的生活……這是欠你的。
妹妹在她懷裏死去。
死的時候,才不過三十出頭。窩囊廢的妹夫不願意要一個出生就住保溫箱的、多災多病的孩子。于是她用了些手段,最終把這個孩子,換成了自己的孩子。
從此以後,這個孩子就跟着她姓,跟在她身旁長大。
他果然過上了衣食無憂的日子,至少有一個愛他的母親。一個雖然經常見不到面、但見到時也讓他“騎大馬”的父親。
恨意卻依舊日日夜夜燒灼着她的心。
無數次,她半夜驚醒,看着在自己身旁酣睡的男人,會感到一股由衷的惡心。她想過無數次如何報複他,如何讓他也體會一次從天堂跌落地獄的感覺,只是讓他覺得“不愛”當然不夠,一個男人——至少她遇到過的男人,永遠都不會被“不愛”傷害。他們只會去尋找另一個愛他的女人。愛與不愛,只是女人用來欺騙自己的借口而已。
所以,她決心要扮演那個最愛他的女人。
她要讓他覺得自己情深不悔,一生一世都為了他,每一步重要的人生抉擇都為了他,甚至甘心伏小做低、見不得人。圖的不是他的錢,而是他的憐惜和寵愛。無論什麽年紀的人,都會為這種徹底征服另一個人的成就感所捕獲。
她等待的就是他被徹底捕獲的一瞬間。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讀了那麽多書,總算有一點小小的用處。所有人都被她騙了過去。
然而,她最終算漏了一個人。
也是因為這個人。
她原本準備的計劃,不知不覺中起了無數的變化。
傷人的利刃變成鈍刀,不光明的手段也變得光明。甚至于,對林雅的報複——當年這位女士對她尊嚴的踐踏,在同學面前對她的明嘲暗諷,她從沒忘記過。關于她的背後流言風傳,也少不了林雅一份功勞。
她原本打算用同樣的待遇,将對唐守業做過的事,同樣還給林雅。
但是漸漸地,或許是同為母親的“同病相憐”,或許是自己心知這份報複的方案并不完美,無論如何她都是不折不扣的第三者。她破壞了林雅的家庭,遠比林雅當年破壞她的戀情更嚴重。歸根結底,是她感懷林雅的孩子對她、對她的孩子的善意。
她對她的報複,也不過就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而已。
當初那個嬌弱哭泣、在唐守業面前訴苦的林雅,如今也要看着自己淚眼淋漓卻無法拆穿,為此氣到跳腳,她感到無盡的快意。
快意之後,卻又是悲哀。
“我不是一個好人。”
王蘊雪說:“我讀了一輩子的書,仁義禮智信,但我最後去破壞人家的家庭,我當然不是一個好人。同樣的,我是一個女人,我吃盡了女人的苦,從戀愛、結婚、到生孩子,女人沒有一步是不苦的,甚至走錯一步,未來的餘生都要耗在裏面。但我依然去恨另一個女人——明知那個女人,也在感情裏受盡辛苦,但我還是控制不了自己。我知道,我的人性是有缺憾的。”
艾卿啞然無言地看着她。
中途又仰頭,看了一眼唐進餘的表情。很明顯,他同樣是震驚……甚至有些無措的。
王蘊雪的話卻依然溫溫柔柔的繼續下去:“而且,老實說,這件事我早該告訴你,但我還是選擇這個時候才說,也是有自己的打算的。帶着孩子出國,光靠我一個人很難做得到。在這件事上,我又沾了你的光了,進餘。”
“……”
“不過,你放心,那五百萬的英鎊,我也不會要你的。這些錢本該就是屬于你的,拿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心裏始終有愧——何況,已經有另一個人,給過我錢了。”
“另一個人?”
唐進餘問:“誰?”
“這是秘密。不過,你可以放心,我做的這件事,對你是無害的。”
她說:“這裏是成烨和你父親的親子鑒定報告。如果我沒記錯,那份遺囑分配,開頭的第一句,就是要把遺産分給兩個兒子——既然成烨不是他的兒子,我想,這份遺囑就是有操作空間的。不過,我當年讀的是文學,不是法律,具體要怎麽操作,可能要問問你的律師了。”
“你……”
“我的話說完了。”
王蘊雪微微一笑,起身。
頓了頓,卻又忽然看向唐進餘身後的艾卿,頗溫婉地颔首,喊了一聲:“小艾。”
“阿、阿姨?”
“那天和你聊天,聊得很開心。後來一直沒有找到機會能再跟你單獨說話。今天也許是最後了,也許……是真的看到你,就想到當年的我自己,有些話藏在心裏很多年了,再不說,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所以,你當阿姨只是沒話找話也好,這些話,都是我這麽多年,想了這麽多年才明白的。如果能說給你聽,也算是沒有白想。”
王蘊雪站在那。
兩手攏着,說是聊天,姿态卻極謙卑。
一時間,艾卿竟然有些恍惚,心想對方到底是想要跟自己聊天,還是跟許多年前、她口中那個和自己很像的女生說話呢?
然而亦到底是聽了下去。
聽她靜靜說着。
“讀書也許是最沒用的東西。因為,有的時候你會發現,讀那麽多書其實對你的人生并沒有幫助。因為,讀過書的人,他心裏總有一個淩駕于現實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裏,人是斯文的,完整的,守規矩的,所有人都可以平心靜氣地去交流。但現實并不是這樣。”
“更多時候,這些所謂的讀書人,他們對這個世界的反抗,甚至還不如菜市場裏讨價還價要少三毛錢的、像我這樣的阿姨。不讀書的人,可以肆無忌憚地傷害別人,很多讀過書的人,反而總是受制于自己的價值觀,束手束腳。正是因為懂,所以才會自卑。做不到目中無人。這都是讀書帶給我的煩惱,後來抛掉了,卻一點也沒有覺得輕松。”
“現在再轉過頭來看,三十年了,其實,我還是願意相信。讀書仍舊是最有用的東西。那些淘盡歷史的泥沙、最終還能留下來的東西。那些經歷過無數人口誅筆伐,最終還能夠傳達給後人的東西。只有讀過的人,才能夠讀懂文字背後更遼闊的世界。人這一輩子,生命和眼界是有限的……要多讀,多寫,多創造,才能留下一點痕跡,把燈火傳下去。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要放棄自己的價值。”
“我不是一個幸運的人,”她說,“但我希望你是。你們都是。”
說完,便低下頭,給予最後的點頭示意。
不等任何回答,轉身便準備要走。
伸手觸及門把手,往下擰動時,身後卻傳來唐進餘的聲音,問她:“那個孩子呢?”
難道為了妹妹的孩子,親手扼殺了自己的孩子嗎?
如果是這樣——不擇手段的人,她會能夠說出剛剛那番話嗎?
“不在了。”
王蘊雪聞言,沒有回頭。只是想也不想就回答。
“哪怕還在,他也永遠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了,”開門離開前,卻又最後抛下一句,“他永遠不會和你搶不屬于他的東西,進餘,因為,你已經給過他最重要的東西了。”
“……什麽?”
“你救了他的命。”
王蘊雪走出病房。
步子從慢到快,最後一路下到大廳,離開電梯時,她忽然仰起頭,很長、很長地嘆了口氣。
這一口氣,在她心裏藏了三十多年,如今呼出來,恍惚間,時隔多年,那種攪碎五髒六腑的疼痛、懊悔、悲傷、直至釋然,都在這一口氣裏,慢慢地凝結,又被慢慢地呼出。消散在空氣中,不見了。
她沒有說話,一個人站在原地,站了很久。
手機卻偏在這時震動起來。
低頭一看,看清來電人的備注,她的眉心當即微擰。
遲疑片刻。
卻還是将電話接起。
“喂,周先生。”
她說:“找我有什麽事嗎?”
“沒什麽。給你的錢到賬了?”
“是的,多謝你。昨天就收到了。”
“互惠互利而已。”
周邵的語氣總是淡淡:“但希望你的嘴能夠嚴實一點。不該說的話,不要踩線去試。”
“我有分寸。但是周……”
話音未落。
醫院大廳突然響起廣播聲,依稀是在提醒某位糊塗的媽媽、盡快去服務臺領走迷路的小孩。
這本沒有什麽——奇怪的是,此時本該在北京坐鎮的周邵,話筒對面,竟傳來了一模一樣的回聲。
她陡然驚覺對方就在附近,擡頭環顧四周。
果不其然,捕捉到了一個快速消失在走廊盡頭的黑色背影。
看見歸看見,她卻并沒有立刻追過去。
“周先生現在在上海?”
而是狀若無事地問了一句:“聽說你家裏馬上有喜事,周先生,怎麽還專程跑到上海來了。”
對面聞言,沉默良久。
似乎在斟酌有無跟她多說的必要,偏偏這時,電話那頭又傳來了電梯到達的“滴”一聲響。
命中注定。
他為了掩飾這一聲,亦或是有莫名的預感,竟然唯獨這一次——一次的例外。鬼使神差說了句實話:“……家裏小孩做了點錯事。做大人的,來給他擦屁股而已。”
“家裏小孩?”
“王女士,我想你不必問得這麽清楚吧。”
“……也是,”她進退有度,“那周先生,祝你順利解決煩心事,再見。”
說罷,主動挂斷了這通電話。
心中卻仍在猜測着,這是不是……有可能是,已經進了電梯呢?
她最終偷偷躲在眼熟的、同為Vip病房親屬的一對年輕夫婦背後,向走廊盡頭的Vip電梯走去。走到電梯門口時,正好看見一旁電梯的樓層提示跳躍不停,最後,停在一個熟悉的數字。
“……?”
這趟電梯,竟然停在了十七樓。
她總是陰差相錯成為命運的“目擊者”。
正如唐守業手術過後脫離危險、意識殘留的那一夜。
作為最後見他的那個人,某種程度上而言,她的确什麽都沒有做。
她仍然像往常一樣,拿着那本相冊,臉上帶着笑容,一一把曾經家人幸福的剪影指給他看。
非要說一個的話。
或許也只有一件事不同。
是她狀若無意地,這一夜,突然點了點相冊角落裏,自己和妹妹妹夫的合影。
然後問他:“守業,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成烨,和你長得一點都不像?”
話零零碎碎,說了很多。
她一直是微笑的。
微笑着,目送他咽下最後一口氣。
唐守業最後流了淚。
她看到,依舊是笑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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