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老周,屍體驗得如何了?」

蘇九能來到檢屍房,老仵作已令人将屍體搬進棺材,安排死者家屬擡回。

「确實為自殺。」老周惜字如金,他平時也不多說。從蘇九能剛入行時,扛屍體的工作從沒少做過,被老周訓過的話也沒少過,對蘇九能來說,老周仍然是值得他尊重的前輩。

這是在樹林裏發現的上吊無名男屍,因不知其身分,所以将屍體擡回來。消息一出,當日就有人來認屍。認屍後不到半個時辰,就擡棺來收屍。

「這麽快就備好棺材,也太有效率了,必有蹊跷。」蘇九能的本能,嗅到一丁點不對勁。

「我的工作只是檢屍,查案才是你的工作。」老周脫掉皮手套,到一旁打水洗手。

蘇九能回憶起發現屍體的現場,除了第一發現人與死者的足跡,就無第三人的足跡。看來,還是先從發現人與棺材鋪下手,去找看看有無線索。

老周看著偏頭思考的蘇九能,笑道:「我做了這麽久的仵作,哪個差爺像你一樣,這麽拼。每個一聽到是自殺,還不松了一口氣。」

「我也希望真是自殺,只是心裏有疑問的話,不查個明白,不安心。」蘇九能解釋道,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老周,你有聽過有一種毒,先是會讓人慢慢的失去內力,幾年後外力也沒了,最後導致全身癱瘓而死的毒藥?」

「沒有。」老周笑道:「每種毒,都有個發作的時間,可能馬上發作,也可等要一會兒才發作,再怎麽久也不超出一個時辰,我還沒聽過有哪種毒會慢慢發作,越來越強,你說的這種,倒是比較像被人長期下毒。」

「如果我找來他平時所吃的東西,你能找出被下毒的是哪樣東西嗎?」

「能試,但你得先找些畜牲讓我試藥。」

蘇九能從懷裏掏出一瓶藥,拿給老周。「你幫我确認,這藥有沒有問題。」

「打哪來的?」老周打開藥瓶,湊上去聞,沒有味道。

「我朋友常吃的随身藥,我從他的藥瓶裏倒出一顆。這東西他吃了好幾年了,最近身體也出了狀況,我怕他拿到假藥。」

「這倒是,最近賣假藥的案件頻傳,謹慎點也好。他有說這藥的功能是治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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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情傷的,吃了會失去一些感覺…」

老周傻眼,又看了蘇九能的表情,确認他不是在開玩笑。許久,又拿起藥瓶,倒出唯一的一顆藥丸,剝開來研究。

「真他娘的,這年頭連治情傷的藥也有人敢買,也不怕腦子吃壞了?說不定本來腦子就是壞的,難怪外頭騙子橫行。」

「他說這藥會讓他的感覺退化,不知道跟他的內力盡失有沒有關系?」蘇九能不好意思跟老周解釋他與他朋友的關系,将話題給帶了回來。

老周将藥丸放入水裏,入水即溶。他走出檢屍房,好久,才拿著鼠籠回來。

「我只剩這只了。」

說完,将水放在黑鼠的前面,無色無味,黑鼠也嗅不出異樣,喝了好幾口。

好一會兒,黑鼠還是活蹦亂跳的,老周看了此景,對蘇九能說:「這藥要多弄一些來嗎?既然是長期中毒,可能毒藥的份量不是這麽重。」

蘇九能點頭,老周将黑鼠丢給了蘇九能:「收好你的忘情鼠,每天照三餐喂飽它,天冷就給它加件衫,排除中毒以外的所有導致死亡的可能性,這樣測毒才會準确。」

蘇九能乖乖的收下黑鼠,老周又叮咛:「最好再多抓一些鼠輩們作測試,萬一這只本身就有病,咱們也不知道它到底是病死的還是被毒死的。對了,我家廚房最近鬧鼠災,你有空就來抓樣本。」

蘇九能苦笑,他又著了老周的道了。

十天後,蘇九能看著幾個籠子裏全死光的黑鼠,等著老周一一剖開它們的屍體檢查。

「肝、腎,都嚴重受損,每只黑鼠在前死都有相似的症狀,脫力、失明、盜汗、全身腫漲。」老周确定的說。「這些藥都是從你朋友那裏拿來的嗎?」

蘇九能點頭。

「你朋友給自己下毒。」老周給了結論。

「不一定是他給自己下毒,也可能是拿藥給他的人想害他。」

「無論是哪種可能,你要盡早讓他知道。」

「這我明白。」蘇九能點頭。

又半個月後,蘇九能穿著便衣,來到天香樓門前,深夜也是這一區最熱鬧之時,他的人還沒踏入天香樓,就聽到尖叫聲傳來。

「出人命了。」

慌亂的聲音此起彼落,蘇九能沖進去,看到地上躺著一名男子,背朝上。秦奇蹲在那名男子旁,檢查該人的氣息。

「還有氣,先壓住他的傷口,将他擡到房裏。快去叫大夫」秦奇冷靜的對旁人指手畫腳,将人給翻過來,不消一會兒,就有人七手八腳的擡人,一名最快腿的雜役狂奔,去找最近的大夫過來。

忙了一會兒後,大夫拎著藥箱來,看了對方的傷口,趕緊替此人止血包紮。

「這小子真不知道打哪來的運氣,心的方向竟然別人相異,若是平常人,朝這方向這麽一刀下去,當然就沒法喘氣了。」大夫擦了汗,許久沒遇上這麽嚴重的傷勢。

秦奇向大夫道了謝,請人護送大夫離開。

在剛才大夫手術時,秦奇已将情形主動說給蘇九能聽。這個人因為欠了一屁股的賭債,将女兒賣進天香樓。後來可能良心不安,來樓裏吵吵鬧鬧,硬要天香樓把女兒還他,還做出自殘的舉動。

蘇九能明白天香樓是做生意的,并非做慈善事業的,他只問秦奇,事主的女兒是哪一個?然後找此人的女兒問了些話。

他的女兒是水仙,已不再是如花似玉的年齡了,十年前他初次來到天香樓時,就認得她。意外的是,她并沒有因為父親的自殘而難過,只是不屑的冷笑道:「想死也不做得乾淨些,盡給人添麻煩。」

她的母親在她小時候,就因為父親的好賭而跑了,留下她一個女兒,她已經被賣掉第三次,前兩次是她存夠錢替自己贖身的,每次被賣時,她父親都苦苦哀求她,說再不還錢的話就會被債主打死之類的。

天香樓鄰近賭坊,當中也有不少客人是賭完錢拿到一大筆偏財之後,來天香樓玩樂。她幾年前從其中一個恩客的嘴裏,聽到她父親在賭坊輸了一屁股債,還不怕死的加賭,連旁人都勸他收手了,他卻說,他的女兒水仙是天香樓的金雞母,以後一定會讓他過上好日子的,他不愁沒本錢賭。她聽到這些事時,正打算替自己贖第二次身。

在第三次被賣掉時,她已決定不再替自己贖身了。與其把錢全花在父親無底洞的賭債上,還不如自己存好老本,以後孤老時也不至於太慘。

就在今夜,她父親又來天香樓找她要錢,她狠狠拒絕了自己的父親,想與父親斷絕關系,哪知她父親哪根筋不對,說他對不起她,又說被債主追得活不下去了,還拿刀自殘。

「你可能覺得我很無情。」水仙幽幽的看著蘇九能:「但我不能心軟,我不能再心軟了…」

面無表情的她,竟流下了淚。蘇九能的手指拭去她的淚珠,請她的好姊妹陪她離開。

天香樓在今天的插曲之下,自然沒做成什麽生意。秦奇令人清理血跡,但空氣間彌漫著血腥味,於是提早關了門休息。

「我有事要同你說。」蘇九能走在秦奇的身邊,對他說。

「我也有話要對你說,跟我來吧。」秦奇帶著蘇九能,回他自己的房間去。

到了房間內,秦奇将房門關上,從內上鎖。然後走到一處,将地給敲開,從中空處拿出一個桧木盒。

「這是這些姑娘跟公子們的賣身契,裏頭還有銀票與一份遺囑,我死了之後,就簡單的葬禮,然後剩下的部份按我的遺囑分給大家。」

「為什麽要讓我知道這個?」

「我沒有親人。」秦奇嘆氣:「我身邊只有你了。」

「你不是有個弟弟,是石家飯館的二店主?」

「是沒錯,但我跟他不親,當年我很小就離開家裏,回到家時他也不認得我了。我協助他開了飯館,除了生意上的事,我與他也很少有往來。」

秦奇沒向蘇九能說,因為他的這份工作,家人都覺得丢臉,早與他斷絕往來。除了他弟弟例外。而且他也早決定好,以後不葬在石家的祖墳裏。

「你告訴我這些,你又把我當成什麽?秦奇…我到底算你的誰?」

「你是蘇捕頭,城裏誰不知道蘇捕頭正直又善心,如果不交給你,我還能信得過誰?」

「你連自己都不能信了。」翻開秦奇的櫃子,将一瓷瓶給拿了出來,二話不倒就全倒在手裏,算了算裏面的藥,比上次少一顆。

「你這幾天又吃了一粒?」蘇九能黑著臉問,十天前,他将裏頭的藥全給偷換過,換藥時還算過原來的數量。

秦奇表情複雜的看著蘇九能,不說話。

「這藥有毒,你不可能不知道。」蘇九能有些火大了,他最近越來越難控制脾氣。

「我知道這藥是幹啥的。」秦奇說:「這件事不能讓師父他們知道,如果你想知道事情的始末,你得保證,不能将這事說給第三人聽。」

蘇九能扳著臉點頭。

「我的确騙了你,這不是什麽忘情丸,而是散功丸。因為我想與天湖派劃清關系,才吃了這些。」

「既然如此,你的內功全沒了,為什麽還要繼續吃?」

「是自責吧。」秦奇苦笑:「是我害死了我的師伯,這件事情,我師父他們并不知情。」

蘇九能沒答話,讓秦奇接下去說。

「當年,師伯是內湖派的內定掌門,是當時掌門的大兒子,我師父從小就有些瘋癫,雖然武學天份較高,但卻無法勝任掌門之位。我師祖将所有希望都冀於師伯身上。」

想到了當時,秦奇忍不住嘴角上揚:「他是我,最愛的人…程金明。」

蘇九能皺著眉頭,聽秦奇繼續說下去。

「但礙於身分,我倆是私底下在一起,門裏的師兄弟都不知情。」

話似乎很長,秦奇将桧木盒放回原處,蓋上石磚,重新封好地石,随後拍了拍手上灰塵,到桌上翻開茶杯,倒了兩杯茶,其中一杯茶推到蘇九能的面前。

蘇九能沒喝,只是默默的凝視秦奇。

「我們的事情被師祖給發現了,師祖氣得要殺了我,但師伯替我擋了下來。師伯用了兩個交換條件,保下了我。」

「第一條,師伯以後不能再與我有任何聯系。」

說到此,秦奇擡手,喝了一口茶。

「第二條,殺了我師兄,任天仰。」

「為什麽要殺任天仰?」蘇九能不自覺的聲音變了沙啞。

「因為他與我師父也有不可告人的關系。任師兄在九歲時,就被我師父撿回來養大,師祖認為任師兄的來歷不明,懷疑他是青山派的人。而且他倆有關系的事,讓師祖覺得面上無光。他沒辦法對我下手,就把氣出在任天仰上。」

「師祖讓師伯蒙面,模仿青山派的武功招式,想殺了任天仰。但卻被師父發現,倆人聯擊我師伯,師伯重傷逃逸,躲進我的房間裏。我當時才知道這件事。」

秦奇用了灰袖擦臉:「這些事情發生得很快,師父一直以為是青山派幹的,師伯死後,我就離開天湖派。」

「很可笑吧,我一直以為我很愛他,但我竟然沒有為他殉情的勇氣。每天過著荒唐的日子來麻痹自己,不知道他地下有知,是否會不甘心為我而死。」秦奇一口接著一口的喝茶,臉上的淚水也一行接一行的下。

「你為什麽要吃散功丸?」蘇九能走到秦奇面前,擦拭秦奇臉上的灰塵與淚,問他。

「我想還罪。」

「你師父他們為何會以為你中毒了?」

「我需要找個理由跟他們解釋我身體內力散去的原因。」

「程前輩一直找青山派的麻煩,就是因為這件事吧。我想,任天仰應該知道這件事情,你師父找青山派麻煩時,他都會出手阻止。」

「師伯在他們被偷襲的那晚受了重傷,我師父瘋,但我師兄可不瘋。只有我師父會傻傻的以為師伯也是被青山派偷襲成傷的。」

「你師祖呢?他之後有找你麻煩嗎?」

「師伯死後我就離開天湖派,後來師兄告訴我,我才知道師祖在師伯死後沒多久也死了,天湖派由師父掌位。」

「秦奇…人死不能複生,你現在這樣折磨自己,并不能挽回什麽…」

「不知道,我覺得我這樣做,能讓我心裏得到些平靜。」

「這是因為藥性的關系,會讓人喪失些感覺。」蘇九能抱住秦奇:「我也能帶給你平靜,只要你願意重新接受我。」

秦奇沉默,蘇九能在寂靜中能感受到他的炙熱溫度與狂亂心跳。

「我找到給你下毒的兇手了,你得做我的妻子。」

「我累了,九能。我不想再冒險任何一段感情。」秦奇坦白:「我答應你這件事,無非是以為你不可能找得到這個不存在的兇手,我本來就沒要和你複和。」

蘇九能沉默,将秦奇拉到床邊,替他脫下衣服,然後将燭火吹熄。脫光自己的衣服,也鑽進秦奇的被窩裏。

「臉皮真厚啊。」秦奇感受到身後的硬物,罵道。

蘇九能環住秦奇結實的腰,下巴磨蹭他的後頸:「沒要對你怎樣,咱倆蓋被子純聊天吧。」

「那天,師妹胡說懷了你的孩子時,你為什麽不解釋?」

「解釋清楚,你就不娶你師妹了嗎?我當時希望,不解釋,你或許就不會娶你師妹了。」

「我一點也不想娶她,是我娘逼我娶的,我知道說這些話只是顯得我更無能,無論你原不原諒我,我都願意等你。你是我這輩子,唯一一個真心愛過的人。」

「現在說這些有什麽意義?」

「我想說的是,當年的我,不夠堅強。如果你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以後無論我倆遇到什麽阻礙,我都會盡全力劈開,不會再傷你的心了。」

蘇九能越講,越貼近秦奇的後背,直到秦奇感受到臀部上的硬物。

「真要純聊天啊?」秦奇好奇。

「我已經習慣了,你放心,我控制得了,不會對你獸性大發的。」蘇九能信誓旦旦的說。

「天湖派的內功并來不會這樣,被我的瘋師父改良之後,就走樣了,境界提升得快,但也容易上火。」

「我知,任兄弟當時有和我說過了。他說我的體質适合練,我的自制力高。」

「你的确自制力高。」秦奇心有戚戚焉。「天湖派現在被師父這樣亂搞,不知道其他師兄弟會怎麽做?」

「不是要跟天湖派劃清界限了,你還是會擔心吧。如果,程前輩将掌門傳給任天仰,你如何看?」

「我想,不止天湖派的師兄弟們反對,連師祖都會從棺材裏跳出來大罵了。」秦奇笑道。

「娘子,我前天遇到程前輩了,請他到案說明,任兄弟也替他作證,青山派掌門被殺時,他倆都不在場。」

秦奇挑眉,對蘇九能這聲娘子的調戲,并沒有反感。

「對案情的事,我不能透露太多。我是要跟你說另一件事情的。那天,任前輩離開前,他說他要回天湖派,将掌門之位傳於他的大弟子張作銘。」

「傳給大師兄,也是應該的。瘋師父這幾年到處亂跑,掌門之位有名無實,多靠大師兄打理派內的大小事,由他當掌門,是衆望所歸。」

「只是任前輩現在到處樹敵,就怕大師兄撐不起天湖派了。」

「就算如此,那也是天湖派的命數。」秦奇無奈。

「你應該想為天湖派盡些心力吧,只是現在力不從心。」

「就算想這些也沒用。」

「如果我能讓你卻毒并恢複內力,如何?」

「據我所知,這毒無解藥。」秦奇确定的說。

「我就是解藥。」蘇九能将秦奇給扶正,點了秦奇的穴,雙掌打入秦奇的後背。

秦奇感受到蘇九能運功輸入的內力,他總算了解蘇九能為什麽要脫掉自己的衣服,原來是自己想岔去了。

這麽一運功,就運行到了清晨,一結束,蘇九能就倒在秦奇的後背,順手幫秦奇解了穴。

「瓶子裏的散功丸,我全給換成解毒的。聖醫說,每月吃一粒,就可以過一些內功給你。」

蘇九能虛弱的說,秦奇心疼的轉過身抱住他。

「這藥是我向聖醫跪了半天才求來的。」

「你打哪知的這個法子?」秦奇将蘇九能放躺在床上,替他蓋上被子。

「我追查到那個賣藥給你的人,将藥方拿給聖醫看,請他配制解毒藥。」

「難怪你十幾天前都不見蹤影。」傳說中的千草聖醫,許多人想見也見不到,因為他已經隐居了,竟然讓蘇九能給找著。

「幫你煉制散功丸的人,他已經答應不會再賣這藥給你,除非他想入獄。你以後就別再想這有的沒的贖罪,讓我好好照顧你。」

「你把內力輸給我,你以後要怎麽抓賊?」

「大不了不做捕頭了。我練天湖派的內功,都是為了你,我可以什麽都失去,就不能失去你。」

這話真讓秦奇深受感動,哪個武林人畢身莫不追求深厚的內功與高超的武藝,又有哪幾個人甘心将到手的內力奉送與人,難怪任天仰讓蘇九能學天湖派的內功,想必早知蘇九能自願犧牲內功。

秦奇深呼氣,久違的運了氣,果然有一股小內力在運作著。

「聖醫要你過一些內功給我,你卻過一堆內功給我,下次不許你這麽亂來了。」

「瓶裏的藥,一月一顆,不許倒掉。」蘇九能在睡前,叮囑著。

正當秦奇感動之際,蘇九能又丢出一句話,讓秦奇哭笑不得。

「如果你又想要贖罪想不開,我也下去陪你,到下面三鬼行,氣死你師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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