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房間裏極為安靜,除了兩個人你來我往的親吻聲音以外,再也沒有其他雜音。

齊複緊緊拽着孟信元的衣領子,而孟信元則死死抵着他的腦袋。

一個似乎要到地老天荒的吻過去,齊複已經暈乎得雲裏霧裏,他喃喃道:“陳沐,別再抛下我,帶我走帶我走好嗎?”

孟信元恍然一怔,卻還是沉湎在了這種不合時宜的氣氛中,他輕輕的撫着齊複的背。

齊複卻拉着他的手捂在了自己的肚子上,極為苦澀地道:“陳沐,你來晚了……我們的孩子沒有了。”

似有一刀驚雷劈在孟信元的腦門上——他特別想問一句,齊複你剛才說了什麽再給老子說一遍!

孩子?齊複跟陳沐的孩子?

孟信元動了動那只被齊複拽着摸在他肚子上的手,這裏?孕育了齊複跟陳沐的孩子?搖了搖腦袋,是他幻聽了還是做夢了?

帶着巨大的疑慮,孟信元心中似乎明白了什麽,他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眼前這個男人,是一個……是一個……女人?更确切的說是……雙性人?他有點點難以置信,這簡直就是中彩票的概率卻讓他遇見了。

齊複卻還不自知自己給孟信元帶去多麽大的震動,口中還在喋喋不休,“陳沐,你走的太快了,我本想告訴你然後和你一起離開這個世界……帶着我們的孩子,一起離開這個世界,你說好不好?可惜,你先走了,孩子沒了,我卻連下去陪你們的勇氣都沒有了……”

孟信元的腦袋裏一直回響着,齊複要帶着孩子自殺——齊複要離開整個世界這個事實給他帶去的沖擊居然壓倒了齊複不是一個正常男人這個事實。孟信元緊緊抱着齊複,雙臂微微顫抖,開口道:“齊複,齊複,快點醒過來。”

齊複在他懷裏擰了擰脖子,細細密密地親吻他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膚,耳中聽進了孟信元的話緊跟着道,“陳沐,我不想醒過來,我一醒來你就不見了,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陳沐離開他,已經十年有餘,這些年來,夢中多少次陳沐與他相擁而眠。夢中多少柔情,醒來之後他單獨面對的就有多少痛苦。

他空出手輕柔地拂去了那些淚水,“齊複,我不走。別哭。”

齊複死死地抱着孟信元的腰,“陳沐,別走,要走也帶我走好不好?”

這不是孟信元第一次見一個男人流眼淚,從小他見過孟信霄在自己的拳頭下涕泗橫流,也見過兒子東東每每忍着委屈兔子似的紅了眼眶。與他差不多年紀的人中,他只記得大學畢業的時候有幾個感情豐富的兄弟流了幾滴眼淚,可是,他從沒遇過一個男人為了另一個男人而以眼淚表達內心的傷心痛楚。若是放在以前,他也就聽聽算過不會真的相信,可是眼前的這個人不知為何不僅沒有令他産生一種反感的情緒反而情感被牽着走了,他居然覺得心疼甚至有一種隐隐的同情。

孟信元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他的手臂緊緊的圈着齊複的上半身,額頭抵在齊複的肩窩,他聽到自己張口這樣說,“齊複,忘記陳沐吧。”

忘記以前不開心的事情,讓往事随風而去。齊複何嘗不想,可是,人人都善于說羞于做。齊複吸了吸鼻子,猛提了口氣,張着嘴動了動,然後才是狠狠地嚎啕大哭起來,“忘不掉,忘不掉啊陳沐……”

什麽叫做淚水決堤,孟信元算是見識了。他伸出舌尖輕輕的舔舐齊複傾瀉而出的晶瑩淚水,口中喃喃地道:“覺得痛苦嗎?能全部忘記的,聽話,忘記陳沐忘記陳沐忘記陳沐吧……”他賭氣一般地重複循環,試圖在齊複的腦袋中建立一個新的世界,而這個世界裏,沒有陳沐只有他孟信元。

齊複的眼睛緊緊的閉着,孟信元發現,他的睫毛也出奇的長,被淚水沾濕緊貼着下眼皮。蒼白細膩的肌膚、墨黑纖長的睫毛,因哭泣而一張一吸煽動着的鼻翼,這一切令齊複看起來多麽弱勢與可憐,更是滋長了孟信元心中蠢蠢欲動的保護欲與占有欲。

“篤篤篤……”司徒丹丹站在門口敲門,她在自己房間打電話呢就聽見齊複的聲音忙過來看看。“孟信元,你把齊複怎麽了?”

孟信元安撫似的松開了齊複,扯過被子裹在他身上然後将他壓在床上。做這一切的時候,齊複的眼睛忽然睜開了,黑瞳清明眼白中有紅血絲,神情略有些呆呆的,似是已經酒醒,傻愣愣地望着孟信元。

孟信元摸了摸他的臉頰,命令似的道:“睡吧。”

齊複眼睛動了動,從孟信元的臉上轉到大亮的燈上,似是晃神了,然後竟乖乖閉上眼睡下來。

孟信元掖好被角,站起身仔細打量了一下齊複。

司徒丹丹等在門邊,從孟信元的臉上看到一種猶豫,她率先開口,“齊複睡了?”

孟信元反手輕輕關上門,點了點頭。

司徒丹丹道:“別問我,我都知道,但是我……”她做了一個手勢,無奈地道,“我轉述不了那種悲劇事件當事人的萬分之一的痛苦。”她的眼睛轉向那扇緊閉的門,仿佛透過木門看見了齊複的臉,“我的直覺告訴我你是認真的。這很好。可是,齊複認真不起。”

宿醉的可怕是齊複難以想象的,他幾乎想要裹着被子在床上翻滾來去,腦袋沉在羽絨枕頭裏回憶昨天喝完酒之後的事情。他又看到了陳沐,的确是酒後醉生夢死的跡象。一側的嘴角扯起,露出一個苦笑,眼睛卻因為紅腫而有些睜不開來。

起床之後收拾床,卻在枕頭底下看見了一個紅包,上面是筆挺剛毅的黑色鋼筆字跡:“萬事如意——孟”。齊複驀然失笑。但是紅包的重量和厚度讓齊複有些壓力,他拆開,裏面是紅彤彤的毛主席頭像,而且每一張都是嶄新的連號鈔票。

司徒丹丹見齊複拿出紅包的時候毫不客氣的笑了,“孟信元就是個大俗人,人閃了還留着錢讓人懷念他的銅臭氣。”

齊複也笑了笑,“你幫我還給他。太多了。”他将紅包放在桌上,就近找了個椅子坐下來,腦袋略略作疼。

司徒丹丹橫他一眼,見他臉色不大好遞給他一杯溫牛奶,道:“他拿了就收了呗,這麽點兒現金對孟氏集團總裁來說,小意思啦。”

孟氏集團?齊複倒是不知道原來這麽年輕的人就是大名鼎鼎孟氏集團的總裁,聯想到學校教務處對孟信霄的态度,看來有錢能使鬼推磨真是至理名言不假。

齊複一口氣喝光了牛奶,抽了張紙巾擦擦嘴角,“那就借花獻佛,祝你來年生意紅火吧。”他将紅包扔給司徒丹丹。

司徒丹丹抽手一接,墊了墊,滿意地笑了笑,“行啊,回頭我就告訴他,你嫌不夠,讓他多備着幾張金卡銀卡。”

齊複坐得端正,正垂頭眼神聚焦在手中剩了些牛奶的玻璃杯上,聽她這麽說擡頭斜睨了她一眼。

兩個人卻都很有默契的沒有再繼續孟信元的話題。

過了年,寒假一過,就是新學期了。齊複這學期有一個必須完成的任務和不得不接受的項目,一個是學校搞了一個計劃每個副教授以上的老師必須出版一本研究書目,二是長錦大學和H市的東林大學的文學院共同合作建立一個現當代文學作家專題研究所。

對于前者,作為一個副教授,他已經駕輕就熟,并且又是自己樂于的工作,他樂在其中;但是後者,他有一種隐秘的痛苦。

H市,是齊複生長的城市,而東林大學,是他和陳沐最後的共同的也是唯一的回憶。

當從領導那裏知道這個項目的時候,作為一個正常人的第一反應是拒絕。規避任何回憶的痛楚都是極為自然的,他絲毫沒有猶豫。但是,他只是一個副教授,沒有選擇,而且系主任和負責人就是看中他作為東林大學本科畢業生的優勢才做如此決策。

當齊複聽領導這樣說的時候,他不能不無奈。他本科至今已經十年過去,與母校的聯系為零,談何優勢?

站在水汽十足霧蒙蒙的半身鏡前面,齊複看着模糊不清的自己,混混沌沌中似乎看見了十多年前的年輕的自己。

讀現當代文學的人都知道,魯迅先生是現當代跨不過去的一座高山。這個專業的人若說自己不熟知魯迅,則真正是打自己的臉面。

而魯迅先生有這樣一句話,令人聽了不能不挺起腰杆做人。

齊複聽見自己冷冷的語調念出魯迅先生那句名言,“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

這句話出自《紀念劉和珍君》。

一個是為了紀念,一個是為了忘卻。

常有人說,刻意的遺忘,只能将記憶珍藏。

“那就珍藏吧。”齊複聽見十多年前的自己這樣說。

鏡子漸漸的回複清明,齊複裸着的上半身一點點清晰起來。這具身軀一如年輕的時候:幹淨,徹白,纖細……自己終究不是一個正常的男人。

齊複的手指按在自己脖根處的動脈,皮膚底下的脈動,清楚純粹。指尖離開身體觸到冰涼的鏡面,滑過鏡中人的鎖骨、胸口、最末一根肋骨,最後停留在腹部。

手指痛苦的扭曲、顫抖,手掌整個兒貼緊在鏡面,五指收攏,無力回天。

有一些東西,過去,僅僅是從時間的意義上說的;從人的情感上,永遠存在,永遠不能真正變成過去。

多少人,在感情上始終與自己過不去。

作者有話要說: 求各位,原諒我老忘記存稿箱君的存在……導致回家時間不定導致更新時間不定……我會注意的……明天見……我會設置好存稿箱的必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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